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昭站在院外,直往院子里看。

夫人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将军怕讨不到便宜。

院里顾愈跪地的姿势很标准,他看着面前拿着家法的顾母,困兽犹斗:“娘,我是真不能娶她,您给我随便找个好人家的姑娘,都比那个人强。”

“愈儿。” 顾夫人不为所动,她悠悠开口,“不是为娘不讲道理,可这是丞相夫人与为娘多年前定下的娃娃亲,以前没有对你提起,是因为你年纪小。”

“现在双方儿女长大了,当然就要提上日程。”

虽然她轻声细语,但顾愈可太了解自己的亲娘是什么个性了。他还记得自己六岁拜名将,人家嫌他身板弱,她便拖他回家,让他卯时起身扎马步,练够两个时辰才能用早饭。每至寒冬,还得穿着单衣在院里练够好几个时辰的拳法。

近十年从未间断,这样操练,再弱不禁风的人也该炼成钢筋铁骨了。

顾愈知道她也辛苦,为了完成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她时常躲在房里静坐,怕人瞧去了她渐红的眼睛。

见顾母认真,他原本一身反骨,最后还是垂眼松了口:“那我姑且看看,若是……”

顾母也见好就收,扶人起来笑道:“若是她不合你意,到时候再来和我说也不迟!”

“......” 顾愈不知道上代她们是怎样的交情,竟然如此坚持的让他娶林之音为妻。

邢昭在院外站得久了,心里也摸得差不多。故而当他看到将军脸色不佳的走出夫人的院子,一句话都不敢问。

他偷偷打量将军的神情,却见他突然吩咐道:“去探一个人。”

邢昭眨眨眼,知道今晚有的忙了。

*

莲心觉得自小姐回府后便怪怪的,像是兜着什么想笑又笑不出来似的。

“小姐……” 今日小姐去了宫里参加宴会,别是被那些人气出什么毛病来了。

“莲心,你知道顾将军回京了吗?” 坐在灯前的少女沉默许久,突然问了她这么一句。

“这几日没有听说啊,按理,将军刚打了一场胜仗,回京的时候定是声势浩大。”

“也对。” 林之音起先很激动,可是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合理。

看来还是得找机会去顾府打听一下。

翌日,福满楼。

“将军,听说林小姐貌美如仙。” 邢昭进了一个雅间,见将军正在用餐,便立在一旁慢慢道。

顾愈伸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沉声道:“就这些?”

邢昭继续道:“那倒没有,林小姐……确实娇纵,曾当街纵马,所幸无人受伤。”

他现在有些明白昨晚为何将军会如此不悦,他一向看重规矩,如此剽悍的姑娘确实入不了眼。

果然,顾愈的脸色当即就有些沉。

“还有一件事,是林大小姐亲口说的……” 邢昭看了看将军,有些犹豫。

顾愈看他斟酌的模样,心里也有了个底,只道:“说。”

“......” 邢昭停了停,继续道:“她说,她就算是死,从长街上的钟鼓楼顶跳下去,也绝不会嫁给您……”

他面上凝了层薄霜,起身走了出去:“如果她真这么看不上我,这桩亲事大可不必了,回府。”

邢昭知道将军的性情,他虽然说一不二,在军中也使的是铁骨手段,但将军嘴硬心软,别的不说,看他对母亲的态度,便知道铁汉也有柔情。

若不是那位林小姐跋扈,又这样不给将军颜面……

林府却是一早便收到了顾夫人的拜帖,林相虽然一向认为女流弱质,却对这位夫人敬重有加。这门亲事他很赞同,门当户对暂且不提,便是冲着顾家的家风,音儿嫁过去至少不会受委屈。

孟小娘虽然不悦,但是贵客上门,她当然没地方耍性子,只能闷声准备事宜。

这日晨光稍亮,林之音便被丫鬟唤起梳洗,问了之后才知道,竟是顾愈的母亲要来瞧她。

她心里立马提起一口气。

等她拜见堂上坐着的顾夫人,就听见她和蔼可亲的声音:“这就是音儿吧?”

林相抚着自己的胡子,深觉自己的女儿拿得出手,语气里带着点自豪:“正是小女,只不过平时被我溺爱坏了,夫人莫要见怪。”

顾夫人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她要定这桩亲,一是为了她母亲和自己的情分,二是为了给愈儿的前程多加一层保障。

当今国运亨通,圣上对于文武两派的争斗极为头疼,若是这门亲事成了,便是对陛下最好的交待。

愈儿经常不在京都,但她一直留意着这位准儿媳,虽然娇纵,但好在本性纯良。

“林相哪儿的话,清宛与我相交多年,音儿便是我半个女儿。” 她起身怜爱的拉过林之音的手,越看她越喜欢。

顾夫人笑意盈盈:“我看,这门亲就找个好日子定下吧。”

默了好久的少女终于有些着急,她看着眼前这位顾夫人,有些怯懦道:“顾将军……可答应了?” 她之前可是扬言宁死不嫁的,哪个男人听了会不生气。

说起来,两人都谈婚论嫁了,竟还未见面,实在有些夸张。

顾夫人看着她如此乖顺的模样,心里不禁一惊,随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乖孩子,我知道你的意思,肯定得让你们好好相处一番,你放心。”

一旁的孟小娘可能是被积压的不满冲昏了头,笑着对顾夫人道:“大姑娘年纪小,所以脸儿也薄,之前为了这事还闹过小孩子脾气呢。”

顾夫人面上仍笑,柔柔的问林相:“这位是?”

高坐的林相讶异顾夫人竟不知道,只当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便答道:“噢,这位是我的妾室孟氏。”

没想到下一秒, 顾夫人竟拿起手帕掩唇轻笑,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弄得林相面上一阵无措。

“原来是个小娘。” 说罢她也不再多言,只留一副想笑又因为礼数不好发作的模样,让林相不禁觉得孟小娘丢了自己的脸面。

“今日我只是来看看音儿,以后他们的日子还长。” 顾夫人觉得也不必把人家姑娘逼紧了,只是伸手褪下了左手的玉镯,轻轻的替人戴上,“这是顾家儿媳的镯子,音儿千万收好。”

这枚镯子质地温润,色泽也极佳,一看便知是上品。

孟小娘这些年在府里雷厉风行惯了,哪受过这样的羞辱?她僵着笑从前厅退了下来,走得太急,在屏风后撞上了她房里一个丫鬟。

这丫鬟唤作若儿,原先是在大姑娘房里,后来是孟小娘说她房里人手不够,硬给要过来的。她面露凶光,拽着若儿就进了院里一个角落。

小丫鬟几乎是立马就被吓哭了,跪在孟小娘面前两肩瑟瑟,

孟小娘咬着牙,发泄似的扇了人几个耳光,后来瞧那水绿的耳坠也晃得显眼,竟给人生生的拽了下来。

待顾夫人走后,林之音在房里踱步好久,想到刚才林父和顾母一拍即合,终于坐不住了。她换了身轻便的衣服,轻车熟路的从侧门溜了出去。

她这次连莲心都没带出来,摩拳擦掌的想干一件大事。

顾府与林府只相隔一条街,林之音身为灵草,虽然关闭了神识,唯一剩下的异禀就是体态灵巧。飞檐走壁和爬树上山,也并不是不行。

林之音望了望那高立的院墙,好像比林府的还要高出几尺。

她轻轻一跃,便飞上了墙头。

将军府的瓦片用得是碧瓦,质地光滑,感觉有些站不稳。她大致瞧了眼院子,里头的树都光秃秃的藏不了人,也就几株瘦竹青绿好看,不禁苦恼。

正这样想着,墙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谁在那!”

林之音被他吓了一跳,脚下用错力就跌了下去。本也不打紧,能轻而易举的爬墙,自然也不会被摔着。可邢昭看清是个姑娘,还是下意识的接了一下。

等她堪堪站稳,抬起头正对上顾愈那双目光沉沉的眼睛。

“……”

“你不是在宫里与我说话的那个姑娘吗?” 邢昭记得她,毕竟那次被她盯着看了那么久,印象十分深刻。

顾愈皱眉看她,之前和这个女人有过一面之缘,却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顾府的墙头上。

“姑娘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他没多大耐心和她纠缠,只是这人行为怪异,少不了要问个明白。

林之音现下才确定,他真的就是顾愈。

“我……我来找顾将军。” 少女垂眸,看上去十分幼态,“他就要和我定亲了,但是我都不曾见过他。”

一旁的邢昭在心里暗暗震惊,眼前这位岂不就是那名悍女?

可……这也不像啊……无论是在宫里,还是现在,左看右看也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姑娘,哪像那些传闻里说得那般吓人。

莫非自己探查到的都是假消息?

顾愈看着眼前轻声细语的少女,满脸怀疑:“你是林家的大小姐?”

林之音吸了吸鼻子,眨着满是水光的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

本来他仍有七分不信,可视线触及到她手间那枚玉镯时,男人的身躯猝不及防的僵了一瞬,乍开口连声线都有些不稳:“你……”

这时,朝里的刘司卫正好骑马路过,看见顾愈便随口打了声招呼:“顾将军!今日怎么没去校场?” 他的声音像雷点一般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林之音心里偷笑,觉得顾愈此时的表情实在精彩,但戏还是得继续演下去。

她微微瞪大一双杏眼,眸中闪着惊愕。

男人少见的尴尬起来,只好以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两声掩饰些许。

在少女的注视之下,顾愈变得十分焦灼。

那日他在面摊替这个女人出头,虽然她有点不识好歹,可想起她对那老翁柔和的态度,实在不像是什么跋扈的人。

顾愈的眼底晦暗不明,最终只憋出一句:“林大小姐就算是来看人,也该从正门走,爬墙乃是鸡鸣狗盗之流。”

“我……”

“这么高的墙,你怎么上去的?” 说起这个,顾愈瞧了眼自家的护墙,看向林之音的眼里又多了几分探究。

“那边有棵歪脖子树。” 林之音小手一指,对着顾愈背后那棵长歪了的枯树道。

“……” 他看了林之音一会,终究也没说什么,只道:“现在瞧了人,还有事吗?”

少女盯着他紧绷的脸廓,眨了眨眼睛,伸手在腰间拿下了一个玉坠。

“我是来还礼的。” 她笑得十分好看,嘴角漾出了淡淡的梨涡,“这是及䈂的时候,父亲送给我的,给你。”

那玉坠被红绳串着,被拿在白玉般的手上,让顾愈一时挪不开眼。

看男人并不出手去接,林之音也不恼,伸出手去牵他的手,将玉坠放到他掌心。

今日屋檐上的雪开始化了,雪水滴在地上的声音一时之间变得格外清晰。顾愈回府后静坐在堂前,手里还拿着那枚玉坠子。

他蜷了蜷手心,上面似乎还停留着少女柔软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