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陆延之是被气走了,原来是去又煎了一服。

当他端着深色的药汤走到床边的时候,苏若若气极反笑:“这是什么灵丹妙药,能药到病除吗?” 虽然她说得刻薄,但目光早早地落在他的袖口,陆延之没来得及换衣服,边沿浸了血。

苏若若眼眶发涩。

“这几日过后,我就停药。” 陆延之并不生气,只是墨青的眸里有些意味不明的神情,叫苏若若看不穿,“若是你不想喝,药性过了,或者再打翻,”

陆延之坐到床边,用勺子将热气搅开,眼眸低垂:“我便再去熬上一碗。”

听完这话,苏若若的心里有些松动。她咬唇看着那枚带血的衣袖,对上陆延之送到嘴边的药,勉强喝了下去。

因为心理作祟,血的腥味在苏若若的口腔里放大数倍,她很想吐。

但是她不能,如果她浪费了这药,陆延之便要再放血。

“你这几日,怎么都在家中,不用去顺天府吗?” 苏若若看着他的眉眼,心里软了些,勉强喝着药的同时随口问道。

陆延之喂药的动作细致,说是府内修葺,不能住人。

“若若。” 他的脸上投着阴影,英气的眉眼此刻柔和了些棱角,端着那碗药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嗯?” 苏若若有些莫名。

“你怪我吗?” 他的唇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问道。

“怪你逼着我喝药,还是怪你杀了贺婉?” 苏若若抿了抿嘴角的药汁,移开视线不去看他。她有意避开要害,心里叹了声气。若她真是苏家的女儿,像她如此定是会被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劈死。

陆延之眼里多了些阴翳,唇角还是弯了弯:“无妨。”

他说得不搭前言,苏若若也没来得及疑心。

所以她从来没想过,陆延之会这样猝不及防地下昭狱。

风水轮流转,以前这样倒下的是苏家,现在轮到陆延之了。陆府的产业被查封,奴仆也全被变卖或充为官奴。按理,苏若若也逃不掉,但陆延之像是算准了似的,早就写好了休书。

苏若若拿着那纸休书,心里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嘲讽。

陆延之,你就自以为是吧!

回想起这段时间,苏若若恨不得敲碎自己的榆木脑袋,陆延之明明已经很不对劲了,自己却一直倦倦的不曾留意。

她看着陆府上下乱成一片,想起一个人。

苏若若直奔顺天府。

温知礼,

他一定知道什么。

“先坐下歇歇吧。” 府里倒算平静,府尹大人出事,他们的工作还是得继续。温知礼像是清减了些,一身风尘仆仆的,像是刚奔波完,“早猜到你要来,这叫我听谁的?”

“他交代你什么了?” 苏若若心里焦急,她不知道牢狱之灾有多折磨人。

“你就当他是罪有应得吧。” 温知礼也发愁,那姓陆的倔起来还真是不走寻常路,看苏若若满脸愁容,倒有些感慨。“那桩恩怨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还管他死活作甚,不正好报仇了?”

苏若若垂下眼:“他就算是死了,也得是我亲眼见着,才算数。”

“成。” 温知礼心思玲珑,自然是知道这两人的瓜葛早就不能用家仇来一言蔽之了,“只是他下狱的罪状倒也没错,翟家的小公子花了不少力气,所以......”

苏若若不信这是陆延之的本事,这么多年的手段去哪了?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陆大人自己不想平息,别人也只能遂他的心意,把人送进昭狱了。” 说白了,陆延之玩弄风云已久,早就成精了,若不是他甘愿就擒,这条翻江弄波的蛟龙哪是这么容易落地的。

苏若若万万没想到是这样。

他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还有转机吗?” 苏若若脸色苍白,气息有些不稳。

温知礼摇了摇头:“这是一条不归路。”

“啪啦。” 未凉的茶杯在地上裂成两瓣。

苏若若起身,殷切地看向温知礼:“我能去见见他吗?”

“他怕是不愿见你。” 温知礼为难地看向苏若若。

他还记得那天他问陆延之是不是决定了,他还不忘交代他别带人进去。温知礼苦笑,打趣他道:“怎么,怕看见美人心里后悔?”

陆延之只道:“那处脏污,我不想蓬头垢面见她。”

他一直站在高处,无论是欺负还是庇护,陆延之都是那个掌舵者,他一向也最爱干净。所以啊,男人无论当到什么地步,都有不可动摇的自尊心。

苏若若却没这么好打发,不言不语待在顺天府里,大有不等温知礼松口就不走的架势。

“行行行,你们两个为难死我算了!” 温知礼被她盯得头疼,想着自己终归是要心软的,“我带你去,到时候别节外生枝就行。”

苏若若感动:“多谢温大人。”

打点好了狱卒,苏若若跟着前头的人一路走进去,周围空气笼罩着湿重的潮气,再走几步外头的日头已经透不进半点进来,只有墙上放着的几个火把勉强照明。

这样的环境,就算是身强体健的人,常日待着,恐怕也受不了。

小卒朝里吆喝了一声,苏若若顺着动静看,看见角落坐着的人,以前是一身冠玉,现在却沾着枯草和污泥,头发也散着,投下的阴影里,双眼紧闭。

她敲了敲墙,有些无力。

男人微睁眼,却没有抬头。

苏若若的脸色变得苍白,她道:“陆延之,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解释的吗?”

“出去吧,脏。” 牢房昏暗,铺着枯草的地面沁着寒气,好像还有虫在上面爬。

陆延之低沉的声音沙沙地传过来,苏若若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凑近,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角落里的人,语气不容辩驳:“陆延之,你看着我!”

她在陆延之面前,几乎没这么说过话。

男人闻言,肩膀似乎动了动,但接着却是把身子朝里转,像是想掩饰什么。

“混蛋......” 苏若若声音哽咽,身子倚着墙缓缓下滑。四周的潮气像是冰湖上的雾,将人裹挟着,天要暗了,小蓬船随着浪花上下颠着,要冲破心肺难受。

她无征兆地开始咳,动静大起来。

陆延之下意识地动,却牵扯到身上的伤口。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的血污,以及破损之处露出的未干的伤口,还在汩汩流出暗红的血珠。

他露出一抹自嘲的神情,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十分寂寥。

陆延之慕强,权势和力量才是他的信仰。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那些佛理尚且可以推究。

因果循环,生死有命。

他望着外面那团身影,壁上的火光照在她身上,笼成暖黄的模样,将她和里面的昏暗隔开,映在男人眼里,有些恍惚。

“若若。” 他望着她,终是起身,缓缓走到牢门前站定,蹲下,轻轻唤她。想像往常一般拍她的背缓解咳嗽,却只看到自己沾满污泥和黑血的手。

他苦笑着放下。

苏若若还未扭头,就已经闻到了散在空气中的一股血腥味儿。

目光落在他少有血色的脸上,然后就是那件血迹斑驳的衣服,苏若若眼底酸胀,痴痴看着陆延之道:“你这是在盘算我会因为你的壮举,而为你疼惜?”

陆延之明知她在说气话,却唇角轻扬:“若若会吗?”

“陆延之,你真的不要身家性命了么?” 看他神情似乎带着几分玩味儿,心里怒火丛生,恨不得凿了这扇牢门,冲进去撒泼打他几个耳光。

“是为你,若若。” 后两个字,是陆延之盯着苏若若满是泪光的脸,眼含温情,那两个音节萦绕在唇间,都仿佛盈满了喟叹和不舍。

苏若若气极冷笑:“真是无私,既然如此,你当初何必这么对我。”

“我做得最自私的事,就是强留你在身边,与我结亲。” 陆延之一字一句说着,深邃的眼眸里似乎盛着夜间漂泊的河水。

他微顿,又笑:“但并不悔与卿欢好一时。”

陆延之总是有本事堵得她说不出话。

她眼里还有没落下来的泪水珠子,这时候又要去瞪人,很难让她凶起来。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的视线飘过他**的伤口,盯着地上问:“你会怎么样?”

“死。” 他坦然地望着苏若若。

“我不信。” 苏若若摇摇头,“都说祸害遗千年。”

男人愣了一瞬,心底泛满柔软,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他做这些事是万分值得的。

“他日,若是你改嫁,不必烧纸祭我,我不愿知晓。” 他望着苏若若的脸庞,一如记忆中柔软,他深深地望住她,仿佛要将她的眉眼轮廓,都刻进自己的骨血。

苏若若垂在膝盖的手慢慢收紧。

“但,若若还是要擦亮眼,千万莫再误寻良人。倘若所托非人,即便化为厉鬼,我也要......去索他的命。” 陆延之倚在墙上,因为伤口,声音有些不稳。

如果说苏若若方才,还在强忍心间奔涌的情绪,那这句话,彻底扯断了她的克制。

“即便你罪恶滔天,我还是眼界短浅的妇人,想要的不过是夫君常在身侧,你若是愧疚,就应该用半生安稳来偿我!” 苏若若站起身,将他送的玉镯和链子一齐取下扔了,转身走了出去。

那些玉饰散在枯草间,泛着温润的光。

陆延之久久未动,方才的笑意慢慢凝在眼里,渐渐地翻不起波澜。

胸口的伤口尚未干涸,血静静地淌着。

“如果能有余下半生,我求之不得。” 良久,男人似乎喃喃。

火光被风吹散。

他的光,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