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缨专心调香,目不斜视,也不特地使用上官那套银器,只是在打开香盒的时候,主动让宫女试毒。
看似风轻云淡,无欲无求,心无杂念,可是,这么年轻的姑娘,能在长安城开香馆,在京城权贵家少爷小姐们圈子里混的风生水起,还能得到奉蕊的推荐,可不是简单的人物。
顺慧太后谨慎观察,今日故意只传召安缨,不让上官泽夜插手进来,也是为了确认安缨的动机和身份。
“安缨回太后,太医诊断太后气血不通,因此导致精神不佳,今日要为太后进行的香疗法,安缨所用的是推脉活血的凤灵香,太后只管放松全身即可。”
安缨突然端着调配好的香粉,转身看向顺慧太后。安缨目光清澈如水,反倒把顺慧太后看得不自然地移走了目光。
“任老将军!太后有命,香疗结束之前,谁也不能入内打扰!”
小太监慌了神,老将军仍态度强硬,太后闻声叹了口气,对安缨摆手:“安缨香师,你且候着,待我见一见老将军。”
任老将军为了何事,顺慧太后心里明澈,一个字“准”,或一个字“不”,说是一口茶的功夫,只是斟酌该说出哪个字来,可就大费工夫。
皇上自然不希望任老将军与奉蕊结亲,他与奉蕊兄妹情深,来往甚密,即便奉蕊嫁出,必定也时常来往谈心。太后派旗下大将军之子被招为驸马,如此一来,等于安插了一个太后派的眼线在皇上身边。
有了南霓风这个不能用的棋子,顺慧太后也不再天真以为,太后派大臣的子女就会甘愿成为她的人。南霓风嫁夫随夫,心早就偏向了皇上,任凭风为人滑头,说不定也会选择攀附皇上。
奉蕊的意愿,从来不是顺慧考虑的因素之一,她衡量的是任凭风这颗棋子有没有留在棋盘上的必要,会成为谁的筹码,又会给自己带来多少利弊。
至于公主奉蕊嫁与何人,命运如何,是否幸福,都不是她在意的事情。
她入宫成为先皇的妃子,本来就不曾考虑过自己作为女人的幸福,她从来知道的只有权位。只有手握权位,方能不再任人鱼肉,家族受过的屈辱才能一洗而去。
顺慧太后知道是时候下决定,要把这一个字的答案还给任老将军了,为了提醒自己必须速战速决,果断了解此事,故意留下安缨,让她端着香粉在旁边准备香炉预热。
老将军腿脚已经不胜从前,为了尽快赶来,可见忍着旧患的疼痛,脸色发青,额头渗着汗水。
任老将军一见安缨也在场,喜上眉梢,大有一种“天助我也”的意思,立刻居功自傲起来,诚如他一贯在战场上、军事中的张扬傲慢个性。
任老将军跟尹轩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将士,可惜尹轩靖过于正直迂腐,不能收为己用,只能铲除。而铲除尹轩靖,任老将军的力量是不可缺少的。
“太后,关于犬子与奉蕊公主的姻缘,那可是天赐的大好姻缘,最难得的是两人情投意合,犬子对太后又有孝心敬意,为替太后排忧,才带奉蕊公主去沁香馆,将这位闻名京城的安缨姑娘请来。”
原来,一切都是有备而来。任老将军从任凭风那里得知安缨被收入宫中香馆,为自己所用,才会在这个关节眼找上门来,再次向奉蕊公主提亲。
“这一点,倒是令哀家惊喜。哀家以为,将军府的大少爷只知道风花雪月,认识的姑娘也只有醉香阁那种地方的女子。没想到,他也对香师、香疗法有所了解,还懂得为奉蕊引荐。”
顺慧太后说着,任老将军唯唯诺诺点着头,嘴角乐滋滋的笑意越来越明显,只等着叩头谢恩了。
安缨却看出了顺慧太后未说完的后话,先扬后抑,接下来绝对不是任老将军想听的结果。
“只是,知子莫若父,敢问任老将军,任凭风何德何能,娶得了我的宝贝公主?奉蕊是哀家亲生,也是最贴心的,哀家决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能当她驸马的人,必须文韬武略,人上之人。”
任老将军恨得咬牙切齿:谁不知道顺慧太后视权位第一?即便是亲生儿女,能用的就是好儿女、宝贝,不能用的随时都能铲除干净,拿这种堂皇的谎言,一般人能相信,他任某是绝不会上当。
任老将军自知年事已高,原本与南侍郎、沈太尉他们的首席大臣争夺无望,如今有神来助,南侍郎和沈太尉屡遭不测,正是为儿子任凭风谋得权贵,保住将军府的大好机会。
错过这个机会,恐怕将军府很快会被皇上和皇上派大臣除去,而顺慧太后和韩国师都不会出手相助。对他们来说,上不了战场的老匹夫和一无是处的多情种小子,毫无用处,顺慧太后和国师都不会为了这样的弃子,在这种关键时候与皇上正面冲撞。
任凭风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奉蕊公主也对他颇有好感,万事俱备,任老将军知道,这次若是还不能从顺慧太后口中得到“准”字,再无希望。
皇上突然杀到,任老将军和顺慧太后被杀个措手不及,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皇上当着顺慧太后、任老将军的面,把顺慧太后迟迟不肯给出的“准”字说了。
“奉蕊是朕最疼爱的皇妹,她开心与否最重要。任凭风虽无心考取功名,文武也没有出色之处,但是,他对奉蕊一片真心,能让奉蕊过得开心。”
皇上金口一开,顺慧太后脸色一沉,却也不能当面反驳,更重要的是,皇上声称,这是奉蕊自己的意思。
任老将军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连细细思考的空隙都没有,只得忍着膝盖的疼痛,跪下叩头谢恩。
直到皇上和任老将军一起离开,顺慧太后悄然叹口气,茫然坐了一会,才记起安缨还在侧房候着:“安缨香师,为哀家做一个宁心静气的香疗,今天暂且不做血气疏通的香疗了。”
安缨接了命,重新取出一个香盒,屋里只有安缨和顺慧太后二人,试毒的环节就略过去了。
安缨将新的香粉放入预热完毕的香炉,烟丝缕缕漫开的时候,她双手微微颤了下,并没有泄漏于神色,顺慧太后便在这缭绕香气中,渐渐进入了安缨所创设的梦境。
在安缨创设的香梦世界里,顺慧太后必然会随着“引路香”,越走越远。
“引路香”能令人在梦世界里无意识地走向内心隐藏最深的记忆,那些清醒的时候最想要守住的秘密,最不能向任何人诉说的事情,都会被“引出”。
香烟缭绕,奉蕊轻轻嗅了嗅,笑着告诉洛纤:“这香味我在沁香馆闻过,听说安缨来了之后,好些地方的香都换了沁香馆里特制的香料,据说气味比上官泽夜调配的香料温纯清雅。女子调配的香料,风格还是与男子不同。”
奉蕊公主意不在香,她只是想找个话题来打破两人之间的沉寂,洛纤会意,不由叹了口气,爽直地说出心中疑惑。
“奉蕊公主,你当真要下嫁任凭风?”
南霓风被皇上赶回行宫去,洛纤则被皇上留在了行宫,还召来了奉蕊公主,让两人互相陪着说话,等他回来便一同用晚膳。
“人人都说任凭风四处留情,是个花心郎。相处下来,奉蕊也觉得他像是这样的人。”
洛纤更为不解:“既然公主深知任凭风为人,为何还要答应赐婚?嫁给他,即便仍享有公主的地位、生活,能得到幸福吗?”
“婚后生活如何,奉蕊也不能预知。只是,奉蕊知道,任凭风是真心想要讨我喜欢。近来,与他相处的时候,他用心寻来的玩意,都令我开怀,忘却宫中不快的繁杂事。”
“男女之间的感情,外人确实不应多做干涉。既然奉蕊公主和任凭风相处的好,洛纤也不便再自作聪明,给公主提一些不中用的意见,反倒扰乱公主。”
洛纤眉头仍然蹙着,奉蕊却笑着,亲昵地挽着她:“洛纤的心意,奉蕊懂,只是生于宫中,活在争斗的漩涡之中,女儿家不能活的太明白,这便是奉蕊最羡慕洛纤之处。”
奉蕊公主看似天真烂漫,给人一种很好哄骗的样子,说不定她活的比任何人都清醒明朗。
在舆德皇上和顺慧太后之间,她其实是距离权斗最近的人,也是最了解舆德和顺慧太后的一个。
奉蕊公主选择任凭风,必定有她自己的思虑。
一想到出生于皇家的无奈,赌上一生的幸福去成就他人,连清楚明白都不能,洛纤就觉得更心疼奉蕊,也更加强烈拒绝皇上挽留的决心。
“我生于后宫,此生就注定要被各种困扰人心的人事束缚,接受赐婚是命运,与其勉强为难地接受命运,倒不如开怀迎接。所以,洛纤不必为我烦愁,奉蕊自有生存之道。”
洛纤点点头,轻轻拉住奉蕊的手:我也有自己的生命之道,这条路注定不会是在宫中。
“不说我的事情了,今夜洛纤难得像幼时那样留在宫中用膳,奉蕊命人备了许多你喜爱的菜肴,也有皇兄的心头好美酒,酒到三分醉,就是洛纤向皇兄表明心智的最好时机。”
奉蕊果然是这宫中最明白的一个人,洛纤笑了笑,突然相信奉蕊没选错驸马,也许一直以来,大家对任凭风的印象并不是全部,也不是最真实的。
只有奉蕊看到了最真实的任凭风,因此她毅然决定接受赐婚。
舆德背着手,慢悠悠走在前面,任老将军在后面低着头,一个劲掏空了满腹文采说奉承的、感恩的话。
“老臣惶恐,得圣上恩惠,余生定为圣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犬子蒙圣上错爱,三生有幸才娶得奉蕊公主,老臣以性命担保,将军府上下定视奉蕊公主为掌上珍珠,关爱守护,决不让公主有半点的委屈和不悦。”
舆德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吓得任老将军险些双腿一软就跪下去了。
看舆德皇上一脸冰霜的严酷,任老将军心下就知道,大事不妙。
皇上为什么会知道他今日入宫再向顺慧太后提出赐婚请求?为什么要选择在顺慧太后拒绝赐婚一事之前,抢先一步答应了这门婚事?任老将军多年的人生经历,在战场和官场上打拼的日子加起来可比舆德当皇上还长,又怎么会看不穿?猜不透?
“任老将军在朕面前就无需装傻,朕为何与顺慧太后背道而驰,为何出面拦下了太后对赐婚一事的否决,朕为你、为任凭风、为将军府做的事情,你应当以什么来回报,善于算计得失利益的任老将军,怎么会算不清这笔账?”
皇上这一番质问,终于把任老将军问的当场跪下了:“老臣惶恐,实在不懂皇上的意思。老臣戎马一生,无愧于心,万不知欠下了何人何处的债。”
舆德一怒,竟转身抽出御前侍卫腰间佩剑,直指向跪在地上狡辩的任老将军。
“十年前您是怎么从尹轩靖将军手中夺走军权,怎么辅佐顺慧太后排异掌政,朕不知道,自有人知道。要怪便怪你自己心不够狠,没有将当年所有知情人连根拔起。”
原来如此,皇上选择这个时机,故意当着顺慧太后的面,开金口赐婚奉蕊公主与凭风,是为了让他说出十年前的种种,为他倒戈,将顺慧太后拉下马来。
假如皇上手中真的掌握了能将他治罪,能击溃顺慧太后的牌,就不必牺牲奉蕊公主的终生幸福。
说是为了最疼爱的皇妹,说什么赐婚只是考虑奉蕊公主,归根到底,舆德皇上和顺慧太后才是同一类人。
也许,顺慧太后正是早就洞悉皇上是这样的人,才会一直咬牙抓着权利不放手。
只是,皇上这一仗确实打得漂亮,说不定真能就此扳倒顺慧太后,江山大权握在手中。
任老将军跪在地上,表面上诚惶诚恐,畏惧天子之威,其实内心的小算盘敲得响,正在计算着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才能给将军府,给自己,给任凭风带来最大的利益和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