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能是十多年前了,从来没有刻意去记过那些事情发生的时间,似乎都是些七零八碎的小事。但每每回忆起来总不很清晰,心里有说不出的遗憾。王觉非总是后悔没有把那天记得更清楚些,甚至想从时光里披出一条路出来,再一次去踩踏那天的小巷。
“小伙子,你是王守诚先生的儿子吧!”
王觉非正往家走,邻居家新搬来的女人突然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他站住脚看过去,那女人四十岁上下,穿着朴实整齐,手里还搬着一些杂物,像正在收拾屋子。他咧嘴一笑说:“是呀,阿姨你好!”
“嗯,你好,叫什么名字呢?”
“王觉非。”
“唉,觉非,麻烦你个事呀……”那女人怪不好意思的说。
王觉非心里纳闷可还是大大咧咧的说:“阿姨你尽管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一定帮您。”
“是这样的……”那女人凑近了他说,“我和我女儿刚刚从其它地方搬过来,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她在这里没有朋友,你要有时间多来找她玩,你们年轻人有话说……”
王觉非觉得这事挺奇怪,可还是一口答应了,陪隔壁新搬来的女孩一块玩,这差事也不错!
“不过阿姨,我这会儿得回家吃饭了,我明天再来找她玩,好吧?”王觉非说。
“好好!”那阿姨含笑说,眼角是细密的皱纹。
第二天下午,王觉非出现在了隔壁阿姨家门口。他高喊了一声:“阿姨,在家吗?”
这是北方很普通的小镇,每家都是独门独院,房子都是由自己的喜好来盖,可高可矮,可红墙可黑瓦。王觉非的家是小二层楼,白色的墙砖,红色的瓦,有那么点小堂皇。而隔壁的阿姨家则是青砖的,屋子也矮小些,不过却很精致,院墙之外是小篱笆,月季花开的正好。在王觉非的印象里,他们隔壁的这座院子已经有十多年没有人住了,只有在他很小的时候依稀记得这个院子门口坐着的龙钟的老伯伯,天天像个雕像一样守在门口,王觉非放学回家都要小心翼翼的绕过他去。
由于小镇上的居民都认为拍别人家的门是不礼貌的,所以大家都习惯站在门口高喊主人来开门。王觉非喊过之后只听得里面开关门的声音,然后有人匆匆走近。开门迎来的是昨天那位阿姨满带笑容的脸。
“阿姨好!”王觉非客气的说。
“来来来,快进来!”阿姨把他拽进了门。
王觉非记得第一次见到孟秋的那天是一个葱茏的夏日下午,记忆就像是砖墙上葡萄架的影子,有着深绿色的余味。那个时候的那些事现在想来像是摔碎了的玻璃瓶子,满地晶莹,想要捡起时,反而会被割破了手指。
阿姨把他带到屋子里,一个女孩正坐在窗边看书,阿姨对那女孩说:“秋儿,这是隔壁的觉非。”
女孩抬起头看他,正是逆光,她头发的周边被镀成了金色。
“嗨,我叫孟秋。”她说。
其实那个女孩并不漂亮,他第一次见到她,对她的相貌并无多大印象,但是这句话却在他心里仿佛凝固一般。其它的声音都会在空气中散去,而这句话却变成化不了的冰——很多年后,他还时时会想起那天下午的阳光,想起她抬起头浅浅地对他说:“嗨,我叫孟秋。”
“你好……我叫王觉非。”王觉非窘窘的说,他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她们的房间有些过于女性化了——粉色的帷幔、蕾丝边的桌布,**是粉白色天鹅绒毯子,蚊帐则像团粉色的雾。她们家的地板也光可鉴人,他甚至怀疑他一路走进来是不是留下了两行脚印。
“来,觉非,坐。”阿姨移来椅子,王觉非坐下来。阿姨又说:“你们聊。那个觉非想喝点什么?对了,去年冬天做的蜂蜜柚子茶,味道不错,取来给你尝尝。”
“莉妈妈,您别麻烦了,一会还出去呢!”孟秋说着合上书,放在桌上。
“哎哟,我都忘了,你看觉非好不容易来,你就别出去啦!”
“那怎么行!再说我们最好出去走走——”她笑着瞟王觉非一眼说,“你看人家在咱们这儿呆的怪不自在的。”
王觉非突然也觉得自己的姿势好别扭,仿佛凭空多出来一双手脚,没处安放。他只能不好意思的“哈哈”笑着。
“你看你这丫头,说什么呢?”阿姨嗔怪孟秋道。
孟秋站起身来说:“好啦,莉妈妈,我们这就出去。”
“那好吧,我不管你们了。”阿姨边说着边向外走。“我叫张莉,你可以叫我莉阿姨。”阿姨站在门口回转身对王觉非笑道。
王觉非连连点头说:“嗯,好的,莉阿姨。”
张莉关门出去了,孟秋对王觉非说:“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
说着便起身进了里屋。王觉非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条牛奶白无袖长裙,等到出来的时候换成了一件浅卡其色的亚麻翻领小短裙。
她笑着说:“稍等。”然后走到镜子前梳理头发,然后又在身上喷了些雾一样的东西。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他在小镇子里长大,和村子里所有光着屁股玩泥巴的小男孩一样。他十七岁了,对女孩子也产生了懵懂的好奇,虽然学校里也有许多女孩子,可是和现在不一样。他单独和一个女孩在一间粉色的房间里,空气中是密不透风的香气,他的五觉都无所适从。而眼前的女孩却是如此斑斓剔透。他一整个下午都傻傻的,像是做了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他和她漫步在街上,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她的香气还隐匿在空气里,丝丝缕缕的袭来。
“莉妈妈为什么让你来找我?”她问。
“她说你心情不好,让我过来陪你。”王觉非说。
“是吗?”她笑了。
“我觉得你心情挺好的嘛!”他看她笑的开心无邪。
“我觉得也是。”孟秋伸开双臂狠狠的伸个懒腰。
她脚上穿一双小凉拖步履轻快,他紧紧的跟着她问:“我们去哪里呢?”
她站住问:“你说呢?”
“你不是还有事情吗?”
“哦!等一下呀!”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跑进一家小商店,高喊道,“伯伯,用一下您电话!”然后只听她对着话筒讲,“嗯,对……今天实在不舒服……嗯,好,好,再见!”
她挂上电话,笑嘻嘻的跑过来说:“现在没事啦!”
他看着她那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说:“到底什么事呀?你这样推掉人家不好吧?”
“没什么事”她说,“就是去上课,我给一个小孩子做家教。她好笨的,我也懒得去!”
“你做家教,这么厉害!教什么呢?”
“钢琴。其实是电子琴啦,他们叫它钢琴!”她说着不禁哼起了小曲。
“你还会弹琴?”
“不怎么会,马马虎虎的。”她侧过脸来看着他说,“现在咱们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
但是要去哪里呢?王觉非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玩的地方,那是九十年代末的小村镇,是个没有商场、超市、游乐场的地方。
孟秋略加思索说:“我们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吧!”
他们两个人并肩走着,王觉非偷偷看街上有没有认识的人。能跟一个女孩一块走,他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自豪感的,虽然这个女孩和他只是刚刚认识而已。他们之间保持着令人愉快的距离,彼此触碰不到,但她的气息会传来,她的发梢、她的裙角会若有若无的碰着他的身体,她不曾察觉,走得很快。
他们走出了小镇,小路渐渐变的野草萋萋了。他们一直走着,田里的庄稼茁壮生长,田垄里的水像小河一样浅浅的流着,各种小虫在他们脚边跳过。田地里偶尔有几个做农活的村民,远处青山叠嶂,满目的绿色。仲夏的绿,绿的排山倒海,绿的汹涌壮阔。
孟秋像是在欣赏胜景一般,连连称赞:“太美了!”
她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一样,对一切他司空见惯的事物都大惊小怪。
“呀!这里居然有蚯蚓!”
“哇!兔子!跑的好快!”
“你看!放羊的,好多羊!”
最后她兴奋的累了,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他坐在她旁边。
她说:“求你件事……”
“啊,什么事?”
“帮我摘几个草莓吧!”
他们前面正有块草莓地,熟透的草莓红的几乎要燃烧起来。
“好……吧……”王觉非不很情愿,但是看着她哀求的样子只好去了。
他小心翼翼的钻过草莓地的篱笆。这是他第一次偷摘人家的东西,虽然小时候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玩,他们经常结伙偷别人地里的东西,他是从来不加入的,怕被主人家逮住。他从小就是个胆小的孩子,一听见有老伯伯吼:“谁家的小毛孩子,偷我的东西呢!”他就双腿发抖。没想到现在他长这么大了,竟破天荒的去偷摘草莓了。
孟秋看着王觉非消失在草莓地里有些着急,这时王觉非探个头出来向她示意他摘到的草莓,她开心的跳了起来,做了个“V”手势。他又扎进地里接着摘。当孟秋再次看到王觉非的时候,他正从地里飞快的跑出来,胸前抱着一堆通红的草莓,后边追着两只大狗。
“觉非,快跑!”孟秋又着急又觉得好笑。
王觉非脚不沾地的飞跑着,淌过一条小河才把两只狗摆脱掉。
当他把草莓送到孟秋面前时,他浑身是土,又淌了水变成了泥,又流了一身的汗,白T恤变成了花的。
他花着个脸说:“给你的草莓……我挤坏了两个……”
她笑着说:“我们赶紧吃完回家吧,你看你都成泥人了。”
“没事,不要紧,这又不碍事。”王觉非说着便用手把脸抹了两抹。
他们坐在河边吃了一堆草莓,她吃的很开心,草莓的汁把她的唇染红,她的笑新鲜饱满。
他们在一起久久的坐着,她满心欢悦的欣赏着美景,他亦如此。他闻着她身上依稀的香气,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他们走回村子的时候天色已晚,四下里昆虫的叫声不绝于耳。月亮是盏皎洁的灯,把两个孩子照的晶莹纯白。走到孟秋家门口时,她仍恋恋不舍。
王觉非说:“明天还可以再接着玩嘛!”
“嗯。”她重重的点头,“今天很开心,谢谢你!”她月牙白的脸依然笑着。
“明天见。”她小声嘀咕道,然后转身飞快地跑进了家。
月光直直的打在了王觉非的身上,那明亮的月光似乎照的出人的灵魂。他走到自己家门口——那十几米的路,让他从虚幻走回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