方阙重单膝跪在那里,微垂着脑袋,傍晚淡的即将融入夜色的暮光将他的脸笼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说:“是。”

“哦?是什么人。”男人说着,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个即将成为一朝相府的男人长了一张朴实无华的脸,他仿佛是一个放进人堆里就会被人海很快淹没掉的中年男人,连脸上的皱纹都十分普通,只是不知是因此刻似夜非夜的光色还是什么,他的眼底泛着一点海水般的潮湿气息。

他看向方阙重的眼光随意而自然,一点压迫的威势也没有。

只是此刻若有人在屋外,应当感慨,李柏的声音实在让人感觉贵重。

不是黄金明珠那种贵重,而是商彝夏鼎的那种贵重,让人忍不住去想山河远阔人间烟火。

“是一个术士。”

李柏似笑非笑的弯起眼睛:“方阙重,我难道没有教过你应该怎么回答问题吗?”

他语气很轻,语气平静。

但方阙重在听到他说到这话的同时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回大人,她叫遥奚安,是一个散修术士。暮莞地人,孤儿。我于孱陵中埋伏时,受她所救,故而一同回了京都。”

“孤儿……同那三个术士家族有关系吗?”

“没有。”

李柏盯着人,眼色很深,但他说话时语气依旧平和,似乎一点怀疑、恼怒也没有:“这个时节,与嘉福帝姬处理好关系对我们没有坏处,方阙重,你要懂事一点。”

英挺冷冽、杀人不眨眼的折冲府都尉,在他面前好似一条狗,被人训斥说要乖一点。

可是方阙重只是跪在那里,顺从地应道:“是。”

他漆黑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被时光不断拉长,像一条扭曲的蛇。

“去吧。”李柏将鸟笼中的水添满,随意地对他说,“今日你要值夜,陛下需要你。”

这夜的皇宫同往常倒没有区别,华丽的宫灯将宫殿中的每一块地砖照亮,宫女站在花树下,在虫鸣声中暗暗低语,守夜的侍卫腰挎长刀,步伐统一地检查过所有脚落,貌美的宫妃褪去纱衣,将云雾般的长发散落下来,铺满贴金嵌玉的床榻。

而皇帝寝宫中,烛火的光透过层层床幔帷帐,如暮色一般柔和地照在**。

值守的司礼监悄无声息地站在帷帐外的窗口,透过打开了一条缝隙的窗缝抬着头看被云层遮挡住又避让开的月亮。

这夜天气雾蒙蒙的,月色看着朦胧而陈旧,像是落了一层灰似的。

然后他忽然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萧容乾刚从梦中醒来,声音沉而沙哑。

“朕刚才梦见阿羽了。”

那一瞬间,司礼监几乎以为他在说梦话。

他僵直着背,掌心的冷像是冬日的寒冰一样顺着他的血脉不断攀伸,直至将他的整个身体笼罩在寒夜之中。

然后他听到萧容乾又说了一遍:

“朕刚才梦见阿羽了,她穿了身曙红色的裙子,背对着朕,但朕知道那是她,朕就在她身后追着她、喊她的名字,可她始终没有回头。”

“然后她就不见了。”

萧容乾的声音低落下去,像是融入海中的一条寻不到踪迹的鱼。

司礼监伺候萧容乾已有三十年,他等了一会儿,等到连鱼尾都彻底消失不见,才低低地回复人道:“陛下,只是梦罢了。”

萧容乾有些迷茫似的追问他道:“是梦吗?”

这个平日里圣明而威严的皇帝,在这个沉寂的夜中,稍稍地泄露出了一点不为人知的脆弱。

司礼监沉稳而缓慢地重复道:“是梦。”

萧容乾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平稳的呼吸声渐渐响起。

他睡着了。

次日早朝正式下诏,李柏入阁相府。

下朝午后,李府门口熙熙攘攘。

遥奚安本在街上吃小零嘴儿,竟被人流推攘着,一路到了李府门前车流马龙的大街上。

她站在路对面面摊旁边,抱着一碗冰雪甘草汤不住感慨:“啧啧啧,真了不起,这么热闹。”

“那可不是,这可是近来好大一番热闹。”

低沉愉悦的男声忽然响起,遥奚安惊地去看自己身侧,就见小侯爷不顾自己一身锦衣华服,正蹲在那儿捧着一个又大又红的柰果吃的津津有味。

说完话还呸呸呸地往外吐了口果皮。

横竖是趁着现在人多,没人顾及自己。

遥奚安一脸无奈地去拎人耳朵:“你又在这儿干什么?”

“我也看热闹呗,小安,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今儿这是发生了什么呢?”

小侯爷笑嘻嘻地看人,眼睛里亮晶晶的,确实是一番来凑热闹的模样。

“这么多人一口一句的,我这一道上走来也听了个七七八八了。就是那个什么李……”

小侯爷好心地给人接道:“李柏。”

遥奚安点点头:“对,李柏。做相爷了,是吧?”

小侯爷啧啧啧着冲人摆了摆手指头:“小安呀,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你就不懂了吧。”他说着,假模假式地勾勾手指头,“来,让本小爷给你分析分析这桩朝廷秘辛。”

遥奚安倒也配合他,反正这人山人海闹哄哄地一时也走不了,干脆乖乖把脑袋问人跟前一凑:“您说。”

“小安,知道为什么都说如今京内局势不明吗?”

遥奚安老老实实答道:“因为夺嫡之争。”

“对了,说的更明白点儿,就是太子与宁王殿下。陛下倒是还有个老三、老四,可惜一个生来平庸,一个现在年岁还小,眼瞅着是赶不上这拨了。”小侯爷不知是不是出门前喝了酒,如今很敢说话,幸而遥奚安也敢听,这两人乱世之中,倒也算是一对难能可贵的知己。

“宁王殿下本不占优势的,因太子殿下本就是正统,嫡长子,二来他那位母亲,我们当今的皇后娘娘,可是……周家人啊。”

小侯爷一咏三叹,遥奚安咦了一声:“周家怎么了?”

“周家怎么了?”说来小侯爷也是好久没听到这样的问话了,讶然瞧人一眼,才笑着解释道,“周家,三代帝后之家,连着三位的皇帝陛下的媳妇儿,都是他们家出来的,你说厉不厉害?”

遥奚安隐约摸着这里面的深浅,感慨着长长地嚯了一声。

小侯爷拍了拍人肩膀:“小安,你不懂,你没见过那个时候,上一个周皇后,竟嚣张跋扈到那个地步,就连先皇也要常常忍让。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言少闻,他们家当年书香礼仪……何等人家,就是家里长辈心被贪念蒙了,把好好一个女孩子送进了宫里,那就是言少闻的姑姑,漂亮娴熟,当年在京都里也是拔尖儿的人物,进宫不到两年就怀了龙子,结果呢,连人的高兴劲儿都没过去,有一日晨里,让周皇后罚跪,硬生生把孩子跪掉了,没过两天,言姑姑人也没了。”

“那也是言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姑娘啊,在那位周皇后眼里,恐怕连个人都算不上。”小侯爷讲到这里,冷笑一声,“从此这梁子就算彻底结下了,言家与周家之间结下死结,言家为了这一个仇,整整沉寂了两辈人。”他说着,扬起头来,在阳光中闭上眼睛,“直到今年,言少闻才敢步入官场,为什么啊,因为他们看到周家要倒了。小安,”他忽然大笑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那一瞬间,如玉之出匣,他眼内威势让人生骇,“这就是势!”

遥奚安不禁微微后仰,小侯爷看到了,却敛起那股仿佛是沙场征战般的风华,柔和地抬手拍了拍她,轻声说道:“若有一日周家彻底垮台了,言家是要放花灯庆祝的。”

“所以李柏上位,这是局势的一大变,宁王自此有了夺嫡的指望。何况他还有个聪明伶俐讨当今圣上喜欢的儿子,说起来,你那位陆家的未婚夫,不就是因他姑姑给宁王殿下生了这个儿子,两人才那般亲亲热热吗。”

“陆家也与这事有关系?”

小侯爷笑得开心极了:“岂止是有关系,简直是有关系极了。淮安陆家,名门望族,钟鸣鼎食,手握三条粮道,出了两位阁老,有累世之美,盛名最旺时与皇室齐名,虽当年为了避祸急流勇退,但淮安一族可是完完整整保全了的。”

遥奚安听的懵懂,疑惑问了一句:“你还关注着陆家?”

“不不不,”小侯爷凤眼一斜,不经意地流露出惯常的那点风流神态,“当年陆家没入我的眼。淮安那边老老实实,京都这边又死水一般,直到淮安家那个姑娘嫁给了宁王,不,应该是直到她生下了一个儿子,恐怕陆家才真正决定插手。”他说着,手指在空中划了小小一周,“如今陆澜复来了京都,就更能说明,陆家彻底要站出来了。这可是个好时机啊,很冒险,但也很值得。”

他说着,有些怅惘地感慨:“陆澜复是个人物,说实在的,京都这些名门子弟、高门大户教养出的子孙,论起比他强的,倒未见得有几个。”

喧嚷嬉闹中,小侯爷独辟出一片安静的天地。

遥奚安想了想,开口问人:“你呢,又求什么?”

“我?”小侯爷啃掉最后一口苹果,“我求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