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寸液晶大彩显的屏幕上正重播着市领导接见外商握手言欢的场景;而在秦天贵市长大人象征权力的宝座上,市长和处长像一对青蛙似的搂抱着一纵一颠地苟合着权色交易的禽戏。
小浪精与秦市长第一回合的肉搏战就这样实现了“零”的突破。小浪精绝对不是处女,但是仍旧会撕肝裂肺地叫了一声,也不知怎么弄出了几点殷红,向市长大人展示了贞操的倾情和爱的奉献。
事毕换上了裤头背心以后,秦天贵好像有些歉疚和顾虑重重:“这样真的有些不好。”
“有嘛不好呢?”小浪精似还意犹未尽,“夫人都离婚出国了。用九州人的土话说现在是‘你没有老婆我没有汉’,应该是各得其所。工作上是上下级,生活爱情上都应该是平等的才合道理。”
秦天贵知道政治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性是怎么回事,也深谙官场的白道黑道,但从来不去想爱情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这不是他这位置上的人要去考虑的问题。难道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的皇帝老儿还要去思考一个叫什么爱情的名词吗?于是就说:“市长是老百姓心目中的菩萨,说好听了叫公仆;市政府是一座大衙门,是圣殿。你是市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会有闲话和负面影响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万万没有想到,小浪精却振振有词地正色言道:“既然窝边就有草,兔子又何必满山跑?我们是两厢情愿,花好月圆,挨不着他们的谁筋痛腿颤!也和党纪国法都不沾边。”
秦天贵有点词穷了,便笑了说道:“嘿呀!你们这些研究生大才女,怎么尽研究些奇谈怪论?”
“这叫新潮,这叫缘分,这叫与时俱进,这叫善待生命,这叫潇洒走一回!我的市长大人。”小浪精有其自圆其说的一套理论,“法律只是对莱温斯基事件追究克林顿做伪证的责任,反过来说法律还应该有保护两厢情愿的责任。猛劲折腾了半天,总统克林顿人家还不是照当不误吗?”
“好了好了,”秦天贵自知斗嘴自己决非对手,就说,“管你叫小肖有点生分,以后我就管你叫肖肖吧!不是有一句唐诗叫‘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吗?是谁的名句来着?”
“是诗圣杜甫《兵车行》里面的佳句。只要领导喜欢,叫什么我都高兴,不是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只要喜欢,臭屁也是香饽饽。”
其实在官场这个大舞台上,上下级男女之间的不正常关系时间长了也难以掩人耳目,虽没人敢当着秦天贵饶舌,但在背后肖英慧很快就有了“肖太后”的别称。
沉湎在温泉山庄95号别墅里的小浪精“肖太后”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所孤注一掷期望终身有靠的秦天贵市长,在这个午夜惊魂的电话之后,权倾九州的大腕风光已将永远不再,往日奢华已成黄粱一梦。
粗大肥硕的秦天贵溜走后,超宽的铜饰大**显得空落落的。橘黄色的灯光下,只有小浪精蜷卧着时而呓语大梦犹酣。
4.路虎
因怕惊动小浪精,秦天贵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将房门打开以后,反身用钥匙悄无声响地将房门反锁上。这才伸手点了一下廊壁上的触摸开关,踮着脚一溜碎步蹿下金丝楠木镂雕的楼梯。
借着手机屏幕的亮光,他才将钥匙插进了车库卷闸的内锁中。因为几乎是大部分的九州人都认得他那辆牌照尾数是018的六缸黑色奥迪车,一般时候都是司机小桑开着。地产大亨成建雄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市长秦天贵的这辆英国品牌技术,美国厂商制造出品的八缸路虎,基本上就是专门用来和小浪精肖英慧出来过夜厮混的。成老板真是心机过人,神勇广大,送这辆生日礼物的路虎还给挂上了北K红字头的军牌,无论走南闯北上国道还是下高速,所有的收费站都是一路绿灯,免费通行。
将路虎倒出车库,又原样将卷闸放下锁上,反身再坐进路虎驾驶座上的时候,秦天贵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应该和林彪坐上三叉戟仓皇出逃时的心情别无二致。不同的是人家毕竟是副统帅,尽管仓皇出逃还是有那么一大帮人前呼后拥地一同奔命,并且还有经验丰富的优秀驾驶员潘景寅,而他这个市长只能是只身出逃,连个驾驶员和小情人都不敢带。
既然是只身出逃,就必须把自身衣食住行的一应所需准备齐全,稍有不慎丢三落四,不仅是法网难逃,就是逃出去也将磨难重生厄运难逃。秦天贵曾多次出国访问,洽谈技术合作和招商引资、对出境的所需程序手续证件早就留意并烂熟于心,虽然都是秘书或外事局去跑腿承办代劳,事前事后他还是要听详尽的情况汇报,对一些细枝末节也不放过。当然相关人员都会去做正面和善意的理解,便就留下了“秦天贵市长特别重视外事工作,事无巨细都要工于心计过硬过细”的口传。秦天贵也在涉及外事工作的会上公开宣讲:“外事工作无小事,事关国体,事关九州市的对外形象,涉外的每项工作和每一个细节都必须高度重视,决不能掉以轻心,如因工作责任心出了问题,不仅要追究当事人的经济责任,还要严肃党纪政纪,追究政治责任。”
这些未雨绸缪积累起来的外事知识和工作经验,给市长秦天贵防患未然派上了用场。他暗自告诫自己:“事出火急,还要从容以对。决不能有半点差错,人慌无用,要定下心来收拾好行装,必要的证照一件也不能丢,用具钱物都要带足,凡事都要有三重以上的考虑和两种以上的预案。只要平安出境,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否则就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驾着路虎驶出温泉山庄时,秦天贵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行车电脑,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五分。整个九州城乡都正沉睡在安静祥和的夜幕中,而他这个曾经带领着八位副市长,带头亮掌公开宣誓“人民选我当市长,我当市长为人民”的政府首脑,却要开始踏上背叛党和人民的危途!
世事难料,命运这只变幻莫测铁面无情而极富戏剧性的魔掌,可以把你抬上九天,也可以将你压在万劫不复的五行山下。
秦天贵没有犹豫,决心和面临灭顶之灾的命运来一次大博弈。他要拿出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气概,冲出一条生路!
国庆之夜的九州市主要街道上,成规模的建筑都是霓虹闪烁。从西北角入市的夏河分成了两条人工河在粼次栉比的楼群间穿行,水面上晃动着霓虹灯的投影扑朔迷离,在夜色中流淌着莫测的神秘。这个城市最夺目的夜景还是九州电视发射塔。塔身净高三百二十八米,为全钢架结构的高塔。这是秦天贵任第一届市长期间的民心工程,其实也是政绩工程。塔顶上的旋转餐厅和迪厅是球形设计结构,远处望去,好像是嫦娥美丽的脸型盘上了炫目的云鬓。在嫦娥美妙迷人的情怀中,曾是秦天贵和九州辖区方圆几百里中的款爷大腕一掷万金的销魂之地。而今呢,夜色依然撩人,塔顶上钢架玻璃幕的巨型建筑景观仍旧不紧不慢地转动,闪烁着醒目的绚丽色彩,然而对亲自批文并督导实施创造这一别致建筑景观的秦天贵来说,已将是记忆中的海市蜃楼了。
秦天贵不敢再去浏览这个城市的任何夜景,那样会勾起他像亡国之君李后主“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无限隐痛,也会动摇他实施出逃的决心。急忙踩了一下油门,路虎哼了一声穿过华夏大道,径直向着清源小区急驰而去。
街上没有行人。偶尔有的只是一些红蓝相间的出租车往来穿梭,多半都是接着夜生活中淘金的黄色娘子军。据有关方面的不完全统计,入关的“东北虎”大军不少于十万人次,如果加上“川妞”豫皖等地的三陪女队伍,已经形成了不可小视的另类群体。在没有手机和短信的通讯渠道以前,电信部门曾有“人傻钱多速来”的电报底稿存档。而今九州市的出租车司机也很乐意干接送小姐的生意,夜间人少又不塞车,小姐们一般出手很爽,一扔都是大票,有的还不用找零。这似乎已经成了城市中见怪不怪的社会现象,正常工作和生活着的人们快要醒来的时候,疯狂了一夜装满了腰包的小姐们才宿鸟归巢般地开始赶紧奔往睡觉的地方,她们是城市灯红酒绿中的流萤,也是传播精神流感的病毒。
私下里,秦天贵市长很赞同“繁荣则娼盛”的说法。要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饿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根本就没有扫黄打非这个概念。他不止一次给政法部门讲过,泛娱乐化是一个城市繁华的标志,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去干扰这些部门的经营。至于红男绿女的那档子事,他说那是人人都难免要得的流行感冒。
这种流感似乎没有什么根治的特效药,或者根本就没有人去致力于研究特效根治的药。让国民全靠自身的免疫能力和经济能力去承受。一般的流感病毒传播也很奇妙,如果得了感冒,求医吃药也得让你难受几天才能好;如果不吃药只要体魄健壮,难受几天也能好。这只是说普通而又一般常见的流感,当然,特异的流感就不好说了。
清源小区是九州市的公务员小区。从常务副市长到市长,秦天贵在清源小区时断时续地住了十来年。
路虎拐上清源街又跑了约摸一公里左右,在清源小区的正门前面停住了,两只前大灯照射出两束雪亮的白光,像一尊黑煞神似的怪兽瞪着狰狞的双目,虎视着紧闭的铁艺大门。
守门值夜的张大爷从门房里走出来,用手遮挡着路虎的强光,看了看并不是熟悉的车牌号,就说:“谁呀,深更半夜的不让人安身?”
秦天贵只好把车灯的远光息了,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回应道:“张大爷,是您老当班呀,有点事我回家拿一样东西。”
“哟!是秦市长呀,看我这老眼昏花,没认出来,真该掌嘴!您可有些日子不回来住了。”张大爷一边说着,急忙开锁拔插,将铁艺大门拉开。
驾着路虎进门的同时,秦天贵向张大爷说:“真不好意思惊扰您老,不用再锁门了,我一会儿下来还走。”
张大爷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有嘛事市长您尽管吩咐,我也快该准备洒扫庭除了。”
张大爷的话倒提醒了秦天贵要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和打点盘缠,要是天明了,住户看到市长自己拖着个大旅行包往车上装,那就太反常了。这样想着他已经将路虎开到一号楼下,在三单元门前掉转头又倒了一把,就急忙下车开了单元门,几步奔上二楼去开201的防盗门。门开了才想起来没有给电源,又返到一楼把电闸合上。
家要是时间长了没人来住,就不像个家了。家具上都满是浮尘。在灯光下一踏脚,地板上也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脚印儿。秦天贵顾不上多想,先从储藏间里把出国常用的大拉杆行李箱提出来,三下五除二掸了一下灰尘,就开始整理衣物用具。最主要的是先把家藏的美金、信用卡、几本护照几套身份证,及至早备好的画家发套,假胡子,另外最重要的是在国外存钱的密码本和写着联系电话的袖珍电话本。如果丢了这些,即便是能跑出去也成了无头苍蝇和丧家之犬。
在主卧室双人床的床头柜下,名贵的红木实木地板里早就预置了存放机要的暗道机关。秦天贵把床头柜移开,用墩布抹去地板上的浮尘,再用镙丝刀将地板撬开一条缝隙,然后使劲一推,地板顺着滑槽缩进了壁柜的底脚。
还好,那些身家性命攸关的东西都还在静静等着主人来取。有了这些东西托底,秦天贵一团茅草乱蓬蓬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慰藉:当官就得留下暗道,要不一旦犯事,可就哭天不应叫地也不灵了。
谢天谢地,所想到急用的东西都一件未落。秦天贵一一清点之后,又把主卧室归置一下,恢复原状稍做善后。他知道,一旦正式立案,检察院一定还会来例行搜查的。虽然行色匆匆,还是能掩盖多少算多少吧!
他把护照、信用卡、电话密码本和塑料袋里成捆的美金都放进密码箱里,再把密码箱放进大旅行箱,又收拾了两套休闲服和一套夹克装,旅游鞋,手电筒……凡是能想到的通常用具,能带的就先带上,宁可备而不用,切不可用时无备。又到书房的书柜底层中拿上女儿早年用过的画夹。行头道具要尽量收拾得像一个出国旅游写生的现代派画家,哪怕是个最劣等的画家,要的就是一眼看上去有一种狂放不羁的浪**劲,千万不能再像个西装革履的市长!
紧收拾慢抓闹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秦天贵不敢恋栈,把门带住后又锁上三保险方才提着大旅行箱匆匆下楼。夜色正浓。他掀起路虎的后备箱归置行李的时候,像个入宅行窃得手后携赃欲逃的窃贼,惊恐地回望了一下,看有没有警戒的眼睛。他突然记起这清源小区里恐怕也安装上了治安防范的监控探头。这项确保发案后让案犯难逃法眼的治安防范措施,还是他在一次全市性的综合治理表彰会上统一安排布置的。这下倒好,真要是监控探头录上了他的举动,就成了稀世奇闻的国际玩笑:下令安装治安防范监控探头的市长也和窃贼一样上了监控录像。好在是院内空无一人,黎明前的黑暗对现在的秦天贵来说是一种祥和而又安全的保护性色彩了。
该想的都想到了,秦天贵已经顾不了那么许多,还必须得回市政府自己的办公楼去一趟。纵然是败阵而逃,也要有板有眼把握好方寸,不能没有龙套,乱了马脚。
路虎又瞪着“虎眼”出了清源小区大门。张大爷望着市长座驾红光闪烁的后尾灯直到它拐上了华夏大道。
市政府大院的值岗门卫认得是秦市长的车牌,自动门不用鸣喇叭自己就开了,连门卫都训练有素地敬礼目送。
秦天贵已经没有心绪去享受门卫敬礼注目的无上至尊了。把车停在市长办公楼前的门厅里,径直奔上二楼的办公室。除了已经收拾好的拉竿箱以外,办公室还有个精致随身的挎包照相机也必须带上,还有洁具旅行杯真皮手包和另外几个备而未用的手机,充值卡也都必须带,总之是以前一切都由秘书代劳的事情,从现在开始就要自己亲自谋划和亲自动手料理。在达官贵人的位置上坐久了,老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功能慢慢地就退化了。其实刚参加工作时秦天贵也当过省政府办公厅的秘书,也是从侍候领导开始踏上仕途的。只不过那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就如同人一生下来无师自通地都会吃奶,而现在是年已半百的老头子了,再要重新去学会吃奶,反而比初生的婴儿还不如一样地拙笨。
秦天贵就是重学吃奶般地在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办公室里搜寻着需要携带的东西,看见书柜里有两条中华烟,也就随手装上。怕是出门难免要有求助于人的地方,礼尚往来地递颗烟也总算是多个搭话的途径。
在医生的劝告下,本来已成功戒烟好几年了,而现在又特别想开戒,抽烟营造出烟雾缭绕的佛境禅意,似乎有助于加深思考。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最晚在天亮后必须动身。然而还没有最后选定行程和路线,在网上浏览了一下航班资讯,国庆黄金周期间的国际航班也都爆满,没有预定机票要想出境似乎不太现实。但又没有退路,只能看机场有没有机动票。他不敢企望到省会和北京方向去买出境的机票,这个方向往来频繁熟人太多,他这个市长的面孔在电视上出镜太多,也不次于影视歌星的,危险性太大了,弄不好就自投罗网。最终选定了到偏远一些的邻省宁西省会的国际机场去找航班。本来想在办公室打个长途电话咨询一下宁西的航班情况,又怕给以后的追逃人员留下线索,思之再三,只好作罢。各方面权衡的选择结果是到宁西登机最为理想,因为顺道还可以回老家探望一下已愈八旬的白发老母亲,这是一桩未了的心愿:此去吉凶莫测,生死难料,慈母膝前能有一拜,也算不负养育之恩了。所以就在办公室内套间一堆营养品中精选了两个提兜装满,以备探亲之用。
思虑停当以后天已微明,秦天贵用桌上的座机给司机小桑家里拨了一个电话,以关切的语气告诉他说,今天过节没什么事,就陪老人孩子做做家务,平时都一天到晚的忙,难得有一天清闲。司机小桑自然千恩万谢感激领导体贴。第二个电话是拨给办公厅焦秘书长的,让他八点到办公厅接替自己值班,秦天贵说一个老领导有病,乘过节的时间要去看望一下。替领导值班就等于是当一天市长,焦秘书长愉快地答应说,保证提前十分钟到岗,请市长放心去办事。
如同安排后事一样拨完了两个电话之后,秦天贵又坐在高靠背转椅上将阔大而又豪华气派的市长办公室环视一周,一切是那样地熟悉而又陌生,迎面墙上那幅京城大腕画的“国色天香”的金边牡丹已经不能再给他带来荣华富贵了,什么一字万金的横幅“厚德载物”,还有仿苏东坡手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书法狂草,都只不过是满纸荒唐言又变作一把辛酸泪罢了。
真是恍如隔世啊!秦天贵猛然起立伏在给他无比尊严让他尽情欢乐宝座的高靠背转椅上泪如泉涌,在这即将失去的时候他心里才突然明白:人凭事业虎凭山。在这个市长的宝座上发号施令的时候,不仅是他人生的辉煌顶点,也才是他作威作福的真正天堂!而他正是在这辉煌的外罩下,孽生了无可饶恕的弥天大罪。
泪珠掉在转椅的座面上,发出让人心颤的扑扑声响。
5.天星峪
出了九州市区上了高速公路以后,秦天贵就猛然加油提速放开高档,路虎一路狂奔。九州市到宁西二百一十二公里的里程,只跑了一个多小时。什么违章超速全不在乎。秦天贵已有十五年的驾车历史,曾经还有个爱好飙车的习惯,驾驶执照上的准驾等级为A级,是各类车辆都可以驾驶的资质。
这时候他想起一句俗话叫“艺多不压身”,就有点暗自庆幸早就练下了一手还算过硬的车技,谁知道就在这逃亡之路上先就派上了用场。当初学车练车纯粹是为了潇洒好玩,顶多也就是找个相好行动起来方便,仅此而已。做梦也没有想到无意中备下了救命的第一根稻草,不,应该说管志成那个午夜惊魂般的电话才是救命的第一根稻草。甭管哪个是第一根吧,总之是贵人自有天相,他相信自己是大福大贵之人,要不就不会有这么多天赐其便。现在要紧的是安全脱身,存在就是真理,那个叫什么黑格尔的老头不是说什么“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不是已经成为了一种很经典的处世理论了吗?之所以这么没头苍蝇般地跑出来,就是为了寻找“存在的合理或者说是合理的存在”空间,天下之大,就不会找不到一个秦某人的藏身之地。官场上混了二十五年,屈指算来二十五年还又多了两个月,可以说给共产党当官的福都已享够了,如果老天有眼天不灭曹,余下的岁月就将四海为家,浪迹江湖或者落草为寇也就认命了。
正当秦天贵心驰神往的时候,前面闪过一个古长城的隘口,心下一激灵,不敢再胡思乱想,立刻将车速减下来。这段长城并非万里长城,而是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国之间互相扼守攻战的内长城。
刚驶过内长城隘口,就见路标上提示:槐树关出口五百米。这一出口就是秦天贵原籍钦定县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出口,也是当年战国七雄割据称霸东出太梁山的战略通道。
好一座巍然千古的太梁山,好一条雄关古道,置身其间,立刻就给人一种金戈铁马壮怀激烈的争胜劲拔。曾记当年,他在钦定一中以优异成绩考上北宁大学哲学系的时候,曾是那样地名震乡关,踌躇满志,本来名不见经传生他养他的山洼洼小村天星峪,也因他而名耀这个山区县的史志:“大寨出了个陈永贵,天星峪出了个秦天贵。”这样的佳话美谈一度妇孺皆知。无论是年龄学养还是在仕途起点上的占位,他比陈永贵都有捷足先登之先机,二十九岁时他就是正处级的县太爷了。陈永贵当过的副总理也曾是他梦想中的目标。
当年的出关去北宁上学是何等地众望所寄荣耀桑梓:虽然脚蹬的是母亲千针万纳的粗布鞋,身穿的是桂姐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而且膝盖上还用缝纫机轧了像树木年轮一样美观的补丁。而今进关,虽然座驾路虎市值百万,又携巨款,然而身负惊天大案又在匿名潜逃,终还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上,如鲠在喉如火燎腚,惶惶不可终日已矣!
秦天贵在往昔的荣光和今日凄惶错综复杂的心态驱使下,将路虎贴近了高速出口的收费窗前,在递上行车卡的同时抽了一张百元大钞一同递上去。收费员是个年轻姑娘,将行车卡插入微机看了看,指夹着百元大钞伸出头来,以满是狐疑的眼神问:“师傅,你这车是假军牌吧?”
“怎么会是假军牌!”秦天贵这才醒过神来,头上立刻沁出黄豆大的汗粒,军车通行是免费的,主动递上百元大钞这不是做贼心虚嘛!然而秦天贵毕竟是久经历练的过来人,立刻一拍脑门佯装大悟:“姑娘,不好意思,刚才我想事走神了,拿行车卡时随手粘了一张大票。我这车是免费通行,反应失误;不过好像也不能算失误,见了漂亮姑娘便想赞助,这是天下所有男同胞的共同缺点,无价之错,钱不用给了,算我送你买化妆品的。”
秦天贵亦庄亦谐机智而又幽默的谈吐帮他躲过一劫。男人都喜欢漂亮姑娘,姑娘也喜欢男人都认为她很漂亮:“人真不可貌相,看你傻大黑粗,还是挺会说话。”
“爹妈给的,没有办法。”秦天贵又补上一句说,“当兵以前祖宗三代都是咱钦定煤矿上的下窑鬼,脸虽然黑点,心比炭火还红,要不军首长不会让咱开路虎的,今天回来探亲,还真是想为家乡做点贡献。”
收费员姑娘释疑了,因为秦天贵还真就是钦定这边很地道的乡音。于是就把百元大钞递回来,开了绿灯起杆放行,一边还说:“一路走好!”
“多谢姑娘美言!”秦天贵如获大赦,急忙驱动路虎离了收费站,直接拐上了县城环城路,向着天星峪飞驰而去。
天星峪距这个夹皮沟一样的山涧小县城走大路十八公里,小路步行至少也有十五公里。从初一到高三毕业中的六年,为了省钱秦天贵风雨无阻地坚持了六年的走读。记不清磨破了多少双母亲和桂姐纳好的鞋底,可以说连盘山路上的石头蛋都磨光了许多。也许正是这山间风霜岁月的磨砺,才玉成了秦天贵考上国家名牌大学的宏愿。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战备最为紧张的时候,一位军旅作家随部队野营拉练途经天星峪,之后不久在北宁省的文学期刊上就登出了一首描绘太梁山村天星峪的诗作。这首短诗以白描的手法,只用了两个短句连标点符号不到二十来个字,就力透纸背地刻画出了这个山窝小山村的自然地理风貌:“挂在太梁半山腰,甩下一条盘山路。”
毋庸赘言,这一“挂”一“甩”便凸显了天星峪最重要的风貌特征。也正是在这样风雨剥蚀何所惧的自然环境中,锤炼了山里人的钢身铁骨和为国为民的奉献精神。秦家一门三代英烈,秦天贵的父亲和祖父都是为抗强敌而应征入伍,先后为国捐躯。秦天贵出生在最不该出生的一九六○年,那是全民饿腹菜色罩脸的饥荒之年。如果不是母亲持家有方,能把榆皮、榆钱、榆叶、马齿菜、扫帚苗、银毫、青叶菜和芽葱都能做成庄户人家的养命餐,也许二百多公里以外的九州市就不会有一任两届叫秦天贵的市长了。
十八公里的里程要是在高速上,对路虎来说也就几分钟的事,而到了这盘山公路上却要走二十多分钟。三百马力,八缸4.2排量的路虎浅吟低唱着很轻松地爬上了海拔标高八百六十米的楸木梁。在太阳刚把笑脸在东山峁上伸出来,金子般地光芒洒满天星峪沟岭坡洼的时候,秦天贵驾着路虎回到了他的生身之地,开始了他逃亡路上的第一站行程。
6.甩钱
秦天贵把路虎停在了自家石门楼外的大柿子树下,带好了手刹。
他提上给娘准备好的一大兜营养品,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捆整装百元大钞面额的人民币,掂在掌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报纸紧紧地扎裹严实夹在掖下。这捆整装十万元的人民币是通常银行里用机器打捆整装的,沉甸甸夯扎地一点暄和松泛劲也没有。记不太清是谁送的了,大约不外乎是为了提官的事。事肯定是也给人家办了,要不就不会心安理得收人家钱的。花钱买官的事是一定要讲落实的,让人家光花钱而办不了事,十宗有八宗是会有后患的。现在的问题是秦天贵自问无愧于心,凡答应过的事都办到位了,这无妄之灾还是找上门来了。徐有田小不点这个狗娘养的,本来多年的媳妇让你熬成婆了,吃不得专案组一点苦头,就把老子也给咬出来了。
所以他回来给娘送这十万块钱的时候,还是犹豫再三而又再三犹豫。他知道白发亲娘的为人处世脾气性格,不明不白之财是分文不沾手的。如果以后专案组找不到他恐怕也定会来天星峪家里排查搜寻,娘如果知道他犯了案子,手里有钱不用逼问就会悉数上交的。然而静心再想,他此一去生死两茫茫,不见娘一面,不给娘留些钱岂不是老人家等于养了个不忠不孝的狼羔子!思来想去,秦天贵狠了狠心跺了一下脚,心想事已至此,不可能尽善尽美不露任何马脚了,已经是不忠而且是大不忠了,姑且尽一下孝道,就算客死他乡,也算为娘身上没有白掉下自己这块热肉。
秦天贵在踏上自家门前的光石板路面时,还举目回顾了一圈自己跑哒了十八九年的小山村,这时候他非常怕有人来他家串门和向他嘘寒问暖,乡里乡亲的见他这么大的官回家探母来了,难免要奔走相告的。还好,这挂在太梁山腰的小山村原本不过二十几户人家,而且都分散在峪掌坡洼各自为阵,这些年脑瓜稍为灵活一些手头上能挪动几个钱的都搬下山,许多还都到城里买房租房做生意去了。村里留守的几乎看不到什么年轻人,大都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在留守这山窝窝苟延时日。再也看不到童子雀跃、竹马相戏,扶老携幼的山庄乐居图了。若不是因为与前妻离异,母亲一气之下死活不在城里住了,老家这石头院也就不会有人再回来住了。
山里人修房盖屋,首选的建筑材料还是石头。这石砌的窑洞不但不怕烟熏火燎,而且千年不毁冬暖夏凉,连日本人烧了几次都才把窗户棂烧成个黑窟窿呢!这石头院和石头门楼就更别提有多清爽瓷实和经霜耐雪风雨剥蚀吃年代了。算起来这石头院已是百年老宅了,如果像平原上的土坯房,早就该翻建二三茬子了。
踏上石门楼台阶的时候,秦天贵忐忑不安的心才多少有些踏实。记得听一位作家说过,故乡故乡,离开了许久的才能叫故乡。果真如是呀,离开了二十多年,连今天回来顶多不过是第三次,本来应该是光宗耀祖衣锦还乡的,又谁知来去匆匆还又吉凶难测心惊肉跳呢!
大门敞开着。母亲总是一大早就把屋里屋外门前院内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自打进了秦家门做媳妇,六十余年没有一天含糊过的。
这石砌窑洞四合院是依山就势坐西面东朴实敞亮的农家院落,院中的一棵梨树正在盛果期,满树黄澄澄的大梨压弯了枝桠。
母亲正盘腿坐在上房门左的月台上剥玉米皮,一边剥一边就两个一对地挽成裢搭,准备往屋檐下和插杆上晾挂。金黄的玉米棒子已经在她周围垒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墙体。看得出,母亲的身体依然硬朗,只是岁月留痕,让她的满头银丝已变成了雪一样的飞白。
秦天贵有些辛酸,像个在外边做了错事的孩子回家寻求庇护一样,颤声叫了声:“娘!”
“哎,是天贵?”母亲停下手里的活计,惊愕地抬起脸来,“咋就这么一大早就回来了?就你自个儿?”
“嗯哪!”秦天贵不愿让母亲问起原由,就把右手提的一大兜营养品放在老人家膝边,说,“去宁西开会,顺脚回家看看。”
趁母亲起身抖掉下身沾着酱红色棒子缨毛毛丝丝的当儿,秦天贵就踮脚伸手,把左掖下夹着的一捆钱先暂放在天帝爷的神龛里。他得看风使舵,瞅准母亲面色和婉心气畅达了才敢提钱的事。
母亲丢个蒲墩儿,让他坐在月台拐边的石阶上,一边去厨房里拧开水龙头接了半盆水让他先洗洗手脸,一边唠叨着说:“俺正寻思这两天眼皮子老是噗噗地跳个不住,怕是要有啥子事儿。可没想到是天贵你回来了。儿做高官不想娘,你还记着有个家,娘也就知足了。”
“娘啊,怎么会不想您老人家呢!这共产党的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官场如笼儿,也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多呀。”他原本想是说官场如牢笼的,但话到嘴边又犯忌讳了,这个时候最怕提及的便是牢呀狱呀的这些字眼,所以就把牢字给卡掉,故意轻声说成鸟笼一样的读声。
秦天贵这样一说,母亲还是很有几分同情和理解,就说:“当差不自在,自在别当差,这吧古今都是这个理儿。我就想不通的是娇娇,娘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一样的孙女,干啥非要漂洋过海地打发到洋鬼子们待的地方去?”
“娘,我知道您老人家总惦记着娇娇。她很好,我让她跟您说话。”
从上高速后秦天贵就把手机关掉了。这会儿就重换了一个从未用过的SIM卡,要通了娇娇在加拿大的手机:“娇娇,爸爸换手机了,以后找爸爸就打这个手机号,其它联系方式都不要再用了。好娇娇,听爸爸的话,我刚回老家,让奶奶和你说话。”
母亲接过手机,高兴得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是俺娇娇?哎呀,真的是奶奶的好心肝儿,奶奶想你呀!”
“娇娇也想奶奶,连做梦都在跟着奶奶睡土炕,摘酸枣呀……唔!”电话里很本真地传来娇娇的啜泣声。
奶奶和孙女都很悲情的在电话中的隔洋交谈,让秦天贵听了也心如刀绞。他不敢让她们说得太多,一来伤情,二也怕走漏风声,就拿过手机来安抚女儿:“娇娇听话,安心读书,取得了学位才有前途。奶奶想你,爸爸也想你。爸爸会找机会去看你。现在人际关系太复杂,不要打电话和国内联系。有事我会主动打电话给你,替我向你妈妈问好!爸爸挂了。”
母亲用湿毛巾擦去泪痕,去厨房里给他盛出来一碗农家咸饭。“家里没有大鱼大肉,你也不稀罕。吃一碗咱庄户人家的咸饭解解馋吧。娘今年八十多岁了,你又三年五载回不了趟家,怕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真就没有想到还有机会在家里吃上一碗娘亲手做的农家饭。秦天贵高兴地接过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这碗久违的农家咸饭今天吃起来分外畅快:一个原因是他确实饿透了,也累坏了。昨晚前半宿是小浪精随意折腾,后半宿是他自己四处折腾;另外的原因是母亲这做农家咸饭的手艺实在让人胃口大开:老倭瓜,嫩玉米,新谷米,杂面条,还有豆角,豆钱和老板栗,熬煮得香甜适口,真的是那些什么韩国料理和日本料理都无法与之相比。
“贵呀,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母亲一边看着他吃饭,一边唠叨,“这官当大了,理也不能弯。原装的筲底,结发的妻。娘做梦也还是盼着你们是圆圆满满的一户人家。你媳妇有啥大不了的错呀?错就在你,官大生奸,必有骚狐狸精们魅惑着哩。这世界上女子万万千,连皇帝老子都找不完,况且仨茄子也不扛一个老玉米耐饥……”
秦天贵最怕的是母亲这样家长里短地唠叨,而且这曾经是老人家堂前教子的强项。记得小时候娘就有一首这方面的儿歌唱给他,大概是这样的几句:“麻鸦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背后,媳妇娶到炕头上。”现在的秦天贵和儿歌里唱的大相径庭,娘还在,媳妇却给发配到了异国他乡。这就更让老人家耿耿于怀,摸着儿子就唠叨个没完。
看着秦天贵把一大海碗咸饭吃完了,老人家高兴了,可仍旧不依不饶地继续说:“肚饱心喜欢,要把事儿做圆,你给我说清楚,媳妇的事究竟咋办?”
秦天贵不但是没有退路现在心里边一点底也没有,为让母亲高兴,就只好先哄着说:“娘,我也为这事正犯琢磨呢。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她现在和娇娇在一块陪读,娘俩住一起互相都有个依靠照应也是好事。我不会让她们受委屈的。等有机会找她们去,到时候再仔细商量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母亲高兴了,慈祥的脸上细密的皱纹笑出了一脸爱心的灿烂。
乘母亲高兴,秦天贵赶紧从天帝爷神龛中把那捆十万元的大票取出来,交给母亲说:“娘,我有公务在身,还得赶紧动身。儿子不孝,不能侍奉母亲床前尽孝,给您老人家留下这些钱,有个急事动用父老乡亲和三亲六故手头不抓瞎。”
本来一脸高兴的母亲把沉甸甸的一捆票子在手里掂了掂后,脸色骤然就变了:“哪来这么多钱?当市长也不能把银行搬到家里去吧?贵呀,你给娘说清楚,这钱的来路究竟正还是不正?娘一辈子活了八十还又多了一个年头,还没吃过一口昧心的食儿。举头三尺有神明,贪心不足必有灾呀!”
“娘,这——”秦天贵终归心虚,在这事关紧要的时候仍旧不敢和娘讲实话,但全说假话也毫无意义,也许几天以后专案组就会尾随着追查到这里来,骤然间竟有些语无伦次,“……你就尽管放心,天贵知道哪些钱该拿和不该拿,这都是儿子的辛苦钱,就一百个放心吧!”秦天贵这会儿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认识上的错误,才知道母亲原来就是一位伟大的乡土哲学家。
“我不放心!娘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拿这么些钱做啥?娘要娇娇,要你家媳妇,花多少钱也要给我把她们都找回来!”
说着,娘将一捆钱往秦天贵手掌上一甩,气哼哼地拿了海碗进厨房里边去了。
7.桂姐
回家探母闹了个不欢而别,秦天贵只好开上路虎再翻一道山梁,到苍山凹姐夫家去看姐姐秦月桂。
姐姐比他大六岁,可以说是毫无遗漏地继承了母亲勤俭持家吃苦耐劳的朴实家风。五十六岁的桂姐要在城市,已经该退休了,每日衣食无忧,吃饱喝足了以后找地方遛弯打牌或是拍闲话消磨时光。可是吃苦受累的命运让她现在还种着几亩地,养了两头牛,一头猪还有一只狗,还侍候着脑血栓后遗症成了废人的姐夫。两个外甥都已长大成人,还是秦天贵找人帮着在县城里安排了工作,已经成家另过。留下桂姐在山里,每天没明没夜家里地里没完没了地忙活。
这吃苦受累似乎都是命里注定要有的定数,桂姐虽然每天忙得脚下像是踩着风火轮,但却壮实活泼得没有一丝老年人的暮气,脸上红扑扑的透溢着农家主妇的爽朗和厚道,总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见车上走下来是自己的弟弟秦天贵,立刻放下喂猪的泔水桶,一边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手,一边就跑出门来。大黄狗见女主人慌得举措失常,也跟着一纵身,“唔”的一声眨眼就先蹿到了秦天贵的眼前。
秦天贵出动从来都是前呼后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阵势,吓得他倒抽一口凉气,连退两步,只能用手中的一大兜食品去迎对虎视眈眈的大黄。
“大黄,滚一边去!”桂姐一声断喝,大黄立刻便不再狂吠,跳到旁边,摇头摆尾随着女主人迎接来客。
“天贵呀,哪阵风顺了把你这大官人给吹回来了?怎么连个司机也没带,自己就敢驾这么大个家伙?”
“姐,这没什么开头,就个熟练工,我也是十几年的老司机了。比赶牛耕地还简单。”
“回家见娘没?”
“见了,刚在家里吃过饭。”
“唉!”桂姐叹了一口气,“人老了就只能由着她的性子了,我早就说接娘过来一块住,说下大天来也不肯,总是丢不下那个家。”
“这怕是人之常情,人老了都恋故土。”秦天贵说,“姐夫咋样?先看看咱们的老支书吧!这些年把俺姐给拖累得不轻。”
“嘿呀!别提他啦!当初不就是他晃来晃去当个啥子破支书,咱就错拿黄土泥坯当金砖。一辈子攀这门亲倒了八辈子霉。有啥法儿,认命吧,姐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葫芦背着走!只当是我上辈子欠他的,今生还债来了。”
桂姐的怨气是有来由的。姐夫比姐大六岁。那时候找对象寻婆家还兴讲家庭成分,当了支书自然就更成了香香屁。可是没想到这支书当久了正经本事没长进,倒养出一身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毛病来。大集体那会儿村里养几个干部,养起养不起都得养,一分田到户老百姓可就不再买这个账了。没出息的村官就只能是今天卖树木,明天卖荒山,坐吃山空了。
多亏家里还有桂姐这个扛手的棒劳力,各样农活家里家外都能扛得起,日子也算温饱无忧。可这当支书的姐夫游手好闲也就算了,好吃懒做也随他去,没想到的是他常喝蹭酒还喝出个脑血栓的病来,成了废人,不仅支书当不成给家里帮不上手,还把桂姐也给拖累住了。两个孩子上学找工作和成家立业,就全靠桂姐撑着里外张罗和当舅的也接济一些。
秦天贵随桂姐走进里屋的时候,一股说不上是酸还是咸的人体腥味让他皱鼻拧眉。桂姐赶紧放下秦天贵带来的营养品去开窗透气。又回身在炕上拉过一只垫枕,像弄孩子一样把男人的脖颈后背抬起,给他的上半身垫高,这才说:“天贵回来看你来了。”
秦天贵只好上前一步,不管有啥气味也只好硬着头皮说两句宽心的安慰话:“姐夫,好好安心养病吧,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大事都不用操心了。俺姐最艰巨的任务就是为姐夫你操心受累了。”
姐夫身子蠕动了一下,嘴里叽里咕噜不知咕哝了一句啥,猜那意思好像是说“我就是这个样子没指望啦”,嘴角就流出一股哈拉子来。桂姐急忙顺手抓起枕巾给他擦掉。
人要不能自理了原来就是这个让人不喜见的样子。要不就有俗语常说“有啥也别有病,没啥也别没钱”。触景生情,秦天贵心下便生出一种堵心的逆向烦恼:自己现在手里倒有的是钱,可日子照样也不好过。我们是谁?从哪儿来又准备到哪儿去?看来这真是人的一生和全人类都很难说得清和解决好的大问题。
看着姐夫艰难喘息呻吟着,只有一双骨碌着的眼珠子在透着贪生的欲望,证明着他还是一个活物。秦天贵心里实在难受,就赶紧告辞出来,和桂姐一同来到外屋。
“姐,我有事还要赶到宁西省会去参加个朋友聚会。”秦天贵说,“这样吧,姐夫得下这是个糟钱的病,家里这么大个摊子,两个孩子都成家了挣钱也不多,再说我常年在外身不由己,不是顺路今天也不可能回来,娘有啥事就只能托付给您受累费心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几次打发人来接她,老人家死活愿意守着自己的家,什么荣华富贵都不稀罕。其实想明白了,哪的黄土不埋人啊!娘毕竟是八十多的人了,用人花钱的事说来就到。我留下些钱,你可要找个外人寻不着的地方藏好了。不管是娘用还是姐夫身上用我都高兴,也算我为儿为弟尽了一片心。”
桂姐一听,自然非常高兴,正愁着日子紧巴花钱束手呢。于是就说:“这敢情是太好了!遇事还是亲兄弟。钱在姐手里你就一百个放心,不是急用必用的时候一分也不会瞎花。”
这下算是找对人了。把钱给桂姐比放在娘手里还妥帖,因为如果他不在娘要是生病还是置办后事,只有桂姐是最合适的人了。秦天贵返回车上从挎包里拿出娘甩给他的那一捆钱,又加了一捆摞在一起用报纸裹紧,给桂姐拿进屋里来。
桂姐接过来一看,也不免吃了一惊:“哇,这么实沉,还都是大票儿,该有多少钱呀?”
“不多,就二十万。现在钱毛了,也就顶二十年前一两万兴许还不到。”秦天贵又特别叮嘱桂姐,“有用项你就只管花这些钱,千万不要和娘提钱的事,她老人家一提钱就犯病。可是现在办啥事离了钱能行?”
“是哩,是哩。娘爱认个死理,说好说歹咱这当儿女的就不能往心里去。”
桂姐拿着二十万块钱,一时还真想不妥放在哪里合适。还是秦天贵为她出了个主意,分开都用塑料布包了,天棚上的风箱里放一捆,地窖里用陶瓷罐装上再放一捆。
帮桂姐把钱放好了,秦天贵才说:“姐,娘年纪大了,怕老人家承受不了,我不敢给她讲实情。有人想抢我这个市长,告我黑状,我被陷害了。以后告诉孩子们任何时候都不要和我联系,有事我会打电话找你们的。以后无论谁来查问,都不能说我来过。我要出远门躲一躲,风头过了再想法翻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
桂姐咬着嘴唇答应了:“天贵,姐听你的,真不知道这官场上也是虎狼窝,鸡争狗斗的。你放心去吧,出门多长个心眼,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娘的事有我在,和你在不会差样儿。”
“那就最好不过。我这一去时间长短难定,还想到坟上给爹化一回纸,家里有现成的五色纸吧?”
“有,有。”桂姐很快就去柜橱里拿出一沓裁好的上坟纸来,还裹着三排香,只是没有冥币,便又要去给他找酒瓶。秦天贵就说:“不用了,车上有整箱的茅台酒。打火机,烟,都有。”
桂姐一定要陪他去上坟,秦天贵不容置疑地谢绝了:“以前以后烧钱化纸都是姐给代劳,让我尽一回当儿子的责任吧!”
8.跪诉
秦天贵家的祖坟背靠轿顶山。一百多年以来,好几家风水大师都说秦家坟茔占了一方**地,是这太梁山中上佳的风水宝地。因为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几乎是很完美的天圆地方,四灵九章,八卦魁(亏)一,历代都出骑马坐轿的好儿郎。
这风水先生的话难免云山雾罩让人似懂非懂,但是也全非信口开河。秦家坟茔背靠祖龙山远观像一座八抬的大轿,近看又似一顶戏剧舞台上的官帽,后玄武的气势肯定是有了,背靠山势之魁伟肯定没有争论,要说左青龙右白虎,蜿蜒的山势也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更为关键的就是决定运势朝向的前朱雀,玄妙也尽在其中。风水先生的口诀念词也留有左右逢源进退有路的余地,就说这八卦是魁一还是亏一呢,他是不会给你讲得的太明白的。只有一个独眼龙的风水先生在酒后曾吟诗一首道破天机:
遥看朱雀近却无,
青龙欲飞豁剪足,
祖龙灵脉运常转,
几世英名一代误。
有懂风水轮流转研究奇门遁甲的风水大师后来实地踏勘才解开这首诗的原委:秦家坟前边几公里处的“朱雀”原本是一条土岗丘陵,因为几十年的采煤严重塌陷变成了凹槽。这就让龙脉尽失,青龙的朝向又正好对着东山的一个巨型的俗话叫“牙豁山”的山豁口,这就让秦家后代为官的必有一劫。
有关坟茔朝向风水宝地的乡间传说秦天贵也曾有所闻。当年考上名牌大学意气风发的昂扬学子,根本不信风水先生云里雾里的浪语,而后他毕业分配进了省政府工作,走上仕途又是一路青云,就更把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抛去九霄云外。
父亲归葬的时候秦天贵刚十来岁。后来每年的烧钱化纸都是姐姐全包,他还真没有认真观摩过自家坟上的地形地貌。而今天来到父亲的墓碑前近瞧远观的时候,才顿然大吃一惊,坟茔的朝向果然左手正对着东边“U”形的“牙豁山”:这事果然就是太有点富于传奇色彩,好事应验不应验人往往感觉不到多少,官运亨通认为是辛苦所得理所当然,而这坏事一旦要是应验就觉得是前世因果,立马就毛骨悚然。
莫非真的是有个命运之神在左右人生旅途,既然如此天无绝人之路,就应该还有个时来运转。这牙豁山既然有一个豁口,就应该是一个通道,只要能出去,就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愿上天保佑,列祖列宗显灵,让我秦天贵遇难呈祥,逃过这一劫!
风水先生诗中所说秦家祖上几代英名并非虚言,秦天贵曾祖父官至清军管带,曾随大同总兵刘光才参加大败法军的“庚子之役”立有战功。祖父在一九五○年参加抗美援朝的开城战役中,是曾获“爆破大王”的特等功臣。父亲的事迹虽然没有在报纸上公开宣传,也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抗美援越的防空战斗中,在美机的轰炸中牺牲。为了安慰祖上英灵,秦天贵就先压纸焚香设酒备祭。
跪在坟前,面对祖上铁骨铮铮的三代英烈,秦天贵百感交集,万箭穿心:苍天啊,大地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命里注定还是作茧自缚?真是宦海浮沉,神鬼难料?本来是仕途顺达,一路青云,光宗耀祖,势在必成;又谁知势高益危,一夜间就黑云压城。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不肖子孙秦天贵只能独善其身,忠良不能无后,只能是顿开金锁走蛟龙!矛盾重重,困难重重,难言之隐,俱在泪下中。不得已而为之,请列祖列宗见谅,这将是空前绝后的一个国际大玩笑,三代御外英雄的不肖子孙,就要远隔重洋去投奔异邦昔日的“敌人”。列祖列宗在上,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异邦也有许多好人,比方说国际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
秦天贵先是俯地恸哭痛切地自问自省了一番,这才摆开五色纸分放在三代宗亲的祭台石上,又用打火机一一点燃,火苗子立刻蜂拥着五色灰纸团团起舞。
山高寒气浓,昨晚又一夜重露,坟头的艾蒿都还湿漉漉的,并不用担心会引发山火。燃旺的纸火很快便见颓势,没有冥币就来真的,秦天贵从衣兜里摸出九张百元大钞,就在跃动的纸火上点燃了,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父亲大人,爷爷奶奶,天贵奉告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天堂路远,人间路近,人民币在国外已经可以通兑,想必在天国也会让流通,送上纸钱略表晚辈心意,补偿一些你们勤劳一生的穷苦困顿。难为你们不知荣华富贵为何物,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原本好多事也由不得自身。天贵弃官而去实属无奈,乞望祖宗英灵在天国福荫普照,护佑天贵逢凶化吉,绝处求生!”
秦天贵记得母亲说过,父亲喜欢喝酒,当兵回来探亲时八块钱买了一瓶茅台却留着舍不得喝。直到后来在越南牺牲,那瓶茅台还一直在家里放着。为让父亲一偿夙愿,秦天贵下时就从车后备箱里拎出两瓶茅台,一起开封供在祭台两边。这时候纸灰飞扬,火苗将熄,他就将两瓶茅台兜底抓起,冲着纸钱灰飞在将燃尽的火苗上痛快淋漓地浇出了一个茅台酒雨狂洒的酒圈。还未燃尽的火苗纸灰上立即就发出“哧哧扑扑”的声响,继而就又腾起一团团更细碎的纸灰,像一团炸窝的黑蝴蝶似的一阵乱舞。
坟前顿然喷放出一阵茅台酒的浓香。
这时候,一只白脖黑翅的老鸦在秦天贵头上打了一个旋儿,之后“呱呱”地几声怪叫,振翅而去。
秦天贵惊愕地仰脸望天,但见碧空如洗,只有那只怪叫的老鸦变成越来越小的黑点。掠过他心头的是一阵苍凉的悚然。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格让他还是下了最后的决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去意既决,无可更张。秦天贵将两个茅台酒瓶在父亲祭台石上摔得粉碎,玉石般的酒瓶立刻就变成了两摊碎雪,只有封口的两根红绸飘带,还维系着一小截残存的瓶颈。
秦天贵又在坟前磕下了三个重重的响头之后,回身跳上路虎,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