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那个新生偶像节目的记忆,林闪闪最无法忘记的舞台就是和冯青瑜一起的那场表演。
往后的日子里她总能记起那个舞台。
当音域破开了穹顶,当冯青瑜热泪盈眶,当观众们报以久久不息的掌声时,林闪闪也心潮澎湃,感动不已。
那是一场华丽的崛起,一次漂亮的反击。也是那次让她看见,落下峥嵘星光的舞台背后,有一道更为强大的温柔星光,在给她保驾护航。
当天,因为她临时更换新的个人演出曲,给节目组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无论从舞台调配上,宣传物料文案上,还是导演以及工作人员的心态上,都给了林闪闪比较负面的压力。
忙着更换布景、改灯光编程、重新落实舞台资源调配的工作人员,无一不是满满牢骚。
物料外宣工作人员一直强调,这版京剧老味儿组合爆点、卖点、时尚感,都不如那位新晋电音女歌姬殷影的强;导演、节目组也纷纷对林闪闪的临时状况,表达了不满……
林闪闪并不懂得如何与这些压力和干扰和平相处。
舞台排练的时候,她被人三言两语地刺激了,她紧握着话筒,有些陷入快要发飙的情绪里。尤其是还听到别人一边把殷影,那个堪称她死对头的家伙挂在嘴边,还一边用微微瞧不上的眼神比对冯老师……
“不录了,我要去打一架!”
林闪闪的脾气上来了,冯青瑜默默按住她,她的笑容温和而稳重:“沉下心来,专注,准备彩排。”
冯青瑜还请工作人员喝水,和他们一一亲口道谢,说:“辛苦了”。
众人皆浮躁,唯有冯青瑜波澜不惊,别有阅历半生的淡然在。
每个她说过谢谢的人,都变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像一阵和煦的风,无声无息地抚平了水面的褶皱。
现场气氛渐好,林闪闪终于得以专心起来。
公演正式开始的时候,节目的热度已经如日中天。几千平方米的演播厅内,人山人海。林闪闪的排名靠后,出场时间较晚,这对他们并不利。
“观众到了疲乏时间了。”
观众席里,贝拉坐在台下,冲着身边一道跟来的路笙摇头。
这档节目热度是大,但风格也更年轻态、娱乐化。冯青瑜不想砸了口碑丢了风评的话,坦白说,其实还是更高规格的场合和节目更适合她。
这个舞台,毕竟太年轻化了,参加这个节目对她来说是不必要且冒险的。
而林闪闪在这档节目里,几乎是个高开低走的走势,各方面的实力不大稳定。
都说人要珍惜自己的羽毛,冯青瑜这种实力唱将,却贸然选择了林闪闪当拍档……老实讲,贝拉其实没想明白,冯青瑜为什么要来蹚这趟浑水。
——明儿林闪闪的嗓子能不能发声都是问题,你确定?
当得知冯青瑜要和林闪闪同台合作时,贝拉惊讶得连鸡腿都掉落在地上,这么问她道。
冯青瑜推推眼镜微微一笑着说:“有时候,我也想学学现在的年轻人,疯狂一把嘛。”
“那我先带她去打个封闭。”贝拉慌得一批。
“别别别……”冯青瑜阻止她,“林闪闪说她搞得定,我相信她。”
贝拉汗颜,倒是没理由拦着。
针对此举,她只能归为公寓成员之间的关系越发深刻团结,而冯青瑜又足够关爱后辈这一说法了。
舞台上的灯光灭了,林闪闪和冯青瑜即将出场。
路笙捏着贝拉的袖子,也跟着摇头叹息:“只希望她们的分数别太难看,冯青瑜老师的歌一向偏传统中国风的,未必适合这个舞台。”
说话间,表演正式开始。
钢琴叮咚几声响起后,空灵的琴声先清空了这个舞台上的喧嚣。旋律缓缓动人,悠扬缥缈,不是古典风,反而带了几抹别致的风情。
路笙愣了愣,有点诧异:“欸?这个旋律……有点儿现代。”
但观众们并无如此敏锐的感知,目前在他们眼前展现的,是随着前奏渐渐亮起的舞台,雪白色的布景和蓝色的背景搭配得很梦幻。
远远的,一架钢琴前端坐着一个人。
这么看着,应该设计的是一个安静的舞台。
不难猜,冯青瑜在观众心中形象一向都挺鲜明的,她尤以歌曲中段糅合的戏腔出名,台下清楚这些的,大致已经能想象到林闪闪轻快地弹唱,然后副歌部分就是冯青瑜出场走戏腔的节奏了。
然而——
“塞外风雪旧,古道拔剑寻辙痕,九重阙凛云鬓深,流年寄沙影……”
端坐在钢琴前的剪影在一束光下亮起,第一句开口主歌的旋律响起,声音低柔陈润,字节落点鲜明……竟然是一身现代西装的冯青瑜!
冯青瑜出现在大众面前时一向是身着一袭长衫,戴着眼镜的形象。在一些艺术大家的身上,往往气质是不分雌雄的。
她只是寻常的坐姿,却如松竹玉树,无处不透出京剧大师、艺术家的风骨。
今晚她竟然换上了更为现代化的西装,还摘了眼镜,画上了淡淡的舞台妆。
不过她身上那种儒雅的气质倒是未曾消减丝毫,甚至在钢琴的衬托下,多了几分帅气和致命的吸引力,让人忘却了她的性别和年龄。
观众从未见过冯青瑜的现代的打扮,一时都愣了。
拿着折扇的京剧艺术大家某天突然端方坐下,在你面前弹起了钢琴,随着镜头切近……惊了,观众是真的惊了!
冯青瑜只朝着台下淡淡一笑,顿时引来了女观众的一阵捂嘴尖叫。
贝拉也被吓退到靠背上:“冯老师这……有点要人命啊。她从前的造型师是谁,拖出来我要打死他!”
路笙:“就是她自己……”
路笙也在震惊中。
伴随着音乐的间奏,林闪闪出场了。
不,确切地说,是林闪闪的声音出场了——
“问一声,君安在,雨雪霏霏沾我襟;道不尽,堂前雁字,铁马莽莽琵琶行……”
不见其人,但闻其声。林闪闪沙哑难抑的声音环绕在空旷的现场,舞台的一角,依然只有冯青瑜只身在弹奏着钢琴。
一支横笛起,万千人间气象,东风皆来。
林闪闪叹息一声——
舞台背后的画卷渐渐被墨色浸染,铺散开来。喑哑低落的念白,像是战火中被灼伤,默默地、沧桑地从远方传来……
她又吼了一声——
观众席上,人们的鸡皮疙瘩顿起,大家站了起来!
夹杂着渐渐强烈的鼓点,钢琴声渐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锣声。
铁血残阳,冰河万里,硝烟冲天而起。
舞台下。
“太燃了!”
“我的天,我怎么听哭了!”
这当然不是林闪闪常见的嗓音,可她的嗓音怎么变得那么沙哑沧桑,泣血粗粝中,带着马革裹尸的无尽绝望和无尽的故事感呢?
这和前面几期,林闪闪给人的小白形象反差太大了……
此刻,举座皆震惊,万众皆无声。
林闪闪!意外!惊喜!
观众席开始躁动起来,有些人摸着自己的胳膊:“烟嗓?怎么做到的?感觉冯老师出来的时候,我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然后林闪闪出来,我的鸡皮疙瘩又起一层。”
声乐渐融,观众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冯青瑜的音调也渐起渐高,一直在和林闪闪的念白相辅相成,完成这段节拍感极强的主旋律。
“青锋难偿,为君扫尽天下莽荒,却怕你问,我是不是那位不归人——”
伴随着一声重重的鼓点,冯青瑜握着话筒起身,音域也攀升上去,直直冲上了演播室的顶棚。
舞台中央的屏幕轰然洞开,一身长衫,腰身佩剑,脸颊带血痕的林闪闪握着话筒大步走了出来。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已经沉浸到这首歌的情境之中了。
“这编曲……”路笙也是惊疑赞叹。
这编曲,不像冯青瑜寻常的风格,但是——
“真神了。”
最后,是一段真正的天籁之音的碰撞。
直到一曲终了,林闪闪、冯青瑜携手谢幕,台下的观众依然陷在热烈中,掌声久久不绝于耳,而她和冯青瑜只是相视一笑。
那一刻,千万人的欢呼涌入耳朵里,那是林闪闪从未有过的感受,那些声音在告诉她,肯定她,喊着“林闪闪,你是最棒的”。
林闪闪望向贝拉的方向,她看见了贝拉和路笙,她的视线却在瞬息里游离梭巡,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林闪闪心想:要是时年在这里就好了。
她正在不可阻挡地一步步走向他,凭着自己的力量。时年说她野心大,那可不是吗?
她认真起来,看这场面,多么漂亮。
咦?
她清醒过来,为什么这一刻,自己第一个想到的是他,希望自己能被他亲眼看见?
唉,林闪闪不多久又低落下来:果然时年还是放弃她了。
关于林闪闪的那场复活赛,之后也在网上掀起了惊涛骇浪的热潮。那股子热度,听贝拉说,愣是把节目组也吓了一跳。
临时组的班子,一个嗓子还在发炎、险些退赛的练习生,一个并非走流量路线的帮唱嘉宾,却表演了这样令人惊艳的舞台。
网上铺天盖地的全是对这场舞台的热议:
“听说了吗?林闪闪那场,有观众因为太激动,在台下晕倒了。”
“真的神了!有人爆料说那场林闪闪正巧嗓子发炎唱不出真声,所以才有了这首歌的编排。编曲的到底是谁,这么有才?这绝对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听的神级现场!”
“想要魂穿那场的前排观众!”
“林闪闪,我就知道你不是靠人气蹭分的废物,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水准!”
“绝地完美逆袭?必须的!那可是冯老师啊,这挂开得也太大了吧。论每次林闪闪即将淘汰时,她背后有多少神仙级大佬相助!”
当晚各式各样的话题,纷纷冲上热搜,最激动的当然还是要数贝拉。林闪闪又新增了不少的粉丝,贝拉握着手机数着粉丝数后面的零,笑成了一朵花。
自从签了林闪闪啊,她都开始怀疑经纪人是不是一份简单的工作了——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有“热搜体质”呢?都不用自己想词条。
而这次事件后,最功不可没,同时也获益颇多的,自然是这次出山的宝刀——冯青瑜了。
继之前路笙被称为错过赛事的神仙教练后,冯青瑜又成了这个神奇的公寓里,引导林闪闪的第二人。
林闪闪对冯青瑜的感激尤为真心,除了私下里对她深深鞠躬,次日线上也发了条微博:
“再次感恩冯老师,感恩观众和粉丝,感恩所有所有!一路走来,一定是有幸运女神在眷顾我。”
下面附带一张“锦鲤”的图片——她的自拍。
不多久,网上便出现了冯青瑜的第一热评:
“闪闪这么可爱,我想笼罩你的,应该是个幸运男神[调皮]”
网友纷纷在下面评论表示没错没错,冯老师就是他们永远的“男神”,气质绝伦,帅过男人。
林闪闪发完这条微博就开始坐在沙发上吃瓜。
看到冯青瑜的评论,她心下一动,一块瓜没咬紧,就“啪嗒”落在了地板上。
有的话就像是天边的流星,也许无甚稀奇,稀松平常。可落在有心人耳朵里,怎么听怎么像是降落世界的密码。
“冯老师?”
林闪闪在微信里敲冯青瑜,语音问得小心翼翼,心里的鼓点咚咚咚:“为什么是男神啊……”
“你说呢?”冯青瑜在那边看破不说破,“昨天你鞠躬完就被节目组叫走了,我都没来得及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昨天我应该好好地和您道谢才是。”
“不是说那个,不用谢我。”冯青瑜在那边笑道,“时年拿着这个编曲来找我的时候,我本来也犹豫要不要参加的。但我听了他做的demo后,真心觉得不错。”
“啊?”
心中的某种猜想被证实,林闪闪愣在了原地。
“嗯呢,应该是他去出差之前,熬夜做出来的,你真要感谢的话,好好谢谢他吧。”
冯青瑜深以为然:“时年的才华其实一直横贯众多领域,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艺人。我想,这才是他能屹立顶流一线位置,却多年不被动摇的深层次原因吧。”
林闪闪愣在那里。
冯青瑜则会心地笑:“幸运男神那么在意你,闪闪,接下来的比赛,你一定要加油啊。”
冯青瑜想起当初时年来找她的情景。
“你不认为林闪闪能够成功出道,也不认为她能够在这次复活赛中顺利逆袭,那你为什么还帮她?”冯青瑜当时打趣地打量着时年,问得意味深长。
“不知道……”时年耸耸肩,“也许只是想要试试贝拉说的,她身上的可能性?”
“哦?难得你对一个人身上的可能性这么感兴趣。”冯青瑜含笑地盯着他,那眼神不言而喻。
时年是不会因为别人的调侃而脸红的,他永远只会潇洒地接过话头,然后回以一个更帅气的姿势:“又或者,我大概有点期待,她来和我演电视剧。”
时年笑笑,承认得坦**:“所以冯老师,靠您了。您就费费心,带带林闪闪那个菜**。”
“你还真是让人意外啊。”
“你说实力吗?”时年又明知故问,开始自恋了,“对我实力的夸赞,我全盘接受。”
“皮。”冯青瑜早已心领神会,笑着摇头,“我说的是你的审美。”
竟然是林闪闪。
御姐水木可是当了时年的梦中理想型十年呢。
二、
林闪闪渐渐明白,为什么人类的各种神话传说里,那些仙女来到人间就不愿意回去了。
但她不是很懂为什么,她问顾南烛,那种让她产生想留下来冲动的东西叫什么,顾南烛说:
“人情味。”
“这样啊。”林闪闪点点头,“我有点喜欢这里了。”
她成功突围的当天,回到公寓后,开门就见啤酒和彩带爆破,彩片挂在她头顶,大家齐齐笑着,把她围住喊着“恭喜林闪闪顺利晋级”。
明明只是她一个人的逆袭,但公寓里的伙伴都不约而同地推掉手里的事情,给林闪闪开了聚会派对庆祝。时年也在里面,他第一个将奶油抹在了她的脸上。
“时年?!你不是在别的城市出差吗?怎么回来啦?”
林闪闪却一眨不眨地望着时年。时年见她,沉默了几秒,一本正经傲娇地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我做事是什么效率。我这么厉害,就配不上提前交卷吗?”说完就偏过头去。
林闪闪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
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涮火锅。
虽然不是生日,大伙却给林闪闪买了好多的奶油蛋糕,林闪闪一时顶不住,险些唰唰流下两颗珍珠来。
林闪闪说自己不感动是假的。
在刚进入这个团体的时候,顾南烛告诉她人类世界的演艺界残酷复杂。长老祭司也告诉她,到了人类世界,人心隔肚皮,要小心这些当心那些。但这个公寓有个颇为神奇的地方,她进来后,发现里头的人都还挺好的。
可能因为她是运气很好的锦鲤吧,所见皆为阳光,所遇皆是美好。
贝拉长袖善舞精于算计,却活得有原则也有善意;岳牙混世小魔王闹腾得慌,但可爱起来真的让人毫无抵抗力;路笙对梦想赤诚而炙热;水木活得漂亮让人羡慕;冯青瑜的格局让人敬佩;时年……
时年是个意外,也是她年少时的欢喜。
当林闪闪喝多了时,这个念头倏然复现在她的心头。
对一个人的动心,或许只有一次或者无数次,林闪闪想。
她感觉到自己喜欢上时年了,一如多年之前那般。
所以她好想拿到人鱼之泪后,再次把时年拐回海里啊。
月色正浓,夜风也很温柔。
人类的酒量都还挺差的,林闪闪以一敌三,路笙、水木、贝拉都齐齐倒下了,房子里一片宁静。
皎月悬挂天幕,她的脚下不是深蓝的大海,而是浩瀚城市的灯火星海。
深夜,林闪闪叼着啤酒罐在阳台上发呆,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时年用两指夹着一罐啤酒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同她一起喝酒望月亮。
“谢谢你啊,时年。”林闪闪忽然说,侧头认真地看他。
“谢什么?”
时年盯着月亮,没回头,他那俊朗的侧脸线条在月光下尤为立体。
“冯老师都告诉我了,是你帮我做的曲子。”林闪闪低头抠着手指,脸色红扑扑的,也不管啤酒罐倒在一旁,“我知道的,那首曲子是关键,没有它,我不可能逆袭。”
时年眼疾手快扶住啤酒罐,闻言看她一眼。
——这女人就连不好意思的模样,都无法做得含蓄点,那么明晃晃的,她要是当演员,必定破绽百出。
“哼,现在你知道我是全能的了吧?”
时年从不在这种事上谦虚,眉一挑:“林闪闪,你看你没粉错人不是?我不止长得帅会演戏,还会教舞,还会唱歌……”
“我知道。”
林闪闪突然抬起头来,月光下她的目光直勾勾的,眸子微眯,掺和着醉意但异常认真地和他对视,目光好似穿透了他。
时年也回望着她。
林闪闪凑了过来,小声而醉意迷离地笑着,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得意:“我知道你会唱歌,还是我教你唱的呢。”
月亮寂静无声,醉人的啤酒味儿扑入鼻息,林闪闪的脸近在咫尺。
贴脸杀,不是之前他对林闪闪使用过的招数吗?为什么他会心跳不止。
时年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她喝醉了,他说:“说什么鬼话呢,本少爷轮得到你教?你什么时候教过?”
“很多年前啊……”林闪闪仍是认真。
“是吗?还很多年前,很多年前我才多大。”时年笑出声,怎么都喝醉了还在一本正经地胡说。
“你倒是说说,教我唱过什么?”
一定是林闪闪那张脸凑太近了,晃了他的心神。
他不由得双手掰过林闪闪的脸,把她往后撤了撤:“你是真的喝醉了,要知道,从来只有我教别人——”
“对,你也有教过我。”
林闪闪在他的手掌里点了点头,小巧柔软的下巴在他的掌心里来回蹭了两下:“不过你教的不是怎么唱歌,你只是教了我一首歌而已啊。我们不是互换来的吗?你教我一首人类世界里的歌,而作为交换,我教你唱歌。
“那些唱歌的技巧,关于怎么唱歌,那是我教你的……”
“到底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林闪闪,”时年无可奈何,“我又怎么——”
等等,很多年之前!
林闪闪晃人心神的脸离他而去,时年脑子里,突然惊起一阵闪电。
十年前,确实有人教过他唱歌。
于是,他偶然得到了许多唱歌的技巧,后来在他出道的路途上,他也因此获益颇多。
十年前,他也确实教给过那条人鱼一首歌,那是一首人类世界里的歌,旋律简单又悠扬的《在水一方》。
时年蓦然心中一悸,心中某根弦忽然被拨动。
“林闪闪,你说清楚——”
他如梦初醒般再次抬眼。
林闪闪却眼皮子一耷拉,脑袋一歪,脸倒在他的掌心里,悄然睡着了。
三、
月下安静得只有万般虫鸣。
林闪闪的长发盖在了她的脸颊上,从他的指尖漏下一两缕。
他再细细地去看,没错,是淡红色。那种淡红的颜色,每每在光下,都会透出梦幻一般醉人的绯色光泽——
时年诧异至极,眼神颤动,恍然间,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林闪闪。”
时年喃喃着,气氛原本如同宁静的海边沙滩,而林闪闪的话却像一颗石子砸在岸边的礁石上突然惊起了海鸥群,让他心海狂澜。
时年摇不醒林闪闪,他的双手渐渐愣在原地,任睡熟的林闪闪倒在他怀中,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惊疑不定。
“难道……可是,怎么可能……”
十年的时间,怎么会有人能越长越嫩?
可如果她是人鱼……
时年一直被评为实力俱佳的全才。
虽然他是半道突然杀入演艺界的,但在外人看来,他跳舞、唱歌、演戏,无一不精。
可好笑的是:哪有什么无一不精的天才呢?不过是指哪儿打哪儿,查漏补缺罢了。比如他从前并不精通乐理,也不怎么会唱歌。
可是有人教会了他。
之后,他变成了一个在歌唱方面颇有才华的人。
而从认识林闪闪起,他就没对她的歌声有过任何过多的关注。哪怕林闪闪是因歌出圈,又因歌声而被贝拉一举签下,他之前也未有过多在意。
因为这世界上太多的歌落在他耳朵里,都会被他定义为靡靡之音。
原因很简单——他听过最好的。
在十年前,从一个人鱼的嗓子里。
发现林闪闪是条人鱼的时候,林闪闪告诉他说那是她母亲,他信了。
可现在……
时年回到了屋子里,去摇醉酒倒在沙发上的贝拉,急于向贝拉问清一些事。可贝拉睡得很死,他摇了她几下都没睁眼,仍旧鼾声如雷。
时年等不及了,自己抽出了贝拉身下压着的包,去包里一阵翻找。
贝拉有个习惯,会把比较重要的关于艺人的历史资料保存在一个U盘里,单独保管。
时年找到了那个U盘,奔上了二楼房间。
他灯都没开,就把U盘插进了笔记本,找到了关于林闪闪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的资料很少,除了个人档案,便是两段视频。个人档案里语焉不详,父母家庭住址学历之类的都是空白,仿佛她就是孑然一人,唯一的紧急联系人那里填写着“顾南烛”。
而那两段视频,上面分别标记着“街头”“线下海选”。
时年迫不及待地食指双击,点开了。
第一个视频,画面从一群人的后脑勺开始,不难看出是贝拉挤进人群录制的,镜头还有些晃。镜头正中央的林闪闪正握着麦,站在人群中央嘴巴一张一合,正在街头卖唱。她的浑身脏兮兮的,光着脚套着麻袋,身上还披着一件让他眼熟的西装。
时年的记忆蓦然被拉回到那次在邮轮上的相遇。
那次在船上,林闪闪像疯牛一般撞进他怀里,还顺走了他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
他放大了音量,林闪闪的歌声渐渐从嘈杂的环境里透出来。
清越、缥缈、空灵的嗓音悠然入耳,不是普通话,时有吟唱。那声音丝丝袅袅,犹如磁石般牢牢引来了一圈又一圈的路人。此时此刻,这歌声也缠绕住了时年的神经。
这个声音和十年前的某个晚上,他记忆里的某条人鱼的歌声渐渐重合。
人鱼独特的歌声,只要听过,必定难忘。
只是,这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时年心如鼓点,手指僵硬地点开了第二个视频。
第二段视频,正是林闪闪被贝拉赶鸭子上架,参加练习生海选的记录,也是节目初期的海选情形。
只有贝拉有记录,这个视频是没有被搬上网络的。
——林闪闪说:“嗯,嗯,这首歌……你们应该都听过,但我忘记名字了,是我很久以前,一个朋友教我的。”
——下面的人在笑:“好,你直接唱吧。”
——林闪闪闭上眼睛,缓缓开嗓。
“绿草,苍苍,白露,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那是从前一个人类教她的。
林闪闪唱的是《在水一方》。
视频播完,时年默不作声地闭上眼,靠在椅上。
过了好久,他才重新睁开眼。
静谧的夜里,时年重新盯着屏幕上不动的视频,他那长长的睫毛在鼻翼上投下一片阴影。
“原来真的是你,林闪闪。”
窗幔微微随夜风飘起,U盘的记忆像是指示灯上闪烁的蓝光,渐渐被他看出重影儿来,最后汇成一片深蓝的海。
同时,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
汹涌的海水恢复平静,静静拍打在礁石上,两个人影坐在礁石上,深蓝的天上也是这样万年不变的月亮。
那是时年和那条人鱼待的最后一夜。
那条人鱼陪着他,在礁石上坐了一个晚上。
时年:“你不会是要反悔吧?”
“呵。我堂堂的人鱼族预备祭司,一言九鼎。我不过是看你明儿就要走,过来送送你,我说不抓你就不抓你。”
“那就好。”
然后两人都没说话。
去海上看星星别有韵味,天体在浩瀚的海面上流转运行,位置很低,就像随手可以摘到手里。那个女人指着星空,说那里才是人鱼族真正的家乡。
“我来就是要嘱咐你,你在这里遇上的人、经历的事、过的这段生活,走之后最好烂在脑子里,不可以对外说,知道吗?”
“这是警告吗?”时年问。
“不算。”那女人侧头望他一眼,目光盯着他的嘴唇,“你知道的,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忘记。”
那目光谈不上如狼似虎,但时年想起那女人之前告诉他的,人鱼的吻可以让人失忆。于是,他的脸蓦然变红,所幸夜里看不太清。
“所以,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无所谓信不信任的,反正我们要搬家了。”那女人耸耸肩,“就算你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很难想象,一个把他当作奴隶使唤的女人,有朝一日居然会为了他,日日去远海上等待来往的船只。然后某天她告诉他说:“明天会有一艘很大的人类船只经过这里,我会把他们引过来,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
“这就当作我化形的时候,你守着我的报答。”
那女人如是说着,手里握着一颗左旋的海螺,低着头放在嘴边吹响,她的声音很笃定:“你不是个坏家伙,所以会遵守约定的。”
曲调悠扬静谧,略有离别的伤感。
时年静静地坐在旁边听着,看着女人姣好的侧颜和鱼尾在圆月下,构成了优美而迷人的轮廓。
虽然先前她又凶又横,恨不得全世界都是她的。
可是也是她将他从海里救起,是她陪他度过了生命里最难熬的那段时光,也是她一次次霸气护短,让他在这个蛮荒的岛上,得以幸存。
母亲去世的事,曾经让他很难过。
可眼下即将到来的分离,竟然也让他觉得有几分难过。
天色将明,时年记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最后没什么可聊的了,两人都还没有散场的意思。
静谧的夜里,那女人突然说:“好安静啊……我教你一首我们人鱼族的歌留个纪念吧。”
时年点点头:“好啊。”
她开了嗓,声音幽远而神秘,比刚刚的海螺声还要好听。
时年跟着学了一遍,发现有些音阶学不来,有些超越了人的发声极限。那女人就教他发声,最后时年在礁石上,一阵怪叫地学了一夜,两人笑到天明。
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时年的发梢上挂满了海风里潮湿的露珠。太阳的第一缕金光照进他的眼睛里,他看见那女人呆呆地望着他,说:“哎,你的眼睛真漂亮。”
就像从前淹没的森林里,埋在海底的琥珀。
时年也看见光照进了她的眼睛,而她的眼瞳深处泛着淡淡的绯色,和她的半透明的鱼尾如出一辙。
“你也……”
时年顿了顿,没说出口,最后摇摇头说:“要不我也教你一首我们人类的歌吧。”
“好哇。叫什么?”那女人顺手去摘他发梢上的露珠。风一来,她食指上的露珠盈盈颤动。
时年没说话,也没躲,只是盯着那女人的脸颊,启唇而歌。歌声低沉微哑: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女人闭上眼,海面的水汽雾蒙蒙,被不歇的微风带来,迎面拂过。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
远航途经的船只,终究来了。
“我要走了。记住,从今往后,我只是你做的一场梦。”
那个女人转身一跃,钻进深蓝的大海里。
“梦有什么好记的。”少年孤零零地站在礁石上,浪潮在他脚下拍打。蔚蓝的海天融成一色,风里传来轮渡遥远的鸣笛。
少年眼底有孤绝的波光聚集,女人愣了愣,忽然明白这是一场后会无期的分别。
她只好在海里朝他招手,笑道:
“你说得对,过来,让我亲亲你。”
不要,时年后退了几步。
这些日子为什么要忘记?她的脸、发色、笑容,他只想往后的日子里,他不会忘记这些。
年轻的时候,翻过一座山,遇到一个人。因为太过惊艳,所以再难忘记。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名字,因为那个女人告诉他,堂堂人鱼族的祭司,名字岂是你能随便叫唤的。
“那我该叫你什么?”
“主人,”那女人又笑眯眯地捏着他下巴,“中二”至极地笑了,“或者女王大人。”
时年一度以为自己这辈子,只会在御姐里面做选择题了。
直到遇上林闪闪。
他总能在林闪闪身上隐约找到那种熟悉感。到底是什么呢?时年一直也说不上来。
今时今刻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传闻,人鱼就是古时历史上人们记载的“海妖”,落泪可化珠,歌声可夺魂。
传闻,人鱼并不属于人类的基因文明,为了适应陆地海洋的两栖环境,他们到了一定境地,会将鱼尾蜕成人形。
又有传闻,人鱼的吻可使人前尘尽忘,宛如饮下孟婆的汤。
还有传闻,人鱼的时间流逝是和人类互相逆行的。
原来所有传闻都不是传闻。
如此一来,他认识的林闪闪,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的奇怪都不再奇怪了。因为林闪闪就是“她”啊。
是别人口中的传闻,是他脑海里,经年不忘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