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新溪驿时,又有父老乡亲壶浆相迎、相送,沿路焚香膜拜。这座驿城是他当年主持修建的,为了抵御广西瑶族的暴徒和湖南的匪寇。现在这里的人民可以安居乐业了,他下令让那些驻守在山头上的弓箭手干脆回家务农去吧。
百姓这种知会好歹的心情以及儒家的好生之德,还有他当年在贵州与当地人接触留下的好感以及思州知府对他的无故欺凌,还有他对少数民族个性的了解,都坚定了他要和平解决思、田问题的决心。他也沿途做了一些调查,了解到了一些瑶族的民情,还有底层人对官府失误的不满。
十一月二十日,他到达广西梧州,开府办公。梧州是汉代的苍梧州,旧属交趾郡。自失去安南(今越南)以后,田州便成了南海外屏。其地虽为无足轻重的蛮荒区,但事关国防,更麻烦的是与少数民族的关系不好处理。他先得向朝廷请示行动方针。十二月初一,他上奏皇上,将他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的举措均一一奏明。
问题的真正症结在于如何处理民族矛盾。改土归流虽是本朝的基本国策,但是在广西田州流官出现后,反而矛盾日起,无休宁之日。尤其是田州的瑶族是浔阳江流域的“造反”大户。但官府总是“过计”——用的办法都过头。“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打,也不行;抚,也不行。把良民的膏血挥霍于无用之地。阳明想去掉流官,因为“流官之无益,断可识矣”。但他的下属提醒他这样做是犯忌讳的,要遭物议。他在奏疏中表示,只要有利于国家、能保护人民,死都应该,还怕什么物议?他的结论是:对在这深山绝谷中盘踞的瑶族,必须存土官,借其兵力而为中土屏障——让他们为我们抵御交趾国。若把他们都杀了,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这实在等于自撤藩篱,必有后悔。
这是他之“无”的境界给他的智慧,物各付物。他可能没有现代的民族自治的思想,但他知道用压制或诈术都不能很好地解决民族纠纷。他持有儒家的和平主义,还有为帝国长治久安的忠心。虽然是在实心实意地办好事,还得求朝廷,还得动用私人关系,说服当朝大佬,才能行得通。帝国的秘密通道多着呢。
他分别给应该利用的和真心的朋友写了信。先给杨一清写了貌似情切又亲切的信:我此次事毕,若病好了,请你让我当个散官,如南北国子监,我就感激不尽了。他是怕杨大学士顾虑他在这成功以后会入阁争权,从而否决他的方案。所以先给杨吃个定心丸。因为早就有人做这样的推荐,但越有人说阳明人才难得,应该成为台阁重臣,他们便越压制阳明,迟迟不对平宁王一案论功行赏,就是怕他这一杆子人在朝中形成一股势力。
他给黄绾写信则吐露了实心话:参与平宁王的湖、浙及南京的有功者均已升赏,唯独主要干事的江西将士,至今勘察未已,有的废业倾家,身死牢狱。就算有滥冒,也应该像赏南京的人那样赏他们吧!他们已失意八年了。但我现在要说像是要挟,奈何,奈何!他视“东南小蠢,特疮疥之疾”。“而群僚百官各怀谗嫉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可忧者。”
他婉转告诫黄绾和方献夫不要再推荐他了,得慢慢来。此时主要是说服朝廷按他的思路解决问题,否则必有反复。他还告诫他俩,推荐人要慎重,一个滥蚕能坏一筐好蚕——呜呼,他这回在这两条上都出了问题。
他给朝廷的奏疏中,一开始不好说前任已把事情弄坏,但在私人信件中,多次表示从前张皇太过,后难收拾。现在想以无事处之,已不大可能。只求省减一分,则地方少一分劳扰。他真是知行合一地去亲民、去努力追求至善。他反感帝国流行的杀人立功法。
新入阁的桂萼想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作品,在内政上提出“一条鞭法”,开张居正之先声;在外事上便是建议阳明以杀镇瑶族,然后去攻打交趾。这种政治上的暴发户最好大喜功,只要能染红顶子(这个词儿是清朝的,但这种事情已自古而然)又不用自己的血,便越红越好。这是阳明深恶痛绝的,他不会按照这种人的意志行事,因此而得罪了新贵。阳明给方献夫的信中早就预知必然如此——我深知这个和平方略必然大逆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阳明一面会议、处理眼前的问题,一面向朝廷汇报,算是边斩边奏。他是为了保护百姓,他们已经在战火中辗转两年了。朝廷又新任命他为两广巡抚,他有了处置当地事务的专权。时间已到了次年的正月,他手里有当初姚镆调来的湖南兵两万多,他又有剿匪平叛的威名,当他靠近田州时,岑猛的余部卢苏、王受很害怕。阳明有诸葛亮以夷制夷的思路,便派人去劝他们投降。当时有谣言说阳明像别的官员一样在等着受贿。他们不敢来。但他们见阳明遣散官军,似乎没有进剿他们的意思,他们又放了心。阳明又派人去,说明只是为了给他们开“更生之路”,并起誓无欺。要求他们率众扫境,归命南宁城下,分屯四营。发给他们归顺牌,等候正式受降。这些土兵都有了更生的希望,“皆罗拜踊跃,欢声雷动”。
卢苏、王受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他们说:“王公素多诈,恐怕要骗我们。”提出要带重兵卫护,并把军门的哨兵都换成田州人,阳明都答应。他们果然重兵卫护着前来南宁军门。
阳明当众宣布:朝廷既然招抚你们,就不失信。但是你们扰害一方,牵动三省,若不惩罚,何以泄军民之愤?于是将卢苏、王受各杖一百——让他们穿着盔甲接受了这一百杀威棒,以显示王法的威严。
众皆悦服。阳明然后跟着他们到军营,抚定军心。那一万七千多人(《明史》说七万人)欢呼雀跃,向阳明表示愿意杀贼立功赎罪。阳明说之所以招抚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怎么忍心再把你们投入到刀兵战场?你们逃窜日久,赶快回家去吧。至于其他土匪,军门自有办法,以后再调发你们。
他们感动不已,流泪欢呼。
于是,这场折腾了两年的民族纠纷,就这样春风化雨地解决了。不折一矢,不杀一人,救活了数万生灵。阳明自己也认为比大禹征苗还漂亮。一面向朝廷奏凯,一面勒石刻碑纪念。学生们也从中看到了“道权合一”的妙用。
他向朝廷建议:把田州划开,别立一州;以岑猛次子岑邦相为吏目,等有功后再提为知州。在旧田州置十九巡检司,让卢苏、王受分别负责,都归流官知府管辖。朝廷同意对岑、卢等人的安排,别的等相关各部复查研究以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