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步规划分五期进行,时间跨度六年。一期预计总建筑面积最高,商业及住宅合计十二公顷,包括原定优先建成交付的社会公共福利房。可售住宅主要以两梯八户十字星的格局为主,二房一浴的户型。这张是鸟瞰效果图,下面是户型图。”

内环区德汇大厦,二十三楼,面朝海港。

冯敬棠数年前豪掷老本,替冯世雄公司租下二十三楼半层,座与座间至少距离一米,公共廊道宽敞得可用来打高尔夫球。

建筑设计界的精英们,值得在寸土寸金的海城上自由呼吸,以便激发灵感。

冯世雄侧过身,稍稍扯松领结,在投影仪惨白的光照下,掩饰自己略带虚浮的音调。

“总技术经济指标如图,容积率均数为六。其中住宅部分是九,预计可售的建筑面积……”

“九倍容积率?”端坐会议室尽头的金发男人开口,“建筑密度高成这样?世雄,你打算建一座鸽子笼吗?十字星格局,楼梯和公共走廊缩减,这种户型你拿去做公房可以。但私人屋苑,未免太逼仄了吧?”

地道粤语,无半丝外国乡音,一看就是个中国通。

冯世雄抿唇。

金发男人皱着眉,指节敲在会议室桌面,有些不耐烦:“你这个项目叫君汇东岸。首先这块地皮就在内陆,起码要建六十层才能望到海,叫'岸'太牵强;其次就是你们放弃引入软件产业,改为引入文化旅游业,想借迪士尼公园造势,那你的特殊功能商业部分为什么只有1%?”

冯世雄瘦白脸上出现尴尬:“Sorry,Rex。这里写错了,是10%才对。”

Rex看向冯敬棠。

他与冯敬棠年岁相当,额窄鼻高,唇薄眉淡。湛蓝眼珠像浪刀,一合一开间,流露不喜敷衍的锐利态度。

海城工作二十年,从少壮到临老,Rex对这处的一蔬一食,不比在场各位血统纯正的人陌生。带着家族生意离开的时候,他曾隐晦地对冯敬棠说:“你们有句古话,叫'福人居福地'。希望我也是有福之人,能有机会再来。”

他确实回来了,却难掩对这份规划案的失望。

冯敬棠瞄了眼脸色不妥的冯世雄,向友人解释:“开发进度确实比预期要快,世雄单挑大梁,精力跟不上有些粗心。我们出街的宣传里面没透露这些具体指标,后期再调整也是可以的。”

Rex显然不接受这种回复:“调整一次,你的全面预算案就要修改一次。这是几十亿的生意,不是你们街坊讲的'几十蚊'。如果实在做不来,世雄你可以委托四大顾问行出估价调研报告,数据更客观,我们也放心。”

冯敬棠一听,没再接话。这是在质疑冯世雄想私吞融资,也就是质疑他。区区几年没见,这位老友——老奸巨猾的朋友,倒有几分生疏了。

“估价报告涉及大量变数的假设,而且四大顾问行是做大宗资产投资研判为主,君汇毕竟是自主开发,始终有区别的。”叶世文替不愿引战的冯敬棠把话说透,“海城如今发展日新月异,变数超乎想象,Rex你太久没回来,水土不服了。”

冯敬棠与Rex同时望向叶世文。

一个暖,一个冷。

名利场上无父子,人家是来谈数,不是来谈心的。况且明知对方这趟准备验货付款,冯世雄交出的功课却差强人意。

在叶世文看来,Rex这几句暗示算客气了。

Rex收回视线,又问:“那容积率和业态变更,世雄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与当初发给我的预算案不一样?”

冯世雄站在投影幕旁。额角汗往下坠,注意力神游上空,面前的人与声隔了层触不及的光,虚渺迷糊。

他在尝试摆脱这种畸形的瘾,但效果甚微。

冯世雄深知身体状态不佳,躯壳内焦虑与慌张在四处乱窜,望向叶世文时,竟抛出一个求救眼神——我讲不下去了。

叶世文捕获后,没有犹豫,直接解答:“九倍容积率放在中西区算普普通通,放在洲界确实偏高了。但我们既然要做产业链,自然要打造地标,将主体大楼做得宽敞气派,设计最花心思。在商业部分亏掉的可售面积就加在住宅。结合文化旅游业,绝对有投资客买。愿意来旅游的难道会是本地人吗?要做就做北边投资客的生意,做东南亚的生意。可售面积不够,靠接驳巴士,贩卖团体门票和玩偶公仔补偿吗?这样回不了本的。”

Rex意会,眼内闪过精光,慢悠悠地说:“你们可以参考其他小型发展商的做法,有些地方不用花钱就省一些。”

叶世文笑着反驳:“合法开发是底线,我们绝对不做偷工减料的事。”

此话落音,人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交汇却不吐露心事。

Rex也笑:“看来政策变化之后,你们的立场都变坚定了。”

冯敬棠听得出Rex话里有话:“我外甥脾气比较直,Rex你见谅。但他也胜在够大胆,银行那笔融资是他谈下来的。”

Rex挑眉:“这么大笔钱你一个人谈下来的?”

“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没有大哥做的规划案预算案,再加上舅父这个生招牌,秦总和银行也不会看中这个项目。”

叶世文在冯敬棠面前从不擅自邀功。

Rex来回梭巡这对舅甥。看来冯敬棠这几年根基更稳,身边干将如云,收服他的成本怕是要比以前更高。

一直沉默的冯世雄这时却忍不住出声:“各位,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

人有三急,实属常情。况且下飞机一见冯世雄,脸颊暗青,眼下浮黑,看来是身体抱恙,Rex直接指向叶世文:“下面那部分世文你来介绍吧。”

叶世文点点头,用眼神示意靠门边的徐智强跟上。

徐智强远远跟着冯世雄,往洗手间的方向走。

冯世雄尚未到万蚁噬心的程度,但这种程度的折磨,也足够他出一身冷热交杂的汗。他踉跄推开男厕隔间的门,坐在马桶上急忙打电话。

徐智强在门口摆了个“正在维修”的告示牌,也随身进去。不久后,他听见冯世雄在慌乱骂人,徐智强顿时感到不妥,立即离开厕所往走廊通道去打电话。

直至整份规划案讲完,也不见冯世雄回来。冯敬棠起疑,想到大儿子最近心不在焉的模样,有些隐忧。打算叫叶世文去洗手间看看情况,他却与Rex聊得火热。

连第五期规划的盈利目标也以季度为单位做出口头承诺,Rex只觉得这次稳赚不赔,眼尾皱纹随笑意加深。

冯敬棠起身:“我失陪一下。”

叶世文为了尊重Rex,一直没有理会手机震动。这时,他才侧过头,看向冯敬棠:“舅父,大哥好像去洗手间很久了?不如我去看看他?”

“我去就行了。”

冯敬棠见到厕所门口放置“正在维修”的告示牌,又回过头去问办公室职员,确认冯世雄在洗手间内没离开过。

他走进厕所,尚未开口,只听见冯世雄在隔间内嘶哑地骂,像身中剧毒般凄厉。

“你不是说这款是特效药,注射半个月就可以戒断的吗?为什么我打了一点效果都没有?!温怡,温怡,是不是温怡那个死八婆找你合伙来害我的?!”

冯世雄涕泪横飞,一手攥电话,一手攥针筒。青白手臂被慌乱戳穿,血液淌湿他凌乱挽起的衣袖。

心跳在颅底撞击头部,每一下都有回音,浑身血液泛痒,理智逐寸瓦解。他有一种错觉,怀疑温怡从他动脉里植入玻璃碎片,在体内奔走,剧烈刮动。好痛。

电话那端早就挂断。

冯敬棠脸色发白,拍着门叫儿子:“世雄!你怎么了?!”

冯世雄听见遥远的声音,是熟悉的人,是他爸。整个身体颤颤巍巍地顶住木门,生怕冯敬棠破门而入,又怕冯敬棠不肯施以援手。

他已经不会思考了。

“阿爸,我是世雄啊,阿爸……”

“你开门!”冯敬棠音量拔高,“你开门出来!”

“不行,我不行啊!”冯世雄呜咽地哭,他觉得自己被架在烈焰上烧,又被立即掷入三百米深的冰川,“真的不行了……我快死了,妈咪,我真的快死……妈咪,我怎么办啊……”

“阿爸。”

冯敬棠吓得腿软之际,被人唤回神魂。侧头去看,叶世文推门而入:“我在外面听到有人在叫。”

冯敬棠踉跄半步,拉紧叶世文手腕:“快点!你撞开这个门,你大哥在里面!他不肯开门出来!”

“他在里面做什么?”叶世文疑惑,“在哭?”

“你快点撞开这个门!”冯敬棠咬牙,“我也想知道他在做什么!”

冯世雄的哭声时高时低,句句“妈咪”,无助慌张,悲惨凄凉,像一个遭遇全世界抛弃的婴儿。

叶世文心里发笑,让冯敬棠靠边,倚着门警告:“大哥,我要踢门了,你避开点。”

叶世文后退一步,单腿抬高,一脚踢踩在门锁下方,声响与力度共鸣,简易栓锁直接报废。

冯世雄却被这一下惊着,双膝发软,整个人往前跪趴在马桶上。

冯敬棠心急,直接冲上去推开门。

一对黑色瞳孔,在望见冯世雄手中注射器那刻,似遭烈日炙烤,缩成针筒末端的骇人银尖,狠狠扎穿父亲心脏。

“魂飞魄散”不足以形容,“悲从中来”道不出痛苦。一个被终身寄予厚望的大好青年,此刻血泪交杂,汗湿半身,如沟渠中的烂蛆,扭动肢体寻觅维生的食物。

狼狈,恶心,没有半分像他冯敬棠的儿子。

“世雄……”冯敬棠声音极颤,“你……”

冯世雄又痛又冷,眼底出现光怪陆离的幻象,耳内全是女人扭曲的声线。细细听,是他妈,是温怡,左耳右耳嗡嗡作乱。

“你不要认那个男孩做你弟,他不配姓冯。”

“这是现在最流行的玩法,哪有这么容易上瘾。况且你在国外也玩过几次,怕什么。”

“他与他妈一样讨人厌。他要来跟你抢家产,想害到我们家破人亡。”

“是不是很嗨?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个联系方式,以后你找他买。”

“世雄,妈咪只有你了,你争气点。”

爱与欲竟成为身体枷锁,跌落神坛只需一口升仙的“糖”。高大英俊的冯公子,也是尊严扫地的瘾君子。

“是你……是你害我这样的!全部都是因为你!”

冯世雄突然爬起来,满面愤怒,扑向门口那个看不清的人。是温怡?是曾慧云?是冯敬棠?不,是叶世文,是那个让他憎恶的二奶仔!

一切都是因为他!

针尖锋利,闪骇人的光,冯敬棠眼见儿子朝自己冲来,一时间竟忘了避开。

在针扎到冯敬棠身上的前一秒,叶世文握住冯世雄的手腕。只听见一声巨响,冯世雄从冯敬棠身侧擦过,后脑撞在木门板上,眼冒金星,痛得不停哭泣。

“你连自己阿爸都想杀?你是不是疯了?!”

叶世文一掌刮在冯世雄腮帮,瘦白脸颊泛通红的印,力度大得让冯世雄打一个寒战。手指扯紧他的头发,他强迫冯世雄与自己对视:“你手里是什么东西?!你讲!”

“不要,不要打我!”冯世雄的口水淌了半个下巴,习惯条件反射地撇清责任,“不是的,我不是自愿的!我是被,被逼的……”

冯敬棠终于明白了,冯世雄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他双眼发红,心脏绞痛,竭力稳定自己的声音:“世雄,是谁逼你的?”

冯世雄的视线失去焦距,汗水濡湿眉毛鬓角,犹如缺氧的鱼苦苦张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玩一玩,想开心一下,是不是你……”

他抬手想抓叶世文,却绵软无力,颤颤举高,似是指向冯敬棠,始终摸不到叶世文衣摆。

叶世文扯紧冯世雄头发,直接猛力一拖,把他整个头摁入大理石洗手盆内。

“世文!”冯敬棠震惊,“你做什么!”

“他现在瘾上头,不会清醒的,我在帮他!”叶世文侧头去看冯敬棠,眼内全是愤怒,“阿爸,他刚刚差点要杀了你,现在还怪你害了他啊!”

冯敬棠才惊悟,冯世雄是在怨他。

“是你害我这样的。”

衣食无忧三十载,供书教学,出资创业,换来这句薄幸指责。冯敬棠胸膛抽痛,不知该恼还是该哭。

叶世文直接扣上排水口,打开冷水龙头。冰冷自来水不停冲刷冯世雄脸颊,涌入鼻腔,眼球,嘴巴,耳廓,呛得他不停乱叫“救命”。

叶世文把冯世雄湿漉漉的头拎高,凑近镜面,又问:“大哥,到底是谁逼你的?!”

冯世雄被冷水一浸,恢复几分理智。眼神用力聚焦到镜面,只见叶世文满脸暴戾,隐隐咬牙,发出无声威胁。面孔扭曲,像即将撕咬他的巨兽。

冯世雄缩了缩肩,害怕下一秒真的死去,万蚁噬心,号啕大哭起来:“是她,是那个女人……她是,是陈康宁的人,是兆阳的职员……”

一瞬间,冯敬棠脑里眩了几秒。

陈康宁,二十年并肩作战,居然养虎为患。他怕两个儿子因家产决裂,又担忧临终失势,拿钱换孝心,从一开始就让陈康宁帮自己代持兆阳最大股份。如今他竟打算断了冯家根基,踩下所有人,独吞这块肥肉。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你乱讲!”叶世文用力一拽,把冯世雄的脸贴在镜子上,“他是阿爸的亲信,他不会做这种事!肯定是自己偷偷在外面鬼混惹回来的!”

“我没,我真的没乱讲!阿爸,是她!”冯世雄难受得开始抽搐,浑身战栗,“那晚,那支烟有问题,她**我,我食了,好痛,我好痛,妈咪……要死了,妈咪,救我……我要死了……”

“世雄,你这个样子……”冯敬棠终于忍不住流泪,腰背微塌,似被抽走元魂,再无半点风光姿态,“你对得起我和你妈咪这么多年的付出吗?!”

到了这刻,冯敬棠话里话外,竟在权衡得失。养儿像投资,家事即公事,叶世文看透冯敬棠的嘴脸。

他想可怜冯世雄,可惜没这种心情。

冯世雄从未可怜过他这个“亲生兄弟”。

“好痛,我要死了……给我,快点给我!”冯世雄反抓住叶世文的手,淌了满脸狼狈的泪涕口液,直接跪倒在地,“世文……求你,大哥求求你,你有办法的……你帮我买一包回来,无论多少钱我都给你!”

叶世文冷眼回视:“我怎会知道哪里可以买?你只能戒断它。”

这副惨状,让人嫌弃。叶世文想一脚踢开,又忍住冲动,侧头去问冯敬棠:“阿爸,大哥这样不能出去见人的,我绑起他叫人来带走吧?”

“作孽!”冯敬棠抹掉泪痕,一拳捶在洗手池的大理石面,“真的作孽!曾慧云还信爱,信世人,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

他喘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绑,绑吧!”

“大哥,你忍一忍。不绑了你,我怕你伤害阿爸。”

叶世文扯下自己领带,将冯世雄双手扎紧,又用他的领带把不停淌着口涎的嘴巴绑上。

伸手一推,器宇轩昂的冯公子就像一袋废弃水泥,啪地摔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毫无自尊。

冯敬棠很想去扶他,双腿双手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叶世文才看见手机有徐智强的未接来电。他回电过去,叫来徐智强。

“文哥。”

徐智强刚推开门,面前场景比好莱坞大片还要刺激。刚刚叶世文没接电话,他打算去敲会议室的门,但百叶窗外窥见叶世文与Rex相谈甚欢,他又不愿打断。现在来到一看,原来是冯公子的惨状被父亲兄弟发现。

叶世文没理会徐智强的诧异,开**代:“把我大哥送去康安医院。”

“不行。”冯敬棠低声拒绝,再看看冯世雄狼狈溃烂的模样,“要去戒毒会才行的,医院戒不了。”

“阿爸,他是冯世雄,是你冯敬棠的亲儿子。”叶世文语气冰冷,“他进戒毒会,明日慧云体联和Parco可以直接关门了。”

冯敬棠一怔。

叶世文继续说:“况且戒断要剥一层皮,造成的脑损伤不可逆了。”

复吸率90%以上。

瘾似基因,刻骨铭心。

本地政府禁毒永远排首位。就连曾经恶名昭著的大佬们也放弃这种财源广进的生意走正道——确实赚钱,也确实造孽。

怕自己不积德,生不出儿子。

叶世文抽出拭手纸巾,仔细替失魂落魄的冯敬棠擦掉双手少许血迹。冯敬棠听完,只摇了摇头,苦涩堆砌心间。

他怕自己彻底失去冯世雄这个儿子。

“冯老,Rex还在会议室等你。”徐智强不得不开口提醒,“我送冯公子去康安。私立医院口风很密,去到先打镇定剂缓一缓,不会伤害身体的。”

冯敬棠抬头,才想起今天这件万分要紧的事。若失去Rex,兆阳地产也将摇摇欲坠。

“这件事绝对不可以给Rex知道,他们还等着去看工地现场。”叶世文边说边替冯敬棠扣好袖扣,“云姨那边也要先瞒几日,她受不住的。”

冯敬棠深深吐了口气。想到曾慧云爱子如命,估计会比他崩溃千百倍,怕是闹自杀跳海。

没一个能省心。

他侧头望向镜子。妥帖梳起的发鬓,隐隐透出几根银丝,有些全白,有些半白,参差不齐,嘲讽他的万丈失落。

真可怜。短短一生,连为儿子伤感的时间都要掐着秒表控制。冯敬棠三个字,被他活成一个符号,替所有利益标注诠释,没有自我。

“Rex还在会议室等你。”

这句话,他要写成墓志铭,给子子孙孙瞻仰他的丰功伟绩。你看,每个把持资本的人,都在等冯敬棠。而不是“我”。

数十载风浪中走过,冯敬棠强行收住泛滥的情绪:“对外就说……世雄出埠学习了,Parco这边暂时由你看着,进度不能停。”

叶世文点头。

“我先陪Rex去食午饭,你留下处理他刚刚提出的那些规划问题。若他不满意,我们很难拿到钱,更别说后期所有布局都会被打乱。”冯敬棠想起冯世雄提及的人,愤怒涌上心头,又竭力压下去,“兆阳内部也不要泄露今日的事,下个礼拜你以股东身份发起兆阳股东会,我要陈康宁将他手头所有股份先转给你。”

叶世文设想过会有此一日。

只是没想到,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是该多谢曾慧云的小肚鸡肠,还是感激冯世雄的自制失控?是个人就会有弱点。这一局的胜负,谁也怪不得谁。他与叶绮媚这对苦命母子,受尽屈辱,终于摸到扬眉吐气的机会。

但站在眼前的父亲,生性多疑狡猾,他不能流露野心。

叶世文犹豫:“我怕他不会同意,而且云姨也有意见,我担心影响你与他们的关系。”

“他是代持而已,我与他有私下协议,他不想转也要转。难道你要我自己持有股份,摆上台面给大家看吗?”冯敬棠抿了抿唇,“世雄被他害成这样,你云姨敢是非不分?我不会放过陈康宁的!”

他现在才彻悟,永远靠得住的只有血脉。所谓战友,所谓夫妻,只能制衡,难以交心。

脑里竟忆起叶绮媚当初的话——早该让她帮自己再生一个儿子的,她绝对心甘情愿。

叶世文没开口。冯敬棠抬头,见叶世文犹豫再三,似乎真的在担忧。他被曾慧云母子欺压多年,对外强势,回家强忍,冯敬棠偏就满意他这副容易摆布的模样。

些许委屈,再加几分期望,这个儿子便能赴汤蹈火。与他妈一模一样。

“世文,你大哥这样……我现在只有你这个儿子了。”冯敬棠难掩喉间酸涩,“我只能信你了,你明白吗?”

一字一顿,恳切可悲。

“阿爸——”叶世文上前,拥住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父亲。二人面对面,心贴心,目光却无法相接。一方万分无奈,一方汹涌诡谲,一个真看不见,一个扮有良心。

“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送新年礼物的时间到了。”程真递上亲自包装的礼盒,“呐,你自己说要这款的,不退不换。”

程珊双手伸过茶几,即将摸到礼盒,笑得眉眼弯弯:“多谢家姐!”

程真突然收回:“只有一句多谢?”

程珊噘嘴表示不满,又立即奉上讨好的话:“祝家姐新的一年,财源广进,身体健康,万事胜意,龙精虎猛,早日出嫁……”

“停!收回最后那句。”

“好话不收。”

“那句算好话?”

“当然算,能做我姐夫的,劲过李小龙。”

“好的不学,学这些油嘴滑舌。”

这回程珊终于拿到礼盒。红底黄边的彩带是歪的,光滑轻薄的包装纸是皱的,收口位置看得出剪刀功毫不熟练,似一个醉汉在勉强自己走直线。

物轻情意重,三流包装,一流心意,程珊拆得格外仔细。她要连包装纸也保存下来。

“哇——真的是宝丽来!”

程珊兴奋得捧着相机在沙发弹跳,老旧弹簧一上一下为她动作伴奏,咿呀叫唤少女如愿以偿的快乐。

“不要跳啦,楼下会投诉的。”

“家姐,快点!快点坐过来,我们合影第一张!”

程真坐到程珊身旁,倚着妹妹,特意伸手拢了拢头发:“我要看哪里?我还没洗脸呢。”

“看这里,不用洗脸啦,这样才有朦胧的美。”程珊手指轻点镜头位置,脑袋挨在程真脸旁,“拍了喔,1——2——3,笑!”

相机吐出照片。

“给我看下。”程真凑上前,对着浮现出来的画面有些不满,“衰女,你是不是故意躲我后面,显得我脸大。”

“哪有大?”程珊放下相机,伸手在茶几底四处翻找记号笔,“以前茵姨还叫你肥妹猪呢,现在瘦得只剩一对胸。”

“谁教你这样讲话的,叛逆期到了?好粗鲁。”

“事实嘛,两姐妹不要计较啦。”

程珊找到记号笔,在相纸背面写上日期时间,还画了个心。

听见程珊提起林媛旧识,程真重新举箸,心不在焉地夹着冷了大半的饭菜,挑半天也没送进嘴里。

除夕夜,炮仗声未至,烟火气甚重。

好过难过也要过,肥年瘦年又一年,纵能委屈三百六十四日,却不能亏待今夜。福华街连管教孩子的声响都低了,偷神龛大桔的衰仔也只挨了一记鸡毛掸子的打。

家家户户,一张四方木桌,支起,放平。辨不清颜色的抹布在桌上涂一层湿气,拭净花生壳瓜子碎,捧出一个个薄底白瓷碟,盛满年关才有的滋味。

菜档销路最好的是生菜。生菜生财,滚水焯熟,蒜末炸至焦香,镀了镬气,耗油浇淋,便是一味“和气生财”。

肉档猪脚早早被预订一空。别以为一只猪有四条腿,个个都能分到。识货师奶只选前蹄,粗壮骨细,皮厚脂爽。过冷河,煨八角,沙姜焗,炭火烤,要焖要炖任君烹调,肉韧而不散,味凝在筋络。缀上几克贵价发菜,也称之“发财就手”。

富贵,富贵,先有富才有贵,俗世中人的心愿也分轻重缓急。

年轻靓女撇了撇嘴:“阿妈,猪脚好肥腻。”

“傻女,你懂什么,猪皮比燕窝值钱啊!”

学生仔眉头紧皱:“阿爸,芹菜好难吃。”

“吃完它,勤勤力力,新年给我考个A回来啊!”

生冷热烫,你都要吃。年年岁岁,从餐桌到衣着,讲究一个好头好尾。过程尽管艰难险阻,十二个月都在唉声叹气,这一夜却如雪如山,尽数掩藏在心。

只喜庆,不忧愁。

连街角野猫也能分得一尾吃不完的罗非。

程真从慧云体联接走程珊,静悄悄回福华街过年。打包熟食的时候多要了一份蒜蓉辣椒酱,老板抬眼,八卦地问:“同男朋友一起过年?买这么少,哪里吃得饱。”

“不是。”程真只否认,不解释。

面熟的邻里在店内开口:“阿真,明年住大屋,记得有空回来探望我们这群老街坊啊。”

“你见过哪个住大屋的会回来水埗区?贪这里沟渠水好闻?”

“说不定旧城改造之后,这里靓过浅沙湾呢!”

“公告没出,一切都是未知数。”

“板上钉钉啦,最近搬回来住的业主多得很,要讨价还价啦。”

程真给完钱就离开了。

饭菜冷掉大半,她没胃口再吃。程珊得了新礼物,连眼角都在发光,一台机器能购下少女一整年的欢欣雀跃。

“珊珊。”程真放下筷子,转头望向程珊,“我有事要跟你讲。”

程珊头也没抬:“什么事?”

“我们要搬了。”

她已把房款定金付给洪正德亲戚,只差五月过去签合同确认。

程珊不以为然,笑着问:“这次又搬去哪里?”

“去佛城。”

程珊睁大眼:“搬去北边?好端端为什么要去佛城?”

程真犹豫再三,决定选一个程珊最无法拒绝的理由:“我们的身份就快被人知道了。”

程珊怔然。她张了张嘴,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吞吞吐吐间,她似是想起什么,恐慌地探问:“是不是我参加比赛被他们发现了?我长得太像妈咪,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认出来了?家姐,是不是啊?他们是不是找到你,威胁你了?”

“不是,”程真拥住扑上前来的程珊,“不是因为你。”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去佛城?这里不好吗?我觉得已经比棚屋好很多了。家姐,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走……”

“珊珊,我没办法,因为我做了一些事,一些不好的事。”程真心中涌现许多内疚,“除了离开这里,我们没路走,是我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到了佛城你照样可以继续学体操,家姐会找最好的体校给你。”

程珊抬起头。

程真眼底的无奈,她读得懂。两姐妹,同根同源,相依为命,打一个喷嚏就知道替对方添衣温水,解释的话不用多说。未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程真不会下此决心。

“但我的监护权——”程珊眼眶发红,想起当年那群把她从棚屋床底拖出来的人,语调微颤,“在那个人手上,我怕我走不了。”

程真眼色一沉:“我会拿回来的。”

“家姐。”程珊抬头,眼泪先于声音而出,“你是不是有危险?那个人我见过,我记得他的,是不是他逼你做了什么?”

“不要乱想,没事的。”程真替程珊拭泪,“你什么时候见过有家姐解决不了的事情?傻女,过年过节不准哭,意头不好。”

“真的?”

“真的。”

“家姐,你不要骗我。我过完年就十六岁了,不是小孩了,我可以帮你分担的。”

“骗你做什么?你只要听话,就是帮我减负了。”

程真语气笃定,让程珊消除许多疑虑。

若世间真有什么能称得上“绝无仅有”,那便是程真。自记事以来,程真脸颊如红富士苹果般丰盈,骨架纤细,肌理饱满。身姿算不上圆润,却偏丰腴,连洪正德老婆也赞她天生富态,一只福气十足的肥妹猪。

如今竟瘦得弱不禁风。

“怎么了?”程真见程珊不发一言,“是不是不舍得同学?你五月那个比赛参加完我们再走,你还有时间跟同学在一起,到时候我帮你搞个欢送party?”

她私心里希望程珊能拿到更多奖牌,作为回佛城入校的敲门砖,却不愿开口要求,怕自己妹妹压力太大。

“不是,我愿意跟家姐走,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程珊摇头,自己抹掉眼泪,“我会认真准备比赛的,你不用担心我。你四月尾生日嘛,到时候我拿个冠军给你做生日礼物。”

“好。”程真这才松了口气,露出笑容,“快点去冲凉,这里我收拾就行了。”

程珊起身,迈开两步,又突然回头,冲过去抱住满手残羹剩菜的程真。

程真手一横,差点打翻菜渣。后背贴着程珊柔软脸颊,心想这个黏人精何时才能长大,她忍不住嘴角带笑。

“怎么了?傻女,今晚一张床睡的,给你抱个够。”

程珊永远记得,许多年前,她就是这样毫不犹豫抱起惊惧哭泣的自己。

泪眼朦胧间,程珊拧动门锁。在缝隙中窥见程真拿高尔夫球杆,用力敲击曹胜炎的后背,把他从林媛身上推开,却挨了曹胜炎的打。他手持剪刀,扯起程真一头长发乱剪,只差半吋就要划破她的脸。

“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见同学!你就是我们家的扫把星!”

程真护着林媛,无惧曹胜炎的威胁:“我已经报警了,你有本事现在就打死我!让警察来看下大名鼎鼎的曹胜炎是如何虐妻杀女的!”

一晃眼,她的头发又长了回来。却再也做不回曹思辰。

“家姐,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程珊忍住眼泪,不想自己过分懦弱,“包括我,你从来都没对不起我。”

是命运对不起你。

“冯世雄怎样了?”

“基本上等于废人一个。瘾起来就胡言乱语,要护工五花大绑才压得住他。曾校长一直哭,几十岁女人哭到我也觉得心酸,双眼肿得像蜜蜂叮过一样。”

“我爸去看过了吗?”

“有,静悄悄去的,看见冯少爷这样,他也眼眶发红。”徐智强叹了口气,“他们两公婆一见面就吵架,冯少爷这样,都认为是对方的问题。”

叶世文轻嗤:“意料之中。”

这对纸扎夫妻,只有表壳光鲜,涂金描红给外人看,一粒火种就能彻底摧毁。叶世文碾熄烟:“他还说什么了?”

徐智强忍不住笑:“他现在神志不清,见谁都是仇人,那日还说是曾校长逼他吸毒呢,谁会信?他提得最多的就是温怡,看来恨之入骨了。”

话刚落音,徐智强又犹豫起来,想半天后决定坦白:“文哥,曾校长……叫过我去滷味站收美沙酮。我见她太可怜,帮了几次。”

“康安医生不会开给他的,正常。”叶世文并不觉得意外,“度数多少?”

“他要喝一百的才受得住。”

“一百都敢给冯世雄喝?”叶世文语气嘲讽,“美沙酮可以减缓痛苦,但也容易产生药物依赖。一种还没断又开始另一种,冯世雄有命戒两次?”

“曾校长不听劝。”

叶世文不置可否:“上次叫你查的,你查出来没有?”

“查了。自1990年至今,海城共计发生一百零五单纵火案,劏房、仓库、码头、食肆,大大小小,有登报的我都查了,没登报的就没办法了。”徐智强拎起两张手写的纸,“最多的就是北区、元村、大峰山、全湾区、水埗区,青龙旧城未拆的时候也有一些,越穷越容易着火。大多都是低收入者、单亲双失家庭,还有几单是孤寡老人家里电线短路自燃的,火化都省了。”

叶世文接过,看了两眼,却摇头:“她和她妹以前不会是穷人,没私人屋苑起火的吗?”

“有,”徐智强的手指点在纸张最下方,“里皇道、浅沙湾、薄容林道有零星几单,而且都是命案。文哥,这几处住的非富则贵喔,你确定阿嫂家底这么厚吗?”

“她十年前坐游艇出海了,你说呢?”叶世文视线仍在纸上,“这几单案没有姓程的?”

“没。”徐智强说得很小声,“会不会她真的是梅县人?”

“我自己去查了她档案里面的父母,坟就在海城,看来她不姓程。”

她甚至没去拜祭过。

徐智强不敢接话。掀眼去看,叶世文冷着一张俊脸,说恼非恼,说恨非恨,分不清他到底打算生剥程真的皮还是刀砍程真的肉。

大时大节,阴兵过境,徐智强衷心祝祷程真。

叶世文沉思半晌,似是有了主意:“明日初一,中午跟我去元村拜年。”

“那你今晚呢?”徐智强小心翼翼地问,“曾校长肯定不回家的了,你回去陪冯老过年?”

“他应该会留下陪冯世雄。”

“文哥,不如去我家啊,我妈上次还说好久没见你。”

“不打扰了。”叶世文把资料递回给徐智强,从口袋掏出三叠钱,“当是我给你弟聪仔的一点心意,叫他好好念书。”

“两兄弟,不讲这些虚的。”

“拿着啦。”

徐智强只好接过:“你打算去哪里?”

“去找我那个假老婆过年。”

“文——”

“砰!”

徐智强还未开口,叶世文便自行下车。车门关得极响,恨不能把车窗震出裂痕,玻璃内五脏六腑尽碎。

老虎尾巴摸不得。

叶世文迈入康安医院。穿过草坪,在廊道左转。他也算大方,替冯世雄安排最好的单人VIP床位,护士护工随叫随到,确保冯敬棠夫妇能瞒人耳目进行探视。

还未到病房门前,又听见卧龙雏凤在互相撕咬尖鸣:“不要再打针了,让他自己硬撑下去!你靠这么近,他等下又咬你了!”

“他是我儿子,就算咬我打我又如何!一定要打止痛,不打他会痛死的!世雄,世雄,妈咪在这里,你听话!没事的,打完就没事了!”

“哐当”一声,看来是护士的托盘被推翻。

又浪费一剂针水。

冯世雄口沫横飞,似在念咒,根本听不清他在骂什么。

曾慧云嘶哑地呵斥:“还不快点叫医生过来!快点叫许医生过来啊!”

冯敬棠怒吼:“叫过来有什么用!”

护士脚步踌躇,分明两边都不敢得罪。

“每次都叫医生,他是自己有病,医生不能替他康复!你这样心软,他何年何月才能恢复?!”

“那你不如别来了!你来了他也好不起来,你来做什么?!去包你的二奶,去搞你的房地产——”

啪的一声。

叶世文站在门外,也吃了一惊。

冯敬棠打了曾慧云。这记巴掌太狠,分明酝酿已久,只等一个刹那,以名正言顺的理由去制止冯太太不堪入耳的话语。

该讲不该讲,她已失去分寸。反正连儿子都半死了,她死与不死,有何分别。

冯敬棠手心发麻,深深舒一口气,才出声:“去叫许医生过来。”

护士推门而出。站在廊外的叶世文,从一开一合的门缝中看见倒坐在地的曾慧云。发髻乱了,裙摆皱了,那双细幼高跟,负荷不起她日渐瘦削的肉体,被沉重灵魂压得弯曲。

眼泪滴在无名指上的白金婚戒。

戴了太多年,嵌骨镶肉,把她的年少骄傲紧紧封印,再也难觅踪迹。

许医生携两名护工,连走带跑从廊尾赶到。斜阳未落,一屋人却静似午夜,显得冯世雄的叫喊更加凄厉。护工熟练把他绑在**,针水冰凉,催眠他体内叫嚣的魔鬼。

渐渐地,连他也静了下来。

“冯生,冯太。”许医生瞄了眼一直坐在地上不起的曾慧云,难免心酸,“为人父母的心情我很理解,但戒断需要时间,过程会反复的。为了避免影响你们,病人还是交给护工和护士吧,病人不好受,你们也不好受。”

冯敬棠点了点头。

他往前两步,扶起软似棉花的曾慧云。她瘦了许多,往日一丝不苟的发尾略显枯黄,满脸泪痕,却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她才是真正害怕失去儿子的那个人。

“阿爸,云姨。”

冯敬棠搂着曾慧云,打开门便见到叶世文。曾慧云泪眼蒙胧,看着来人,声若游魂,扯出一个苦笑。

“叶绮媚,你赢了,冯太太是你,连冯家都是你的了。”

叶世文尚未反应过来,冯敬棠听得震怒,抓紧曾慧云的肩低声威胁:“你再在这里乱讲话,你以后都不要指望见到世雄!”

曾慧云却继续笑,泪如珠坠,惨绝人寰。

“我讲得不对吗?我什么都没了!冯敬棠,我可以不做冯太太,但为什么你连儿子都不留给我?”她又禁不住崩溃,“你为什么不肯救他,他要打针,他在叫痛啊!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你怎么这般残忍,你怎么舍得他痛啊!”

“他还没死呢!日日都打止痛,你是不是打算供他吸一辈子?!”冯敬棠用力把曾慧云推坐在走廊座椅上,“世文,打电话给唐玉薇,叫她来接走你云姨。她在这里,你大哥永远好不起来!”

他不想再看见妻子这副颓丧模样。

意气风发的世家千金,活成一个资深泼妇。骄矜变作埋怨,要翻旧账,要与死人斗,不分场合口出狂言,失去冯太太应有的端庄。

对比冯世雄染毒,曾慧云的歇斯底里,让冯敬棠更失望。

叶世文致电唐玉薇。

他掏出一张干净手帕,却没有递给曾慧云。转头给了冯敬棠,低声交代:“阿爸,我去看看大哥。”

叶世文在病房沙发坐了十几分钟。

冯世雄被镇静剂催睡,又守了两个高大威猛的护工在旁,根本不需要叶世文关心。他不过是让冯敬棠有个台阶可下,夫妻一场,耳鬓厮磨三十年,再难堪也要忍完人生最后这程。

离婚是不可能的。

直至唐玉薇携曾慧云离开,叶世文才从房内出来。冯敬棠拧开扯衫最上面那颗扣钮,喘了口气,倚坐在墨绿沙发,满脸愁云。

“你大哥怎样了?”

“睡着了。”

冯世雄无奈摇头:“他那日差点咬断你云姨的手指,简直是恶魔。”

“交给护工吧,他们有经验处理。”叶世文内心毫无波澜,“始终要戒断的。”

“我今晚要回家看着你云姨,除夕,我陪不了你过了。”

“阿爸,两父子不用讲这种话。云姨这副模样,也让人很担心。”

冯敬棠把沾了泪水的手帕丢弃在一旁垃圾桶内:“她以前就过分溺爱世雄,我讲过很多次,男孩要摔打才能成器,她偏不听。搞成这样,现在又要死要活,就快进精神病院了。”

冯敬棠心里全是闷气。

“换作是我妈,一样的。”叶世文口不对心,讲完自己也想笑。叶绮媚会这样?不,叶绮媚只会把别人折磨得进精神病院,“只要大哥好起来,云姨也会没事的。”

“怕是难好。”

冯敬棠胸腔隐隐作痛。他有血有肉,绝非钢铁心肠,只是眼下诸事百般头绪,他实在没时间难过。

“阿爸,给大哥点时间吧。”叶世文瞄了眼父亲脸色,沉思再三开口,“我找到那个温怡了,但陈康宁不认,Norah做的内审报告,他也不认。股东会开完,他与陈启明一并请辞了。”

“我知道。”冯敬棠清了清嗓,“他们两叔侄贪多少钱,我心中有数。自己走,算是我留面子,不可能要世雄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指证他。这么多年他的把柄我有,但我的把柄他也有,做得太绝我担心适得其反。”

看来当初信誓旦旦说不会放过,只是一句意气用事的口号。真撕破脸皮,再互泼三斤粪水?绝对不是冯敬棠迂回曲折的风格。

他始终要脸。

叶世文点头:“股份变更的商事手续已经办妥,到时候我再私下跟你签一份协议。”

冯敬棠侧头,审视眼前这个事事替他着想的小儿子。签吗?想签,不签的话,涉及外资的投资公司及兆阳大股东全由叶世文操控。签吧,签了便是给叶世文一个摆上台面的警示,那日声声暗示的信任**然无存。

冯敬棠脑子转了一圈,又想起刚刚曾慧云疯疯癫癫说过的话——“连冯家都是你的了”。

他有些不为人知的忌惮,便改了口:“算了,两父子不要花心思搞这些无谓的事。许医生说短则三个月,长则半年,你大哥迟早会好起来的。世雄不是纨绔子弟,只要你云姨不添乱,我对他的毅力有信心。

“这样吧,投资公司你就别把持了,给你大哥。Rex的钱过完年首期就会进来,刚好可以支付Parco的第二笔设计费用,这样就不用从银行融资拨款,避开监管也好操作。”

始终要给冯世雄留些筹码,再给叶世文留些敲打。

Parco也只是叶世文代管,半分钱股份都没有。一长一短的腿称为坡脚,迈不开,走不远。只有权衡,方能长久,就看哪个儿子在兆阳上市重组股份前先成气候了。

叶世文偏偏就不想要Parco股份。

但凡跟秦仁青沾边的,他一定要慎之又慎。冯敬棠这样安排,正合叶世文心意。眼见冯敬棠客套大过天,面子里子他都要,叶世文省下反驳,直接答应:“好,过完年我去搞。”

冯敬棠点头,站了起来:“先送我回家吧,你今晚打算去哪里过?”

叶世文随他起身:“和朋友过。”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我都快三十岁了,阿爸,不会连交友自由都没有吧?”

“玩可以,但如果是认真的,你要带回来给我见一见。”

若被程真听到这句话,估计吓得脸都白了。叶世文在脑内玩味她那款面色,居然有些笑意浮了上脸:“有机会的话,可以的。”

等他揭开这个假人的面具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