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觉非意识里,他的人生应该是平凡的,于千万人之中,没有任何特殊。没有大的痛苦,也没有大的幸福。他在学校里成绩平平,没有特长,长相也不出众,他应该循着这个路线一直走下去的——上大学、找工作,父母或者朋友给介绍一个像他一样平凡的女孩,然后他们结婚,生一个像他一模一样、爱做梦但不相信梦的孩子。他从来没想过在他十八岁的初夏会邂逅如此奇迹。这一年的记忆是幽幽的紫色水晶,令他销魂噬骨,恋恋终生。
孟秋的美是他始料不及的,她娇俏的脸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她深藏的美竟如此惊骇。他从来没有想像过女人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样子,想来也不过是简单的血肉之躯,但他拥着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和他竟是天壤之别。
她像一间温暖的屋,洗去一世的凄风冷雨,在她身边歇脚停伫;她轻柔的贴着他的心,是乍暖的春水卷着落英,在心涧流淌;她的微息和低泣斑斑点点的落下,湿透他层叠了十八年的韶华。
他专注的凝视她眼里的泪光,她突然说:“你哭了?”
他淡淡一笑,俯下身来吻她。
在结束的那一刻,王觉非看到了死亡。他心里莫名的恐惧,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切近的感受到死亡气息。是那一瞬间太过美好,美好的最顶端便是消亡——他感觉到整个世界的沦陷。他本能的害怕了起来,他紧紧的抱住她,她亦死死的抱着他,她的哽咽之声在他心里萦绕。他祈求他能死在这一刻,他不敢放开她,他害怕面对失去这种美好之后的那个草木萧萧、了无生趣的世界。
午后的阳光一点点挪移,然后渐渐暗了下去,粉亮的雾也慢慢消散。王觉非不记得他是如何和孟秋说的再见,如何回到自己的家。
他走在一场不会醒来的梦里,魇的越来越深。
像在繁花丛中吸入太多香气而中毒一样,第二天王觉非昏昏沉沉的睡到日上三竿。奶奶过来喊他起床,喊了无数次,他愣是坚强的睡着。他其实也想起床,只是根本无法从睡梦中挣扎出来。睡意像糖稀一样粘重,他被这样包裹着,直到客厅大座钟“嘡——嘡——”敲到十下。
实在不能再睡了,王觉非竭尽全力睁开眼。
今天是不寻常的,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像体内植入了个新的器官,像是游戏中开启了新的关卡,让年轻的王觉非有种无法按捺的冲动。他穿上衣服洗漱一番,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了半天。对王觉非而言,每天瞅一眼镜子只是个形式而已,镜子的作用只在于看有没有把脑袋后半部的头发睡翘起来——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他长这么个样子。
“妈,你看我今天和平时有变化没?”王觉非忍不住的问他妈妈。
如雪边打毛衣边抬头瞅他一眼笑道:“有啥变化?不都这样。”
“哦——”王觉非长吁一声就要出门。
“干嘛去呀?”
“找刘阳踢会球去!”
“你成绩快下来没?一天天光顾着玩!”
“明天去学校查。”
“哦。”如雪扭过身盯着王觉非说,“儿子,有把握没?”
“哎呀!放心吧!绝对不让您失望!”王觉非说着三步并做两步跳出屋门,他最怕和妈妈谈成绩,一说起来就没个完。
王觉非走出家门,看到孟秋家门口那一丛盛放的花,不禁心潮澎湃。此时的花不只是花,而是生命,怒放着的生命。
他想把孟秋约出来去冷饮店坐着聊聊天,他有千言万语想说给她听。世界突然丰腴美好起来。他甚至能看到他白发苍苍的时候和孟秋一起在海边看日落的样子,一生可以像潮水退却般安宁静好。
王觉非满心欢悦的喊了孟秋家的门,他的嘴巴咧的大大的,正在想着要对孟秋说的话,门却被打开了,仍然是张莉阿姨。
“莉阿姨好!孟秋在家?”
张莉看着王觉非淡淡的笑着说:“进来吧!”
他跟着张莉穿过院子,进了客厅。
“坐下吧!”张莉让王觉非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又沏了一杯茶来说,“来,喝茶!”
“孟秋呢?她不在家吗?”王觉非着急的问。
张莉递过一张纸条说:“这是秋儿给你的。”
“这……”王觉非接过来看,手有些颤抖。后来他才发觉是他自己心在发抖,所以连带着手也抖了。
纸条上是孟秋清秀的字迹:
“觉非,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孟秋”
他慢慢站起来问:“莉阿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孟秋她去哪了呢?”
“你先坐下,”张莉无比和蔼的说,她坐在王觉非旁边的位子上,话语里的温暖使王觉非慢慢坐了下来。
“先喝杯茶吧。”
王觉非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记得是苦涩还是馨香。
“秋儿是今天早上走的,她去了S市。具体地址她也没有告诉我,她这么做是有她的理由的,你原谅她吧!”张莉阿姨语气温和缓慢。
“可是她是您女儿,您就让她这么一个人去?”王觉非说。
“唉——”张莉叹口长气,沉默许久说,“我要有秋儿这么个女儿就好了!”张莉满脸的笑容也无法抑制住悲伤的流露。
“孟秋不是您女儿?”王觉非惊讶万分。
张莉抹一把眼睛努力笑着说:“看来这个倔强的孩子还是什么都没说。”
王觉非莫名的摇摇头。
张莉仰头看着天花板说:“我以为她跟你在一起会跟你讲些什么,看来她还是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这孩子呀!”
“莉阿姨,那你告诉我吧,孟秋的事情,我一直很想知道呢。”王觉非说。
张莉皱起眉头,像是在很艰难的回忆。王觉非瞪大了眼睛,心不安的跳着,孟秋孟秋,你为什么总是如此让人捉摸不透……
“秋儿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医生说是女孩,我告诉孟秋的妈妈,她低声说:‘秋儿……’于是就叫她孟秋,当时正值初秋。”张莉神色变的平静而凄婉,缓缓的讲这些发生在很多年前的事情,“孟秋的妈妈叫陈碧潭,我们是四合院的邻居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我大她两岁,我一直把她当亲妹妹来看。潭儿长的很漂亮——不只是漂亮,她很吸引人,天生有着不俗的气质……”
二十年前的老城,还没有如今的红火热闹,二十年前的人还是清清简简的,他们都轻松随意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很少有人行色匆匆。有个女孩却像风一样地跑过青石板街,小黑皮鞋踏出“笃笃”的声响。
“碧潭!等等我们!”她身后的几个女孩气喘吁吁的喊道。
前边的女孩停了下来,一回头长马尾辫在空中画了道优美的弧线。
“你们快点呀,画展就要开始了!”陈碧潭面庞白皙均净,长眉细目,微微一笑便露出了两只小虎牙。
几个女孩子跟了过来说:“你跑那么快要去撞桃花呀!我们是‘内部人员’晚一点也能进去……”
“瞎说什么呢?真讨厌!”陈碧潭一扭身又跑开了。
“培鑫艺术学院第二十届画展”正在热热闹闹的进行着,学生们的大幅画作装裱的齐齐整整挂在墙上,供来往的人鉴赏。
其中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正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一幅画。他叫孟旭东,是一家书画收藏公司的采购部经理,他总是出入各种画展和拍卖会去发掘有潜力的作品,他虽然年轻,却目光独到,但凡他所看中的作品往往能卖出好价钱。而今天像这种学生画展往往是最有利可图的,学生的作品价格十分低,一但能选中其中的佳作,而作者本人日后能成名的话,其画作价值会翻上数十倍乃至上百倍。所以就要像他这样的火眼金睛去沙里淘金。
经验丰富的孟旭东知道,一幅好的作品必须要有“灵魂”,它的“灵魂”来自于它的作者,所以他总是从“人”的角度去感受作品。他的面前是一幅淡淡的水彩画,虽然它在整个画廊里并不起眼,却一点点揪住了他的心。它画幅不大,一簇浅黄色浓淡相间的雏菊,颜色清新通透。雏菊的一侧勾勒了一个女子的侧颜,极其写意的几笔,只有那女子的轮廓,却让人不禁去想像她娇好的容貌,那从菊像是被她随心的插在了头上形成一顶花帽子。
他看着看着嘴角露出笑容——这显而易见的小女子情怀——这样的画显然不是他所涉猎的目标。他又看看右下角缀的小牌子“片言谁解诉秋心——陈碧潭”,这仿佛正印证了他的猜想。这个叫陈碧潭的小女子……他笑着摇摇头,正准备走开。
“碧潭!你又跑哪了?”一个女孩在画廊里喊道。
“快看快看,我的画!在这儿呢!”一个女孩跑到那幅画前,向远处的女孩招手。
孟旭东心里一惊,不禁回过头去。
陈碧潭穿着白衬衫,藏蓝色长裙,一张清水脸,不着一丝铅华,她活蹦乱跳的在那里和女伴说笑着,那样懵懂天真。
她猛的一抬头,突然停止了笑,看着不远处那个毫不顾忌死死盯着她看的人。
他英挺颀伟,风华正茂。
这是命运性的一瞬间,这一瞬间的电石火光点亮了他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