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觉非的人生或许就是如此了,他已在自己的新婚之夜安然睡去。

但是很多事是他无法左右的,比如梦境,比如回忆。

梦境里他听见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他什么也看不到,却听得清楚,是孟秋的声音!她在低低的叫他的名字。

“觉非,觉非……”

像她曾经千百次叫他名字一样。他站在无尽的黑暗里,寻找着她,她的声音却越来越远,一点点被漫漫无边的黑所吞噬,他的心里是漫漫的空茫,空的令人窒息。

他猛的睁开眼睛,窗外是半轮寒月,月光兀自流泻进来,王觉非心里森然生凉。

墙上的挂钟正是一点半,那窗边的红烛仍“噼噼剥剥”的燃着,却已燃尽大半,烛泪流了一摊。苏曼正在一侧安睡,月光蒙在她脸上,勾勒出了她浅浅的笑容。

王觉非披衣走出卧室,孟秋的声音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桓,他内心极度的不安。他的大脑没办法去思考任何一件事,那些年的记忆一股脑的向他涌来,这些年来他曾试图去忘记的和他试图记住的全都浮现在眼前,密密的交织成一个网,网变成一个茧,他深陷在这样的回忆之中,无力挣脱。

他终究逃不过自己的心。

他猛的推开窗户,对着城市墨蓝色的身躯,大吼一声:“孟秋——!”但他的声音很快被黑暗呑没。

他回过身来,打开客厅的灯,发了疯一般开始翻箱倒柜的找东西。

“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自语道。

“觉非,你在干什么?”卧室的门开了,苏曼披着睡衣走了出来,问他。

王觉非仍旧胡找乱翻,哪里顾得上理睬她。他翻完了客厅,又去翻书房,像是着魔一般。苏曼见他所翻找的都是些书本,还是他以前读书时用过的书本,心里更加纳闷。

“觉非!”苏曼大声喊他。

他浑然不觉,自己嘴里仍嘀咕着:“记得是在这里的,一定在的……”

“觉非……”苏曼上来拽他,他一挥手,推开了她。她只得站在一旁看他,心里竟有万般委屈,眼里不由的噙满了泪水。

最后只见他从一个笔记本中翻出一张名片,他突然停了下来,手颤抖着取来名片,不停的摩挲它。

他反身走回客厅,拿起电话就拨上面的号码。

那是当年张莉给他的名片,王觉非突然想了起来,也许这是找到孟秋的唯一的方法。但是他不确定,张莉阿姨的电话还能不能打通,他不确定,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不确定,但电话还是打了。

听着电话里响了几声拨号音,他的心就要跳出来了,过了许久电话居然接通了。

“喂!你好,哪位?”

王觉非听出来这是张莉的声音,他激动了半天才说:“张莉阿姨?我是王觉非……”

“王觉非?觉非!”张莉也显得非常诧异,只听她急急的说,“觉非,真的是你?我不是做梦吧!你在哪里?你能不能尽快过来?孟秋她……”

“孟秋她怎么了?”王觉非的心猛的沉了下去。

这里苏曼只见王觉非急急忙忙的挂了电话,焦急万分,似乎有天大的事发生了。他不顾一切的冲向卧室,草草穿上衣服,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走。

“觉非!觉非!”苏曼不停的喊他,他却像是在另一个世界一样对她毫不理睬。

见他要出门苏曼竟扑了上来,从身后搂住他的腰,泣不成声的说:“告诉我,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快放开我!我有急事!”王觉非说。

苏曼死死的抱住,哪肯松手,她一面哭着一面说:“天这么晚,外面很冷,你不要走……”

王觉非停了几秒钟,突然猛的挣开她,苏曼跌倒在地上。王觉非抬脚就走,苏曼却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完全哭成了泪人。王觉非只得一脚踢开她,转身走了出去。

他用尽全力甩上了门,犹听得苏曼在歇斯底里的叫着他的名字。

王觉非从家里出来,已是深夜两点钟,街上人车稀少,幸而没多久就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火车站!”王觉非急急的上车,还不停的跟司机说,“要快要快!”

“这大晚上的,又没个车,已经是最快的啦!”司机用夹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慢悠悠的说。王觉非无心听他的话,夜晚零零落落的灯光从窗玻璃上飞速的滑过。

到火车站后,他买了去往F市的最快的一趟车,可是还要候车二十分钟。

夜晚的候车室喧闹依旧,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他们有着不同的模样,不同的表情,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也将要去不同的地方。可他们在王觉非的眼中都是一样的,他们只是些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们没有任何内容,这个世界也只是个空壳,没有任何内容。他的心中只有深深的恐惧。

张莉阿姨的话回**在他的耳边:“孟秋她割腕自杀了,就在今天晚上,不知道是谁报了警,现在正送往急救室。我也刚被通知,正准备要过去!……”

王觉非心如刀绞,他的心似乎也将死一般。

“觉非,我希望你尽快过来,情况似乎不是很好。也许只有你能救她……”

王觉非站在候车室里直直的盯着大厅的电子钟,时间仿佛凝固一般。

孟秋的样子不停的在他眼前出现,她和他在一起的记忆在他脑中翻涌。那里全是他们年轻明媚的样子。他想着想着,那恐惧却越来越深。虽然他们一次又一次的经历着分别和相聚,但他从没有想过她会死。即使他们永生不再相见,只要有她在这个世界上,他就可以幻想着他们下一次的相逢。无论他们经历了多少时光,无论岁月在他们脸上写满了怎样的风霜,只要有她在这个世上,那他的心就是活着的,但是如果她真的死了……他双手紧紧扣在一起。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她死了,他王觉非不过是草木一般,生有何意?

想着想着,王觉非竟心痛的蹲在地上,直不起身来。

“叔叔,你不舒服吗?”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

王觉非一抬头看到一个穿浅蓝色天鹅绒外套的可爱的小女孩。他赶忙笑道:“我没事!”

这时女孩的母亲匆匆的走过来拽走女孩说:“别随便跟别人说话!”

王觉非看着女孩被拖走了,便卸下了笑容。这时他要坐的那辆车已经开始检票了,他只好挣扎着站起来,挤入了人群中。

一个多小时后,王觉非到达了F市,此时天已蒙蒙亮了,他马不停蹄的打车往张莉说的那个医院奔去。

到达医院里,王觉非感觉双腿有些不听使唤了。

他和孟秋分手似乎是上一辈子的事了,他无数次的想过他们再次相逢的场景,每一次幻想都是欢欣幸福的,不论时光把他们侵蚀成什么样子,他坚信他们终会再次相逢。只要能见到她,哪怕只和她在一起静静的坐着,他就心满意足……

这些幻想在他的心里盘旋了多年,他设想过他们相遇的种种可能,但绝不是像今天这样。

急诊区的办公室里,张莉正在和一名医生谈话。

“从伤者的伤势看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但是她能在昏迷前主动报警自救,说明她还是有求生意识的。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在主要看她自己了。”主治医生是个身材高大四十岁左右的男人。

张莉瞪大了眼睛说:“大夫,您是说,她是自己报警求救的?”

“是的,她主动打的电话。不过还是有些晚,她失血过多,现在情况还不容乐观。”

“那她……”张莉想说什么。

主治医生却开口说:“你们家属最好多多关注些她,尽量别这样让她单独住,她有很严重的抑郁倾向,这样很危险。”

张莉点点头说:“辛苦您了!请无论如何要救她!”

医生点头说:“这是自然。”

这时张莉突然看见窗外走廊有个年轻的男子急急的跑了过来,那不正是王觉非么?

“觉非!”张莉忍不住喊了出来,急忙奔了出去。

“莉阿姨!”王觉非回头一看,也惊喜万分。

张莉见到王觉非后竟是热泪盈眶,她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么多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

王觉非说:“莉阿姨倒是一点也没变。”

“哪里?都老成这样了……”张莉一面说一面笑着擦眼泪。

“孟秋呢?孟秋怎么样了?”王觉非急切的问。

“暂时没事,我刚和主治医生聊过了。他们抢救及时,现在正在病房观察。”张莉说,然后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他说,“这是秋儿被送来时手里握着的一张纸,我觉得还是给你吧!”

王觉非接了过来。

张莉又问:“医院通知我说秋儿出事了,我正想找你呢。你是怎么突然就给我打电话了呢?”

王觉非顾不上回答,匆匆的去看那张纸。

那纸被揉的快不成样子了,上面还有水渍,王觉非手指颤抖,他知道,那或许就是孟秋的泪痕。再看那纸上是孟秋清秀但略显潦草的笔迹——

无令词·洞房花烛夜

夜深倏而梦旧芳,深觉夜凉,浅望月窗,伊人已成伤;

乍看枕边睡新妆,红烛光满,绿蜡泪长,百年未曾想;

披衣抚镜鬓渐霜,生不同往,死无可量,何日花共赏?

王觉非只觉肝胆俱裂,他四肢冰冷且止不住的颤抖,他失声喊道:“孟秋在哪里?我要见她!死活我都要见她!”说着就要往病房冲。

两个医护人员拦住了他说:“你不能进去!”

王觉非哪里听的到,只挣扎着要进。

张莉见状,赶紧走过来说:“大夫,请让他进去吧!我是病人家属,所有后果由我承担。”

这时两人才松了手,他们打量一眼王觉非说:“那好。不过请控制你的情绪。不然对病人有不利影响。”

王觉非看一眼张莉阿姨。张莉阿姨依然满含泪光,并微笑着点头。王觉非方举步进了监护室。

在那里他见到了孟秋,在他们分手多年以后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盖着雪白的被子,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她侧脸的轮廓还是他所熟悉的,只是她戴着氧气罩,输着液,旁边的心电图展示着她微弱的心跳。

他看着她,就像当初看她睡在卧室里一样。他慢慢走向她,想伸手去捏她的脸,逗她醒来。她的一只手输着液,另一只手腕上缠着绷带,他小心的拿起她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他心里一紧,仿佛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她的身体——这是他神往已久的触摸,她的手如绸缎一样柔滑沁凉。

他轻轻蹲下身,把它贴在自己脸上,他轻轻的吻她的指尖。他想唤她的名字,只张了一张嘴,却泪如雨下。

他只能握着她的手,轻轻握着。她的睫毛似乎在颤抖,他笑了。

他握着她的手,一直握着。这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做的事情。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