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五万,置业海城。”
这一句离谱的话穿街过巷,从中力大厦塔尖吹到渤湾深水渔港。
按照中文的传播路径,往往超过七个字,就很难达到最理想的宣传效应。但这次人人都在问,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哪家地产发展商遭雷劈了?天降纸钞一样啧啧称奇。
闲置十年的洲界商住用地,地段第6868号,听上去就吉利到爆棚。产权五十年,于2000年12月20日盛大奠基。
卖地章程中言辞直接,“泛市中心化”的旗帜、标杆、头啖汤。
四十公顷,嚣张得像四百万平方公里。
地块呈梯形状,又恰似一把利斧。将计划兴建占地二十公顷的大型商业综合体,甲级写字楼,中央空调,三层泊车设施,大堂架空透阳。引入新兴产业,大刀阔斧,助力真真正正的经济结构转型。
“失业?来洲界开工!”
标语一出,连内环区白领也扶不稳咖啡杯,急急跑去茶水间与同事Michelle八卦:“快点叫你老公去洲界递简历啦。”
打造二中二小四间公私立学校,联合约瑟夫国际名校办学,一站式国际教育体系,全方位培育未来精英。
这里无海滨长廊,却有面山豪庭。从高端公寓到普通屋苑,硬性刚需到改善型住房应有尽有,可住、可租、可卖、可投资。比不上圣臣山道的达官洋房,但也有新贵至爱的轻奢会所。电影感的杏色滤光玻璃外墙,泰式古铜框门,原生石阶,从门口到出口,动线神秘而低调。
“全城至低价。”
衣食住行全包,生老死葬尽揽。
一期住宅率先面世,首付五万立即上车。择日认筹,人人翘首以盼。这趟车要开去哪里?别管了,上吧,上吧,连邻居何伯都上了,这台摆明是诺亚方舟啊。
就算不买车票,也买份报纸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来济世为怀——哦,原来是兆阳地产。
程真也被售楼书震撼,差点打电话去问叶世文:“五万?是不是真的?”
哪会是真的。下面一行比蚁小的字写得清清楚楚:剩余首期一年内缴清,可作低息融贷。
这已是地产发展商最大诚意。
没有致电是因为程真在另一份娱乐周刊中,发现“业界新贵暗勾女星”“人比楼价靓仔”两个醒目标题,配上兆阳奠基活动那日媒体拍得的叶世文。
一身黑西装,剪裁利落贴服,又格外高大醒目。被记者爆出是大牌春款,打底衬衫也要两万一件。
他笑着与邀来唱歌助兴的新晋女歌手Kiki低语,眉眼含情,十分下流。
“下流”是程真的评价。
又在另一内页中看见衣衫单薄的女歌手身披黑西装外套,一行比蚁小的字写得含含糊糊:天寒地冻,初次见面,兆阳背后股东竟然燥得当场脱衣。
“靓女,这本杂志你翻到皱了,到底买不买?”报摊老板忍不住问。
程真把杂志合上:“不买。”走没两步路,她又回头,“还是买吧。”
二十元一份的“抓奸”证据,比请私家侦探划算。她反复告诉自己,八卦杂志一向捕风捉影,看一眼就是暗渡陈仓,摸一下就是私定终身。
讲到底大家最终陌路,也轮不到她来责备。
推开T-top的后门,有同事把今夜制服递给程真,又笑着说:“今晚平安夜,可以早走。”
程真接过:“杜师爷这么大方?”
“他飞去国外陪老婆孩子,今晚男人女人都去过节,三点之后这里肯定冷场。”
程真不置可否。来到更衣室,她换上那条红色丝绒面的紧身短裙,裙摆滚了一圈白色毛边,搭配拉链款无袖马甲,活似一颗圣诞树。
程真看见丝袜的时候咒骂一声,被旁边隔间的同事嗤笑:“算啦!人人都穿,你这么白,不穿的话更容易惹色狼。”
“这种怎么穿?”程真边拆包装边骂,“谁买的?”
“当然是老板要求买的啦?”
同事先她一步换完离开。
程真不情不愿换妥衣服,手提电话响起:“喂?”
“在哪里?”
“酒吧。”
叶世文话带酒气,磁性十足:“圣诞节还开工?我现在来接你。”
她想起杂志那几句标题,再看看自己衣裳单薄,连件保暖外套都没有,没好气地讲一句:“我好中意上班的,永不收工。”
电话就被挂断了。
“文哥,皇天不负有心人,”徐智强把手表递到副驾驶位,“足足找了半年,还捡到两只劳力士,一只假刁舵。”
叶世文接过手表。黑色表带残破,表壳也被踩出裂痕,唯独表盘完整。用电镀镌刻着人名——ShanCheng,TheGymnasticsLeague1997。
这是程珊参赛的奖品,叶世文终于知道程真为什么会因一只廉价手表恼羞成怒。
“你要这只表来做什么?”
“它是程真的。”
徐智强疑惑:“你干脆买一只新的给她算啦,难道拿这只做圣诞礼物?”
“少管闲事,帮我去找个修表的。”
“那我走了?”徐智强早就有约,无心陪侍这对可怕夫妻。但从秦仁青与银行高级职员相约的酒局出来,叶世文已然三分醉,他难免有些担心,“你确定阿嫂可以开车?”
“她连飞机都会开。”叶世文未真醉,“上次跑马地偷拍那张闪存卡我录成磁盘,放在老地方。屠振邦尾巴还未露出来,过年前先让冯世雄出局。”
徐智强点头:“他被秦仁青暗算,现在戒不掉了。秦仁青下手真狠,不过你这个大哥也确实没定力,温怡哄两句他就什么都肯了。”
“那晚上他自尊受挫,你给他吃奶粉他都愿意,反正曾慧云也就只能养出这种儿子。”
叶世文确实没想到秦仁青为了拉拢他,竟然这样构陷冯世雄。他心头一沉,难保有一天秦仁青主意会打到自己身上,他必须打醒十二分精神对付。
他可不是冯世雄那种公子哥。
“但洲界还在开工,冯世雄公司账户也有秦仁青的钱。文哥,陈康宁才是兆阳最大股东,他摆明帮冯世雄多过帮你。你股份太少,胜算未到最大的时候。”
“我会有办法的。”
叶世文查了那只1633的股票,背后最大控股方是国外一家船只租赁公司,确实由山崎造船商社供过船,专门运跨国建材,风险甚高。今年年初股价直接下挫60%,却在三个月前又突然升回去。
看来屠振邦赚居间佣金还不够,妄图通过这间期货公司敛尽财源,打算一路跟风炒火建材市场,难怪秦仁青高歌猛进支持他。
这两只黏附众多投资散户身上水蛭,吸盘使尽了力,嘬得满身腥臭。
叶世文目光笃定,又带隐忧:“别让屠振邦知道。这种程度的动**,他闻着味就来了,不知会出什么招数。”
“行啦,能出什么事?”徐智强笑着摇头,“你教的嘛,真的走投无路,就立即报警求助!”
叶世文也笑:“说你傻,你是真的傻。”
徐智强下了车,叶世文摸出手机。酒气上头,又逢程真无理取闹,他十分不耐烦:“你现在出来。”
电话对面的人显然不肯。
“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如果你不出来,我就进酒吧挟持你。”
电话对面的人沉默。
叶世文脸上浮了笑:“我今日新车落地,快点出来看。”
程真在讽刺挖苦。叶世文恼了:“怎会有女人像你这般不识趣?你讨好我简直应有尽有,去服侍那群酒鬼做什么?一分钟啊,我没耐心!”
这次轮到他挂断电话。
程真来不及换衣服,把长外套披上就出来了。
午夜十一点街头,他那台车确实出众,与叶世文口吻一样,又浪又霸道。什么人开什么车。
他若开车经过蝴蝶街,楼上浇花的女人怕是要浇到他车上。
驾驶座虚位以待,程真知道叶世文肯定又是半只酒鬼,直接落座前排。
“你搞什么?”
二人同时发问。叶世文先答:“找自己女朋友过圣诞节也不行?去西洲码头。”
“跳海?我不奉陪。”
“准备了惊喜给你,走吧。”
程真见车头摆着那只tweety,脸色保持寻常,把车驶离。
叶世文视线落在她腿上,竟是黑色丝袜,顿时醋意翻飞:“现在买裤子很贵吗?天文台说降温,你就穿这点布料,想给谁看?”
程真敷衍:“打工而已,又不露。”
他打算伸手去掀衣摆,又被程真袭击。收回手的时候手提电话响起,叶世文想了想,先挂断电话,转头望向程真:“我要跟你讲一件事。”
程真停在斑马线前等红灯:“你讲。”
“我是冯敬棠亲生子。”
程真愣了几秒,还未回神,就被后面车辆用喇叭催促。她松开脚刹,往前驶去,这句坦白实在让她始料不及。
“你不要出声。”叶世文回电过去,“阿爸。”
程真闭嘴。
叶世文瞄一眼程真,不再顾忌:“秦总的钱给进来了,我让他先支付到Parco,搞了份往来合同平账,税费Norah有办法摊到最低。之后投资公司会有Rex的钱,混在一起怕有麻烦。况且大哥也需要资金支持,我不能什么都揽上身,亲兄弟怎么说也要拍档一起上的。”
叶世文要在账面上与秦仁青先撇清关系。
冯敬棠似乎很满意。
程真听叶世文口吻变得轻松:“秦总刚出手了几百份长期期货合同,北边公司撤资,肯定是对我们有信心。”
“Rex那边?”叶世文笑了,“没什么问题,我已经沟通过很多次。Rex那边推荐的学校已经谈妥,就差看场地了。学校不像其他建筑,有日照和户外空间要求,洗手间都有标准的,过段时间他们想亲自来看看,我去接机。”
程真从东隧过海,经鲤鱼门道北上。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叶世文听着冯敬棠开始家教,劝他早些收心,上次那个歌手太过轻佻,不能领回家。
“我只跟她讲过两句话而已,记者乱写,阿爸你别当真,她身上那件外套不是我的。”
叶世文盯紧程真,却发现她波澜不惊,像聋了一样。
他有些不爽:“不过她也有暗示我,说有空出来单独饮茶。看来她既传统又乖巧,不饮咖啡香槟,要饮茶。”
单独,饮茶,好暧昧。是一盅两件还是私下品茗?是去翠华贵园还是五星酒店?
叶世文来不及编撰更多引人遐想的对白,就被冯敬棠呵斥:“别被女星的外表骗了,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你想玩我不会拦你,但不要被狗仔队拍到。”
程真没反应,这个游戏就不好玩了,叶世文意兴阑珊:“我知道轻重的。”
冯敬棠又啰唆一轮,叶世文耐心十足,句句孝顺到底。提起登报的事,叶世文在解释:“我没给过媒体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拍我出来。”
倒是冯敬棠看得开:“虽然八卦周刊乱写,但官方报道的口径,你的形象都很正面,好事来的。兆阳以后发展起来,需要一个正经掮客出面周旋,Rex对你很满意,外资讲究企业形象,这样他给钱也会给得爽快些。我不方便露面,世雄又是公开的儿子,你更妥当。反正你底细清白,跟着屠振邦时没插手过金钱往来,没人会查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还博得金主高兴,叶世文不抗拒上镜。
“Norah和我说,复核年末资产盘点表,陈康宁手下那个陈启明在兆阳搬迁装修的时候,每样东西都高过市场价30%以上买入。”冯敬棠语气明显阴沉下来,“你知道兆阳内部对陈启明的评价吗?”
“没听说过。”叶世文十分冷静,“我没去那边上班,不太清楚。”
“我当初没让Norah持股,就是想她做财务官,与陈康宁互相牵制,才半年就出这种事。Norah已经重新逐项审核,但凡陈康宁有签字,他都摆脱不了关系。”
“阿爸,都是自己人,家丑不可外传。”叶世文安抚道,“私下调查就好,免得人家说你不近情面。”
“怕就怕不止一次。”冯敬棠恼了,“你大哥还帮陈康宁讲好话。别以为我不知道,陈康宁就是想尽快站队,当冯家是摇钱树。”
叶世文敷衍回应。
一个出身卑微靠老婆上位的男人,胸襟与眼界有限,匹敌不了人家三代富商沉淀下来的超前经营理念。兆阳地产落到冯敬棠手里,与家庭作坊没什么区别——自己就能拆自己的台。
叶世文只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
车停下的时候,叶世文也与冯敬棠道别。那艘阿兹慕游艇静静守在水上,看来叶世文今夜是要出海畅游。
“上船。”
程真没拒绝。
天文台录得的西洲气温,摄氏十度,相对湿度70%,只吹北方,刮到你痛。程真一下车就裹紧外套,两条腿在寒风中打战。连给叶世文扮绅士的机会都没有,越过他直接踩上甲板钻入船舱。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船童早就调好室温,冷暖交替,她立即打了个喷嚏。
叶世文在吧台斟酒:“喝酒吧,喝完就暖了。”
“不要。”
“怕喝多了跳舞?”
程真不理他。
船已开出。她脱下鞋,跪在靠窗的宽阔沙发上,凝视极远处的海。上一次坐游艇出海,是珊珊五岁生日的时候。
十年前的游艇,只有一层日光甲板,舱室内饰简单,船身造型笨重,却也处处彰显昂贵。
程真好奇跑到驾驶舱,曹胜炎把她拥在怀里,手把手教。哪个是电子海图,哪个是卫星电话,没有标线路牌的海面,如何靠雷达探深。
生命往往在无常之前,一切如常。
如常的殷实家庭,如常的贤父慈母。可惜那晚的生日蜡烛太脆弱,富贵浮云,一吹就散。
“在想什么?”叶世文从她身后拥住,打断程真的神游。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叶世文稍顿:“你不是什么都想知道吗?”
“我的意思是——”程真侧身,望进他坦然**的眼底,“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因为是时候了。”叶世文倚着她腿旁落座,“十年,真真,我等了十年才有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
叶世文笑了。眼稍弯,唇上翘,一个不折不扣的靓仔放电,没有雌性生物能够幸免。二十七岁年纪,尚未因时光刻薄增添皱纹,却以遭受风摧霜打为由,一双眼眸道尽故事。
甚是迷人。
“娶你回家做富太的机会。”
他站起来,走到吧台处打开其中一个文件袋:“你过来。”
“做什么?”
“过来就知道了。”
舱内铺设地毯,程真只穿丝袜踩上,格外柔软。她站在叶世文面前,见他献宝一样递出:“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是一份购房合同。
程真愣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丽泊道宝翠苑,实用面积一千三百呎。三房两厅,闹中取静。上一手业主是做电路板生意的,入住五年身家翻了三十倍,证明这个灶位旺财。你之后想搞装修没问题,但灶台不能动,起码不要断我财路。”
叶世文翻开签署页,直接递上签字笔:“签名吧。”
程真不用翻看也知这套豪宅价值几何。
她没有接笔,眉头蹙起:“你什么意思?”
“送礼物啊,第一次收这么贵重的?”叶世文屈指在她鼻头轻刮,“你看你,吓到像签卖身契一样。”
他扯住程真手腕,这副娇躯靠入怀中,把签字笔塞在她手上:“先签这里,签完还要签骑缝,过段时间我陪你去办手续,最快过年后就能拿钥匙。”
程真不敢落笔。这份看似梦寐以求的礼物,薄薄一叠纸,顶得上压在胸口的千万斤,她甚至无法用以往过分刻薄的态度去拒绝。
叶世文见她不肯动笔,有些急了:“你不中意?浅沙湾那个位置全城最靓了,这样都看不上?”
他现在的钱也就只够买这一处。
“不是。”程真也急了,“不是不中意,太贵了,你收回去吧。”
“你不要?”叶世文松开手。
“我不能要。”程真相信这是他掏尽家底买的。
叶世文用脸颊去贴程真额头,温度如常:“吹风吹傻了?你还是不是程真?我现在买给你属于赠予,你妈不是叫你多拿些分手费吗?”
程真反驳,“讲过很多次,那是四姐胡言乱语,不是我妈咪!”
“行了行了。”叶世文重新握紧程真执笔的手,“当然不是分手费,这是聘礼。你签了名,这间屋和我这个人以后都属于你了。”
怎忍心让她继续穿梭于酒鬼之中。才二十二岁,书没念多少,长又长不高。身上的疤丑得心惊,又生了张不饶人的嘴。立志不依赖任何一人,好硬气,任何人也不及她飒爽。全城中低价楼盘被她踩尽,买不起,也死不开口叫他赠寥寥几分的溺爱。强悍到底,却会因想念啜泣,会中意靓鞋,替无辜邻居出头,冒险折返救他。
任海城三百万女人在他面前来回泳装展示,叶世文也只惦记程真。
什么情啊爱啊,太过俗套。
千言万语都敌不过那一句——我想对你好。
“算了。”程真不肯下笔,“我这种人住惯水埗区,豪宅风水怕是与我合不来。”
他不怕,她怕。怕签了之后大家都会后悔,后悔这段感情走得太远,远到超出控制范围。情愿你与我负气到底,日夜争吵,也不想你对我太好,决意倾尽全力去爱。
“阿文,我不值得。”
“真真,你值得。”
程真的心脏被狠狠挟持,丧失伶牙俐齿:“我……”
“不准拒绝我。”叶世文在她耳边温声地哄,“钱可以再赚的,你不用替我省。这些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也许那瓶波多尔红酒确实有后劲,足够清醒的时候,叶世文讲不出这种肉麻的话。
但一世只讲这一次,她听进去,也就够了。
程真终于被击穿铠甲,子弹嵌入心脏,与脉搏同振。血液喷薄涌出,好痛,却又好暖。
游艇海浪,新款靓车,昂贵酒水,坦白后奉上一颗真心加一套豪宅,他要你永无愁苦,不容拒绝。
这是真真正正的糖衣炮弹。
程真抛开了笔。她转身抱紧叶世文的腰,撒娇语气十分难得:“我想喝酒,不如我们先喝酒。”
“好吧,反正不急。”
叶世文也想助兴,拧开酒塞,斟了小杯红酒,打算递给程真。还未伸手,程真夺过他手中的酒瓶,仰头狂饮。
叶世文错愕:“这款红酒五千一支,你当它是生力啤?”
程真把所有情绪随酒吞下。
是他自愿,是他傻,非要中意她这个身怀一千几百亿秘密的人。是她自愿,是她傻,杜元这个人渣偏要在她动心之后才来找她出手。
程真,你好虚荣,好贪心。
浅沙湾豪宅你也住过,为何他赠你那一刻,竟会隐隐开心?想要爱,还想他永远不会憎恨你?
你这个自私的坏女人。
她喝掉大半,才肯罢休。五千一支,果然入口顺滑不呛,果香馥郁,些许冰镇还能生津止渴,程真情不自禁打了个嗝。
“普普通通,我喝过更好的。”她没说谎。
叶世文第一次见她语气狂妄:“你父母以前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
“什么生意?”
“不记得了。”程真摇头,“他一开始做律师的,后来得遇贵人,私下又有交易,总之做过好多事。就是做太多了,才会有报应。”
她望向叶世文,愁绪与爱意挥之不去。几十公分距离像隔着整片海洋,任她再使劲,也看不真切。
“所以你要小心,不要做太多坏事。”
这句话她说给自己听。
叶世文眼见程真开始脸红,似乎不胜酒力:“他们车祸是被暗算的?”
“车祸?”程真才想起那个档案里的父母,“谁知道,天意吧。”
她瞄见吧台上还有一个资料袋:“这是什么?你另一套藏娇的金屋?”
“见一个送一个?你以为我开银行的?”叶世文把资料袋移开,“这份你不要理。”
程真收回视线。
她解开外套钮扣,又不停扫视舱室,像模像样地点评起来:“这艘不错,飞桥还是运动型?这么大的AfterDeck会客区,又是半户外连主甲板,肯定是飞桥。”
剥下外套,她倚坐在沙发上去望深沉的海。
“航速应该最高可以去到二十七节,还是二十五节?我猜二十七,也就是五十公里,比不上你那台车。”
叶世文手掌带热度,摸到她腰侧。
程真早在脱下外套的时候,就被他盯得腰脊发热。这一摸,人软了,往后靠,被叶世文圈在怀里。
“我看你不止会开飞机。”叶世文扯起那条贴着大腿的袜带,狠狠一弹,打在嫩肉上很响,“你明日就不要再去酒吧了!”
想到那些酒鬼盯她的目光,叶世文决定连夜采购最小号的兵马俑铠甲。
程真闷哼一声,酒气染红眼角:“会痛的。”又低头去看,手指点在自己白得晃眼的大腿上,一道艳痕昭然若揭,“你看,好红。”
这副媚态来得太突然,叶世文瞬间就有些失控。
“这么快醉了?”
“嗯。”
她没醉,只是喝得太急,现在心跳咚咚,像在喉咙跳舞。
“不能喝还要学人喝。”
“五千一支。”程真侧身,向后比了个手掌,“喝多点,不亏。”
似醉非醉,格外可爱。
程真一夜无眠。
黎明消失,海与天渐分渐离,时间穿梭带来了光。云层织得太密,赤色艳霞被过滤干净,只剩下日昼的白,轻轻落在眼睑,抚触般温柔。
黑夜总是匆忙,似一个背井离乡的人,丢三落四,走的时候只来得及卷走两件薄衫。
一睁开眼,这个世界便患了乡愁。
没人愿意与梦乡告别。
她轻轻掰开拥着她腰的手掌。叶世文也累了,睡得比平时沉稳,指劲无力,任由程真摆弄。她起身离床,找到房内浴袍,披上后悄悄下来一层船舱。
她拆开吧台上的文件袋。
昨晚就想看了,可惜一直没机会。牛皮纸袋鼓鼓,打开发现有两卷菲林,写着copyA与copyB。程真第一反应是偷,又在心里笑自己蠢。抽出资料翻看,是叶世文与屠振邦期货公司的交易合同,落款签署人杨定坚。
铁矿石。程真想起翟美玲与杨定坚的对话。再翻两页,看见交易金额时松了口气,幸好他买入金额不大,万一出事也不至于倾家**产。
想完立即低落起来,关心则乱,程真摇摇头,把杂念抛出脑袋。
再看下去,从资料夹缝跌出几张照片,程真反复确认后才明白是杜元的“货”。码头仓位编号,急冻食品编号,车牌号码及交货的人。
违禁品拍得很清晰,冲印出来的照片右下角上有详细拍摄时间。不只是青龙码头,叶世文私下追踪了杜元的货。
他打算把这些东西交给警察吗?还是交给一心要做正经生意的屠振邦?
手提电话响起。清晨六点半,铃声阵阵,割破船舱沉静,犹如灵异电影的开场乐在不停演奏。
程真一惊,急急把文件塞回,目光落到沙发角落的手袋,快步上前翻找。
“喂?”
那头的人在冷笑:“叶世文真没本事,竟然让你这么早就醒了?”
“杜师爷。”程真忍着酩酊狂饮后的头痛,不去反驳,“有什么吩咐?”
“阿真,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玩弄男人也有一手。”杜元假意赞赏,“又是跑车,又是游艇,还打算给你置一间浅沙湾豪宅,听说他定金都付了,就差签约改写你的名字。你果然有本事,我没看错你。”
程真的心跌入海底:“我没签。”
“不签?定金五十万,不签也没得退的。”
“他可以写自己名字。”
杜元轻嗤:“你心知肚明,不需要在我面前扮不熟。”
“杜师爷,你这么早打电话,不会只为了关心楼市交易吧?”
“阿真,不要忘了自己姓什么。”
程真咬牙:“我说了我没签。”
“行,你记得就行。劝你别陷太深,如果他没死在我手上,一定不会放过你。”
程真怔忡,浑身血液像遭遇急冻,寒得声音发颤:“你要杀他?什么时候动手?”
“关心他?”杜元大笑,“你玩真心人家玩游戏罢了。他对女人是大方,但你算什么?冯敬棠娶儿媳,你连参赛资格都没有。”
程真指尖捏得发白:“我要我妹的监护权。”
“过几个月吧,会给你的。”
“我现在就要。”
“急什么?”杜元反问,“想好后路了?准备带程珊去哪里?”
“不用你操心。”
“行,我过完年才回去,到时候再说。”
“不行!”程真语气急起来,“你不是她的监护人,根本不需要你到场,你叫人出面去办手续就可以了!”
“大家主雇一场,你要走,我肯定摆两围酒席亲自送一送你。”
杜元直接收线。
程真卸下力气,颓然跌坐入沙发。抬起眼,码头风光开始清晰,透明玻璃外满是寒冬辰景。车声人声尚远,只有烈烈北风,在终年浴翠的树木中穿插而过。
因堆填海域造成海港独有的狭长海岸线,临陆水急,深海水静,游艇在颠簸中靠岸。
一夜风流,无限多情,只消两分钟致命通话,就能抛诸脑后。
“醒这么早?”程真吓得浑身一颤,手上电话跌落地毯,声响沉闷。侧头去看,楼梯转角处叶世文静静伫立。
西裤穿着妥当,深紫色衬衫未扣,敞半身肌肉。叶世文眼内全是倦意,却在与程真对视那刻泛起笑容。
他泰然自若,一步一近:“见到鬼啊?脸色好差。”
“我饿了。”程真松一口气,目光快速瞄到那份收好的资料袋上,万幸。
叶世文脚步恍惚间滞了半秒,又继续走到她面前:“我昨晚亏待你了?”
程真忆起那些画面,眼下浮红,如日出朝霞。她想弯腰捡起手机,却被叶世文俯身先行一步。
她急了:“给回我!”
“你跟谁打电话?”叶世文不肯给,“一大早魂不守舍。”
他已摁开通话记录,程真扑前去抢,却被叶世文猛地反手一推,后腰狠狠撞中吧台钝角,痛得涌泪。
“哦,这么早就跟杜师爷打电话?”
满室寒气,从叶世文身上透出,每讲一个字就冷掉一度,直逼零下。
程真咬牙忍痛:“与你无关的,他在国外,有时差而已。”
“是吗?”叶世文的声音比窗外北风更锋利,“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下楼瞒着我致电?不如你帮我问下他?”
他直接回拨,在程真面前把免提打开。铃声十分枯燥,嘟,嘟,嘟,短促停顿犹如凌迟的刀,一声一割,划破程真动脉。
这是黄泉路上的号角。
“喂?”杜元接了电话。
叶世文抬起手,电话被递到程真脸颊旁边。叶世文淡淡地笑,听见杜元声音,笑得更加投入,甚至打算就这样笑着送程真赴死。眼稍弯,唇上翘,美色确实致命,尤其一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成年男人。
她只要讲错一个字,明年今日就是她的死忌。
程真牙关轻颤,喘够气才缓缓开口:“杜元……”
那头的人沉默。几秒仿若几个世纪,只听见杜元嗤笑一声:“找到阿威了吗?我叫你给他打电话,你打回来给我做什么?你通知他换掉那两款酒没?”
“还没。”
杜元又说:“还不快点打给他?阿真,别耍花样。我知道你要辞职,雇佣条例怎么规定就怎么做咯,不需要一而再地求我。”
她从来都只称呼他“杜师爷”。
程真双膝发软,差点跪下,指腹在吧台边缘用力扳紧,靠手臂支撑自己。抬眼一看,与叶世文冷酷目光相撞,她有了底气,顺着杜元的话接下去:“我想过完年就走。”
“不行。”杜元拒绝,“年前年后最多节日,酒吧很忙,至少要过完清明。”
“我真的不想再做。”程真又去看叶世文,声音更加笃定,“我有其他打算了。”
“等我回去再说,不要再为这种小事烦我,你以为我很有空?”杜元当机立断挂掉电话。
这个谎言足以救她一命。
叶世文把手提电话抛到沙发:“为什么不跟我讲你想辞职?”
“讲了你就会信?”程真心跳慢不下来,半阖着眼,语调颇低。
不过是饮食男女误打误撞,玩一回真心。昨夜缠绵悱恻的爱意,也只是他一时兴起的慷慨。想给就给,想杀就杀,叶世文要的是绝对服从。
而她做不到。
只一瞬间,程真被叶世文捏住肩膀摁下,上身趴在冰凉吧台。
“你——”
她的下巴贴在石面,双手被反钳腰后。叶世文不发一言,从她身后扯下浴袍,另一只手抚上那块被撞得瘀青浮起的伤,十分心疼。
他习惯早起,因为习惯失眠。拥着程真入睡才能输给自己千思百虑的思绪,有几个钟空白时光可供歇息。
床榻凉了,他便辗转醒了。下楼时她把电话摁灭,坐在沙发,三魂七魄尽失地呆望窗外。看见通话记录那刻,所有情感变作威胁,叶世文很愤怒。
他甚至变态地希冀程真由始至终都在欺骗,对自己无半分真爱。
真怕她求饶,更怕自己心软。
细密的吻落在程真背上,疼痛放大敏感,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劫后余生,庆幸与恐惧并存,程真禁不住流泪。
听见叶世文解开皮带的声音,她哑着嗓开口:“不要。”
怒火催生太多欲望。
“不要,我不要!”程真啜泣,“不要这样!”
“你听话就不会痛。”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听话而已,我什么都能给你。
你偏不肯。
“叶世文,我是你养的狗吗?”
程真只觉得痛苦。
她不愿意成全一个男人卑鄙的征服感,情愿从未中意过他。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半分钟,许是半刻钟,久得程真睁开眼,听见他重新扣起皮带。骨节修长的指梳入发鬓,几缕泪湿长丝也被妥善安抚。
“真真,你不要再挑战我。”
程真忍不住又掉一颗眼泪:“那不如分手吧。”
“好。”叶世文叹了口气,从地底找回自己声音,“下辈子吧,我绝对跟你分手,见到你就绕路走。”
他拉起程真手臂让她站直,指腹轻拭,勾走她颊边的泪。
欲望高涨时的泪不会苦涩,反而图添凌虐的美。此刻她却哭得犟气,泪珠如棱,带无数的角,扎在叶世文心头。
明明该生气的是他。
“帮我扣。”
颗颗被镌刻品牌字母的黑蝶贝扣,精隽,贵气,微凉。程真双手垂着,像磁铁的同极,拒绝亲近,一股隐形的力推挡她企图举起的手臂。
她开口:“不要。”
叶世文贴上前,半低着头凑近:“一粒,就帮我扣一粒。”
程真不肯与他对视。
犹豫几秒,她终于抬起手,随意地拧上一粒。叶世文无声舒了口气,自己把余下纽扣全部扣好。
一人退一步,台阶由我造。只要她肯扣,这段恋情便能留出逼仄空隙,供二人各怀心事。
示好与示弱,也就一字之差。
除了死与继续残害彼此,他们似乎不想做出其余安全选择。
叶世文把衣摆扎入西裤内,又拎起沙发上的西装外套,边穿边往外走。
“我买了新裙给你,不要再穿昨晚那套烂衫,好丑。我去车上拿,你换完我们去看医生。”
好丑?明明他看到的时候神魂颠倒。
“看医生?杀人犯要挂精神科的。”程真语气冷淡,“神经搭错线,开颅也没得救。”
叶世文无视她的挑衅,站在舱门处,眼神浮现内疚。他懊恼自己竟然半分力气都不留:“肿得很厉害,我怕伤到骨。”
程真别过头,不再去看他。
“记得戒口。”叶世文把车泊下,“没伤到骨,但辛辣煎炸都不要吃。”
程真捧着一堆药,没答话。
“我今晚回来再帮你涂药。”
“不用,我自己来。”
叶世文喉结上下滑动,把一肚怨气憋回:“我当时火遮眼,不小心而已,你以为见到你受伤我会很开心?刚刚那个医生以为我家暴你,差点要报警啊!”
她未免太小气。
医生问一句“是意外吗”,她便摇头。再问“是人为吗”,她便眼红。如是者三番四次,骨科医生真有风骨,瞪大眼呵斥叶世文:“连女友都打,你这个人形禽兽!”
程真冷笑一声:“啧,叶老板道歉诚意十足。”
“行,行,行!”叶世文一掌拍在方向盘上,“对不起,程小姐!是我错,是我衰!明日我就去双喜楼摆两围和头酒,与你冰释前嫌好不好?”
“不去。”程真解开安全带,“我怕没命吃。”
“你究竟想怎样?”
二人陷入沉默。
叶世文决意先妥协,将手臂抬高,音调半软,:“还生气?给你咬一口泄愤,咬断都可以。”
程真推开他的手。
“哪天你这只手真的断了,知道什么叫痛,再来问我生不生气吧。”
叶世文很无奈:“真真,你受伤,我也会心痛的。”
程真半低着头,手指在裙摆上一捏一放,互相摩挲。听见叶世文叹气,大掌落到自己颈后。她抬起头,那张俊脸靠得极近,自下而上贴来,企图吻住红唇,被程真避开。
鲤鱼嘴,杏圆眼,这种面相的女人,叶世文发誓轮回十八次只遇见一个足矣。
他已没了十八条命。
叶世文只好在她脸颊轻啄一下:“过完年不要去酒吧上班了。”
“我自己决定。”程真的视线落回窗外。
“行,程小姐想怎样就怎样。”叶世文不想再争执,把那份购房合同递出,“拿回去签字,我迟些带你去办手续。到时候别再住这边,不安全。”
她没有问什么叫“不安全”。
大限将至的压迫感。于她,于叶世文,于所有深陷这场祸端的人而言,水埗区公屋肯定比这台装防弹玻璃的跑车更“安全”。
程真上了楼。
叶世文留在车里,打开另一份资料袋。
在游艇内她神色最慌那刻,视线先从这个资料袋经过,才抛到他身上。她似乎想确认有没有物归原处——这才是叶世文怒火的起源。
与程真不能硬碰硬。她是一块烧不熔的陨石,在大气层擦到要致电消防处来救火,她照样毫发无损,固执到底。
恃爱行凶,是他让渡的权利。
叶世文有些恼自己,从头逐页翻看,长睫垂作短帘。再掀起时,飓风在瞳孔深处形成,他脸色阴沉,足以悬挂十号风球。
程真太急了,连照片也插错页码。
“醒了没?”叶世文拨出电话,“帮我查一件事。”
徐智强被这副冰浸过的语气冻得打冷战:“文哥,什么事?”
叶世文的视线落在福华街那条巷内。他不相信一个十年前拖家带口来此投奔亲戚的生意人,能玩得起游艇出埠。
身份可能是假的,但那道疤肯定是真的。
“近十年来,海城所有纵火案,一单都不能漏。”
程真把外套穿上。她个子不高,长至臀下的西装外套,勒出腰线。深棕色,双排扣,复古利落。内搭珍珠白短裙,套一双卡其色麂皮及膝低跟靴。
对镜一照,她有种错觉,恍若回到衣食无忧的年代。
推门而出,程真惊艳了迎面上楼的张欣园。
“真真姐,你去上班?”
“是呀。”程真扬唇带笑,“放假回来吗?大学功课辛不辛苦?”
张欣园摇头:“念书哪有打工辛苦。”一双稚目褪去光华,与悬在头顶的灯泡不相伯仲,张欣园又小声念叨,“你男友这么有钱,你居然还要去上班?”
人人都在传,三楼那个女侍应,卖酒兼卖身。
豪车频现,穿金戴银,每日假模假样挤地铁搭小巴。原来有钱人也扮贫困,演落魄,与她共睡水埗区公屋,手段下作,不知廉耻。
张欣园曾替程真解释:“那个是她男友,我见过的。”
街坊们都不信:“哪个男人会希望自己女友在那种地方打工?她没学历又不靓女,人家玩玩而已。阿园,劝你与她少些接触,近墨者黑,做女仔要有尊严啊!”
张欣园再看看程真靴上**的半截大腿。
真白。她以前从未这样穿过。
“拍不拍拖与上班有什么关系?”程真收起笑容,“我赚自己的钱而已。”
张欣园抿了抿唇,点头当作道别,快步上楼。
打开家门,一屋陈旧摆设,灰蒙蒙,阴沉沉,日照永远透不进这幢破旧大厦。藤椅如垂暮穷人,骨架老迈,衣衫褴褛,四处穿插而出的铁丝,勾破她对未来的希冀。
担架厂出品滞销。劳动力密集型的传统产线,厂房占地太大,租金超负荷。老板利润空间缩无可缩,碳纤维制品,遭遇今年石油价格走高导致原材料成本暴涨。投研资金不足产品升级困难,申请CE认证转销出口也要时间。
政策变化后风口期渐趋渐近,北边劳动成本更低,每副担架能比海城厂商低10%-30%的价钱,绝对横扫中东印非。
原来单靠海城这个市场,赚不到一世安稳钱。
明明1998年索罗斯狙击海股、汇、期市不成,明明股票指数已在2000年创下最高一万八千点。大家都以为经济复苏有望,科网股热潮竟骤眼间化作泡沫,大市如山倒,这个社会无人幸免。
传统业不行,软件业不行,自愿失业计划又多了无数个不自愿参与的人。
计件工资逐月累减,黄萍燕快支付不起女儿学费。结构性失业,要一个年过四十五的女人转型,能转什么型?
“阿妈,我们是不是要搬?”
黄萍燕挂断电话,眼珠黄浊,像一条垂死的鱼。张欣园听见电话那端的表亲欢天喜地,说收到风声这里要拆了,只能宽限多两个月给你们母女找别处安家。
他们要住回来,与负责拆迁的土地发展公司拉锯谈数。
八十年代初福华大厦只是私人楼宇,黄萍燕亲戚属于产权业主。1988年,经多方商榷后,才把四楼以下改造为公屋,轮候出租。
市区腹地,又逢庙破楼旧。无论是拆是卖,也叫作发展经济,造福社区。
“这个你别管了,我再想想办法。”
别处租金要剥掉黄萍燕一层皮才够支付。
张欣园知晓母亲难处:“阿妈,不如问真真姐借?她一向肯帮我们。”
“她的钱是怎样来的,你知道吗?”
“她不是那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若被街坊知道我们问她借钱,闲言碎语要戳穿我们母女的背脊。”黄萍燕又叹气,“平时楼上楼下帮几个小忙就算了,涉及钱银,亲戚也没情面可讲,不要指望外人。”
张欣园望见黄萍燕贴满膏药的肩窝,眼眶一红:“那我不读了。”
“有书不念,你想去做什么?”
“我去打工。”
“中七毕业,你能做什么?连个大学证都没有,谁会要你?”
“我也可以去卖酒,赚到钱就行。”
黄萍燕听见这种话,气得破口大骂:“你是不是见人家穿新衫拎新手袋,你也羡慕,也想趁嫩去交有钱男友?!做女人能这么不知廉耻吗,我是这样教你的?白养你了!”
“我没这样想过!”
夜里,屋内只有一双母女,在房间客厅各自低泣。叹息无人可闻。
程真踱步下楼,穿堂风打在腿上,有些料峭寒意。
2001年,迎春花未开。
千禧年盛传的计算机“千年虫”,雷声大雨点小,因跨世纪而不适用的“十进制”,在幻想中毁灭地球,又在幻想中消匿于世。
新的一年,海城人照样鼓励自己,样样都要做到至top。好大口气,于是楼价也跻身全国至top。
全因按揭尾款凑不齐,丧失卖掉那套房的资格,背负一世。业主?孽主?读音近似,人们至今分不清楚。
双手收拢衣领,不善厨艺的程真要先找个地方解决晚饭。
拐一个弯,穿堂风停了。她扯一扯衣摆下沿,把布料捋得平整,走到铭记档口。扬眼轻轻一扫,铺内挤满七嘴八舌的街坊四邻。
“咦?阿真来啦。”谢莹莹早就瞄见来人,直接迎上,口吻似深闺好友般亲热,“还是例牌吧?”
程真点头,在外摆位置坐下。
这次没有孕妇打扰,她悠然自得叹完一整支烟。
工作场所的光堪比阎王殿,化不化妆无人能辨。她习惯不着脂粉,凭些许年龄优势,晕黄路灯在脸颊细细绒毛上探照,被烟雾一遮,有了迷离美感。
她确实比以前漂亮不少。果然人靠衣装。
陈娇儿媳倪婉君,冷冷站在收银台,拿一双大眼,斜斜乜着谢莹莹满脸讨好地捧上一碗烧鹅濑。她靠子宫争气,一索得男,把谢家唯一命脉紧握在手,没人敢对她这个失业游民摆脸色。老公三催四请,才拖足大半个月说来铭记帮忙。
争家产要趁早。
来的第二日,便把那个一直雇用的长工开除。
陈娇发火:“伟叔一向勤力过人,你炒了他,你来做吗?”
倪婉君长指一点,冲谢莹莹背影示意:“有她就行啦,现在打糊都是机器打的。老爷负责压粉漏粉还有斩料,她就负责将粉浸一道冻水,过冷河而已,多简单。”
“那你做什么啊?”
“奶奶,这个月的账簿数目我看过了,有些地方对不上,怕是有人敲穿柜筒底,拿了不少钱。我以前做会计的,收银盘点我来帮你。”
言下之意,洗碗摘菜,收拾残羹落回陈娇头上。
她正想反驳,倪婉君把自己老公抬出来。亲生儿子在电话里语气不耐:“阿妈,婉君手腕没力,不能做粗重活的。万一受伤,看病也要花钱,我赚这点钱容易吗?况且店里面事务不分大小,如今做生意要有经营思维,又不是小农经济,脑力劳动不比体力劳动付出少。”
又搬出谢家唯一那尊佛:“我礼拜日休息,带迪仔过去帮你揽客。他说好久没见爷爷嫲嫲,很想念你们。”
电话那头,迪仔死活不肯唤一声“嫲嫲”。听见亲家在叫开饭了,迪仔大喊“辛苦婆婆”,陈娇嘟囔几句,儿子索性挂断电话。
谢恩铭习惯回避冲突,这次又装聋作哑,陈娇失去帮手,唯有强忍下来。
她做儿媳的时候,家婆气势凌人,哪敢像倪婉君这般嚣张。想不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都是姓谢的,一个封建余孽,一个潮流民主。
倪婉君眼见程真悠哉悠哉吃完那碗濑粉,起身时格外仔细衣裳,旧得掉漆的折叠凳轻拿轻放,实在做作。她以为自己在内环区大班楼宴饮那道亚洲第一的鸡油花雕蟹?
程真走至收银台,收银员目光汹汹,夹带鄙夷。见她从上至下扫视,仿佛在替程真全身做磁核共振检查,又想起陈娇的抱怨——能做收银的,必然是自己人。
这位是陈娇儿媳。
倪婉君看够了,才开口:“三十五。”
如今连定价都由倪婉君话事。涨价五元,骤然一听,也不算多。若改为涨幅15%,估计食客纷纷绕道。程真低头数着零钱,眼角掠过倪婉君描红的指甲。
十指不沾阳春水,看来婆媳大战,陈娇率先弃甲。
“大嫂,打个折啦。”谢莹莹突然从身后冒出,手里捧两个油汪汪的净碗,侧头去看倪婉君,“阿真是熟客来的。”
“一碗粉,算上食材、人工、灯油火蜡、铺面租金——”
倪婉君话未说完,谢莹莹反驳:“自己的铺面,何来租金?”
“逢年过节不封利是,信不信贩管拿市政条例警告,分分钟说我们影响市容?你以为外摆的那四张桌子是天生种在那里的?念书少就别乱发表,做生意要讲公关的。”倪婉君翻了个白眼。
谢莹莹早就熟悉大嫂嘴脸,听完也只扯扯唇角,露一个假笑。她在家里受惯打压,这种程度的讽刺简直是和风煦雨。
倪婉君不愿弯的腰,谢莹莹都肯代劳。陈娇并非冷血,眼见亲生女儿累得在后厨打盹,已经开口叫谢莹莹回娘家住。
母女闭门夜话,谢莹莹长睫带泪,试探陈娇态度。
“阿莹,你真的要离婚?你想清楚了?已经不年轻,又生了两个小的,说离就离?”
“阿妈,我不想带着两个小的。”
“难道要他们跟那个烂赌老爸?你是在害他们两兄弟,做老母的能这么狠心吗!”
“你以为我舍得?我是怕拖累你和阿爸而已。”
“唉,谁让你以前那么蠢!”
“真的离婚,两个小的可以改姓谢啊。大嫂为了身材不肯再生,总不能让你和阿爸一辈子只抱一个孙吧?”
陈娇嗤笑:“改姓谢了,打算分家产?街口那间丰兴置业的地产经纪佬日日来吃粉,跟你吹水说这里要拆是吧?久病床前无孝子,分钱才来献殷勤!”
“阿妈,我是你生的,怎么你骂我就舍得狠心?对大嫂就千依百顺?你猜她要迪仔改姓倪,你那个只听老婆话的儿子肯不肯?迪仔可是你亲家一手带大的。”
蛇打七寸,陈娇一时语塞。
谢莹莹又悄悄朝程真挑眉——别管这个癫婆。
程真依照定价付钱。
谢莹莹笑着说:“多坐一会儿再走嘛,反正你八点才开工。”
“搭车也要时间的,去到就差不多了。”
“拜托你啦,都身光颈靓了,还做什么?嫁妆收拾一下,嗲多几句,先上车后补票,他肯定会给你个名分的。”谢莹莹压低声音。
程真不答。她知道街坊在说什么。公屋没有不透风的墙,张欣园那记落在她大腿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
社会底层不懂日马夜马的赛制到底缘由何在,也不明白莎士比亚那种**作品怎会值得讨论几个世纪。憎人富贵嫌人穷,捱得过今日,再讲两个八卦,尺度越大,春梦越长。
人间没有真相。
因为真相太残忍——她这种人,怎会有机会撞大运遇见真爱?绝对是牺牲色相换来的三分钟热度。
程真越过谢莹莹,脸色平静地走出门口。
上了小巴,她倚在粗粝布艺靠背,头轻仰,眼朝外。与洪正德亲戚议价是一件苦差,既不想为了落户花太多钱买一间二手单位,又不愿得罪这条仅有的人脉。还要替珊珊物色体校,佛城的体操水平不及华中华北。
不知那边的娱乐场所多不多,卖酒水佣金高不高?再不行,去开的士总可以吧?
程真心事繁多。
背井离乡,故土难迁,连林媛骨灰都带不走,她根本没心情去管别人如何非议自己。
大厦泛光外墙上,可乐的广告红白相间。屏幕不断切换颜色,喜庆得让人以为饮下去就能坐拥欢乐。
视线流连间,她看见灯牌左上方暗掉一角,太小了,不显眼。
像水埗区福华街,又像十五岁的曹思辰,更像千千万万个仰人鼻息生存的浮游生物。这片由钢铁水泥组成的海,拥抱潮汐变幻,终年热闹欢腾,有人御风,有人驾浪——从不会为一颗熄灭的灯泡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