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几二十岁的年纪里,毫无保留、倾尽所有地去喜欢一个人简直是本能,只可惜,这个年龄段所珍视的感情太有争议也太矛盾,可以说最是波澜壮阔,也最让人小觑。

1.

“轰隆——”

一觉睡到中午,夏婴吃着小简给她带回来的饭,虽然说不上神清气爽,但比起昨天实在是好了很多。头也不疼了,烧也退得差不多了,就是嗓子还有点儿难受,不过这也只是一点儿小问题,不算大事。

就是……

夏婴望一眼身边的小简。就是不晓得在她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从她一醒来,小简就是这么一副难以形容的表情,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奇奇怪怪的。

“你是有什么话要说吗?”夏婴吃完,一边收拾一边扭头看小简。

见小简沉重地点头,她犹豫了一下,说:“不然你有什么就直接说?”

“主要是我觉得这些话好像也不该由我来说。”小简苦着脸,“我从小到大没说过几句对的话,家人朋友都说过,让我不会讲话就别讲。”

夏婴失笑道:“没关系,如果你说的我不爱听,那我就当没听见!”

小简想了想,说:“这可是你说的。”

“嗯,我说的。”夏婴也不再管手里的餐盒,转向小简,“你说吧。”

“我觉得谢总对你好像并不是全无在意,但要说这份在意是喜欢,我又感觉好像也不恰当,怎么会有人喜欢一个人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昨晚上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夏婴听得目瞪口呆。

小简支支吾吾:“我也不是说谢总就是坏人,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注意点儿。”

要不是看小简这一脸为难又认真的表情,夏婴都要笑出声来。

“嗯,我知道。可他不是那样的人呀。”

“我也觉得谢总不是。”小简说着,叹了口气,“可你知道吗,我大学的时候有个室友,她男朋友对她很好,是那种我们作为朋友都挑不出错的好。那男的是学生会干部,在外谦逊有礼,成绩也不错,待人接物都没得说,我们都羡慕那个室友找了个这样的对象。”

小简抿了抿唇:“但在毕业,他们结婚之后,一切都变了。你也知道,大学毕业了大家是各奔天南海北再难联系,我们也就毕业之后那半年里还有交集,后来大家慢慢有了新的圈子、新的生活,聊得也就少了,等再听见那个室友的消息,是她为了那个男的自杀。其间种种我也不太好说,毕竟我是外人,但因为这件事儿,我有时候就在想,你真的能看清楚一个人吗,在他有意伪装的前提下?”

夏婴听着听着,唇边的笑意就淡下来。

类似的话,陆笙也有和她说过,她明白不管是陆笙还是小简,她们都是好意,站在她们的角度来看,谢言和与她们的差距真的都太大,这样的距离会衍生出许多问题,比如她们看不清他,在“看不清”这个前提下,猜测便难以避免。

有些东西,夏婴不好反驳,要说起来也没有具体论点,但她就是知道,谢言和不是那样的人。

她就是知道!

“嗯,我明白了。”

小简见夏婴情绪有异,便补充道:“如果你不开心,就当我没说过。”

“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是放心啦,我心里有数的。”夏婴转过身,继续收拾餐盒,“这个我先拿出去丢掉,放在房间里有味道。”

小简点点头。

其实每回听见她们这么分析谢言和,夏婴都会有点儿不开心,即便她们是担心她,她也还是不开心。她也想大声为谢言和辩驳,可话到嘴边,又不愿意这么对待自己的朋友。一来二去,只能闷在心里,堵着自己。

夏婴叹了口气,扔完餐盒便蹲在电梯边发呆。

她在她们心里是怎样的形象呢?谢言和在她们心里又是怎样?一定很有出入吧,就像她其实没有那么好骗,谢言和也实在不是什么坏人。

正想着,夏婴看见不远处交谈着的几个人。好像是律和的,可惜不太熟。算了算了,不熟的人打了招呼也是尬聊,她揉揉膝盖站起来,正要回房间,就听见他们提到谢言和。

“雨下得这么大,挑着这个时候去爬山,谢总不会被困在山里回不来吧?”

“说不准,刚才老吴打电话不是也没打通吗?”

“这雨确实不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听说那边也就山顶有个落脚的地方,算算时间谢总差不多也爬到顶上了,保不准被困住了。”

“可不……”

夏婴一愣,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他们面前。

“不好意思。”她点点头算作招呼,“你们说的,是什么山啊?”

2.

暴雨倾盆,雷鸣电闪,天边一片阴沉。这样的天气,很多小孩儿都会害怕吧?

谢言和抱着手站在山顶凉亭里往外看,恰时一道闪电划过,雷声炸开,好像就劈在不远处,怪瘆人的。这山不算高,但与周围相比实在突出,亭子简陋,挡不住什么,更没什么避雷措施的样子,也不晓得下一道会不会就往他身上招呼。

万一真遇上了……

谢言和苦笑,万一他真被雷劈个正着,那也没办法,只能说意外无处不在。

他站着站着,腿有些酸,便往地上一坐。现下心情欠佳,他也懒得顾忌什么了,往柱子上一靠就闭上眼。

说起来,他今早不过随便吃了些,现在过了中午,还真有点儿饿。

边上树木有枝叶随风晃来,叶片尖尖带落一滴雨水在他发顶,他被凉得偏了偏头,往另一边靠去。

风雨来得猛烈,凉亭不大,即便站在里面,谢言和的衣服也湿了大半,身上潮乎乎的。他原以为这不过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等就好,没想到一场雨下了这么久,早知道还不如淋回去。

如果一开始就淋雨离开也没什么,但现在都等了这么久,他想,或许再等一下雨就停了呢?这样中途离开,万一淋到半路发现雨势渐微,那岂不是很尴尬?

谢言和深知“沉没成本”的道理,投入越多就越不愿意放手,接着继续,永远不如及时止损,就像他在这儿等雨停,谁知道还要下多久?说起来,夏婴对他的喜欢和不放弃,会不会也有一部分来源是投入时间太多带来的不甘心?

想到这儿,谢言和又睁开眼睛。他的眼神有些茫然。

其实昨晚上他大概能猜到小简想问什么,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没学会藏起情绪,脸上眼底总能让人窥见一些端倪。而她能直接发问,足以说明他在公司还是有些亲和力的,除了公事,其他时候他都很随和,也不是开不起玩笑的性格。

小简想问的东西,他明明也可以一个玩笑将之带过,可他没有。

为什么没有呢?

谢言和忽然发现,他开始看不懂自己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因为它代表着有些东西偏离了他设定好的轨道。

微妙的不安使得谢言和不自觉地捏紧拳头,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黏在身上。

谢言和轻轻摇头,像是想把脑子里这些莫名的东西晃出来。

他不承认自己是爱逃避的性格,可许多时候,他都是这样解决问题。

谢言和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过转移得不是很成功。

他想起从前,自己和父亲一次激烈的争吵。

那时他十六七岁,距离爷爷去世已经一年有余,按说他应该已经习惯了城市里的父母家,他偏生没有,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他总觉得自己在那儿不过是个客人。

起初母亲还耐心,试图消磨他的不适,但慢慢地,这份耐心就变得刻意起来,而父亲也时常发气。他不觉得这是他们的问题,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问题才是最大的。

但他没办法,他也试过去融入那个家,但很痛苦。

十几岁的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上网搜索相关问题,可惜每个人的经历不同,他的困惑也无人解答。

无措中他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心理上出毛病了。然而即便有这样薄弱的意识,他也不想暴露出来,说是讳疾忌医也好,说他喜欢逞强也罢,总之他一个人死守着,就这样又过了半年。

半年后的那天,前情如何他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考完试回家有些不舒服,好像是在学校饮食不规律引起的胃痛,当时他只想休息,妈妈却拉着他问了好几句。他勉强应付,最后实在受不住胃部抽痛,便甩手进了房间。

那顿骂他挨得不无辜,是他自己不想说自己不舒服,是他不耐烦懒得答话离开了。这番模样放在哪个人眼里,都是他在拒绝沟通、目无长辈。

他知道,也清楚得很。然而他就是不说。

不止不说,还因为身体上的不适莫名其妙委屈起来。他想,虽然是我在瞒着,但是我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逼我讲话?你们一天有那么多时间可以问我,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

后来,他与父亲爆发了激烈争执,也是那一次,父亲气急之下脱口而出:“到底不是在身边长大的,这孩子养不熟!”

期间掺着几句类似于“白眼狼”“没救了”之类的话,他情绪不稳,一气之下便往外走。那是一个晴转雨的天气,也不是没地方避雨,但他心烦意乱,哪儿也不想待,就这么在雨里走了一个小时。

“你不觉得你活得很拧巴吗?”

他这么问自己,边走边反省。

是他错了,是他的原因,不论这次还是追溯过往,每一次争吵,都是他的问题比较大。但他要怎么改呢,没有人能教他。

就像没有人教他,该怎么重新适应没有爷爷的新家。

没有谁觉得这是个问题,本来就是至亲,即便有些生疏,过些时候自然也就熟了。可他不这么觉得,一点儿也不这么觉得。

3.

谢言和陷入惶惑的回忆里,恍惚间回到小时候,以为自己是十几岁时离家出走也没人找的小孩儿,大雨中茫茫然走了一路,最后冻得躲在屋檐檐下。

他并没有走远,就在小区门口。只要有人从里面出来,就能看见落汤鸡一样站在那儿的他。

可是,从天亮到天黑,无人来找他。有水汽迷眼,他抬头,缓慢四顾,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模糊。

那时他是自己回去的,回去以后,他收拾情绪和父母道歉,谢母心疼他淋得湿透,谢父却好似并未消气,只应一声。

就在那天之后,他收起了过往全部的尖锐,慢慢成了许多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他好像变乖了,然而在变乖的同时,也更加淡漠疏离。就像谢霖川说的,他很完美,做什么事儿都毫不费力似的,却不是真切的完美……谢言和,成了个“机器人”。

“不等了。”

谢言和撑着地站起来。

这一瞬和过往重叠,那一年他也是这么对自己说“不等了”,接着认命回家。除了那个“家”,他没有能去的地方。

“这雨短时间该是停不了。”谢言和勾了勾唇,也不知在笑什么,他仰起头抹一把脸,“不等了。”

然而就是这个时候,山路上传来一串脚步声。

“谢言和?谢言和——”

站在亭子里,谢言和不可置信地望向声音来处,几缕湿发挡在眼前,薄唇微张,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惊诧。

水雾中,他看见女孩拐了个弯,在找到他的那一刻长舒口气。

夏婴撑着伞急急朝他跑来:“你没事儿吧?”

谢言和从不会说,夏婴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刻他看见她,心里有过怎样的触动。

暴雨倾盆,雷电交加,风雨打落了无数梢头枝叶,泥水溅得到处都是,这天气鬼得很,要描述得彻底甚至得加一句脏话,半点儿沾不上温柔这个形容词。

可他看着她,突兀地笑了,往后回想,竟觉得这天是个好天气。

说起来应该算一时冲动。冲动之下,做什么好像都合情合理。

没注意到谢言和的不对劲,夏婴沉浸在找到人的喜悦里,一边掸身上沾到的水,一边念叨着:“这路还真是不好走,很湿很滑,谢总你怎么这么会挑时候爬山呀?地上好多泥巴,要下去得当心,还好我机灵买了两把伞,要不下山还真挺费劲……”

谢言和就在这时上前抱住了她。

夏婴一秒噤声。

她一手一把伞,眼睛睁得滚圆。

也许这么说有点儿破坏气氛,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的在想,谢言和该不会是淋雨把脑子淋坏了吧?还是说,他其实害怕打雷?

不过不论如何,被喜欢的人投怀送抱……嘶,夏婴忍不住嘴角上扬,来之前只是担心他不好下去,也没人告诉她还能遇上这种好事儿啊。

就在夏婴傻乎乎乐呵呵、脑子也不要了话也不想说了,伸手就要回抱谢言和时,他却松开了手。

“谢谢。”

短短片刻,他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只眼尾还有点儿红:“不过这种天气上山不太安全,你……”

他说着,忽然顿住,笑出了声:“你怎么这副表情?”

想抱人没抱到,错过这一回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下次,当谢言和离开的时候,夏婴整个人都委屈起来了,好像眼瞅着刚到手的一百万掉进河里,而河水滚滚,她连个响声都没听到。

一个字,惨。

夏婴苦着脸,纠结犹豫再三还是不服气。

她走近几步:“能再抱抱吗?”

不过一个拥抱,不是多大的事儿,但她刻意提出来,那就不一样了。谢言和轻咳一声,接过她手里的伞,说巧不巧,外面的雨小了些。

天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一丝浅橘金,不似先前阴沉,连这雨都像是太阳雨。

“好像要停了。”谢言和顾左右而言他。

夏婴垮着脸,知道他是不愿意,一边念着还是亏了,一边应和说:“是啊,要停了。”

“怎么样,冒着大雨爬上来,后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

本来也是担心他,在接到人之余,额外还赚到了一个拥抱,怎么说都是好事。

夏婴吸吸鼻子,喃喃道:“只是觉得刚才的反应如果快一些就好了。”

如果她反应快一点儿,在他松开手之前就回抱过去,现在也不用这么懊恼,感觉错过一个亿。

谢言和笑笑,他轻轻摇摇头。

真奇怪,每回遇见她,心情就会莫名其妙地好起来,哪怕前一刻还低落着,后一秒也会变得不一样。

下山时,两人慢悠悠走着。地面湿滑,夏婴走得认真又小心,几乎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脚上,生怕在心上人面前摔个狗啃泥,竟没发现谢言和侧过头来在偷看她。

怎么可能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谢言和微微垂眸,终于愿意承认一些逃避许久的事情。明明在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许久未想起的那棵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