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似涓涓河流,平静无波,河床下却暗流涌动。
那日我回舍时,清冷月光下,秦离若等候已久。
月光洒在他身上,圣洁,明亮。
照的秦离若好似天上的仙人一般,谪若仙子,一尘不染。
他对我解释,之所以在祭酒面前谏言重罚,是先预支最坏的结果。
他在赌。
赌,祭酒在众人面前不忍对我严加苛责。
所以坏人他来做,这样祭酒既可彰显宽宏大度的心胸,又会觉得对我的惩罚不宜过重。
若他先包庇我,挑些不轻不重的处分先亮出。
那保不齐祭酒在考量时,冯远洋会加以干涉。
“可,若是祭酒顺势而下,就应承了你的提议呢?”
“不会,秦杨舒力保,祭酒多少会顾及她的面子。”
他这样将宝全压在秦杨舒上,没有考虑后路。
让我有些失落。
可这失落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冯诞的检讨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举行了。
那天,万里无云,风烟具静,放眼苍穹,湛蓝湛蓝的,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红日挂在天幕,金光投在展着稿子站在最前的冯诞身上。
仿佛一位无言的智者,静静地注释穹顶下的一切。
冯诞念道:“李予眼馋家父高升,意欲与学生交好,施以金银,学生不为所动。后,此女做局,以色相诱,学生再三拒绝,终不胜酒力,被陷害。”
冯诞接着念:“此乃学生之疏忽,在于年少无知,识人不清,故而学生深刻检讨,日后严于律己,绝不给奸人可乘之机。”
我见过最没诚意的检讨,就是希望你听过后,认为他其实没错。
我觉得他很不要脸。
可祭酒带头鼓了掌。
其他部门主事也都稀稀落落地响应起来,冯诞的这所谓检讨会持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各自散了。
相比被赶回乡的李予,简直就是在走过场。
冯诞重新复课,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每日与学子们插科打诨。
可我复职的文令却迟迟没有下来。
我很焦急。
不复职就没有银子,没有银子就不能给阿爹阿娘寄钱,纵然他们不靠我这几个月俸,可我已数月没有寄钱了。
前几月的俸禄用来还付志梁了,若我再没有动静,保不齐阿爹阿娘会觉得我出事。
我不想让他们废心。
从来家书,都是报喜不报忧。
没办法,我只好央了秦离若打探,探探祭酒口风。
可秦离若去了半日,只带了个“稍安勿躁”回来。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若他被停职,看还坐不坐得住。
就这样,混了有七八日。
只是这回,我连九章算术的习题也无心誊写了。
平日最是坐得住板凳的我,如今好似有人扔了按钉在上面,便是片刻也待不得。
我开始喝酒,贵的喝不起,就喝些便宜的烧刀子。
每日醉醺醺,再一觉到天亮,好像只有手里这一壶酒可以浇灭心头的焦火。
好在我一人独居,否则这满屋的酒气空瓶,怕是再好性儿的舍友也受不了罢。
而宿醉的后果,显而易见,便是日日的头痛。
清醒,头痛,头痛,饮酒。
仿佛陷入了死循环一样,就这样沉沦下去。
半醉半醒,醉眼迷离镜花水月,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皆忘却,人世间的一切功利皆看淡。
酒喝过了,胸中的块垒没有了,眼前是一片清明的世界。
直到,秦杨舒推开我舍院的大门。
秦杨舒满脸喜气,兴高采烈地冲了进来,撞倒了门后七零八落的空酒瓶。
“噼啪——”
瓷瓶易碎,倒地瞬间便四分五裂,迸出的瓷片撞.击得满屋都是。
秦杨舒下了好大一跳,跳起脚来,嘴里“哎呀”了一声,连连吁气。
“你这是做什么?自暴自弃么?!”
看清我瘫软在**,手里还握着半吊子烧酒无意识地向嘴边送去,秦杨舒气不打一处来。
只见她提着裙摆,疾步上前,劈手夺下酒瓶,气的胸脯一起一伏的。
可她看着我,责骂的话却舍不得说出口。
再清醒时,秦杨舒坐在我的床边,手里捧了本册子在看。
我头痛欲裂,下意识地想要摸索酒瓶,好缓解痛苦。
可,秦杨舒早就将屋里屋外收拾的一干二净。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不过一觉的功夫,这屋里的酒气也散了。
空气中飘着米粥的香气,吊炉子下火舌舔舐,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温馨感。
我怔怔地看了半晌,突然有种在家的感觉。
“阿娘?”
烛光朦胧摇曳,我下意识地喊出声来,秦杨舒的侧脸祥和,我只痴痴地瞅着,脑子却糊涂起来。
秦杨舒连忙将手里的册子放下,伸出手探我脑门的温度,嘴里疑惑道:“没烧啊。”
我却恍然惊醒。
想来我定是喝的大了,那一刹,错觉地以为回到了阿娘身边。
我将头埋进被子里,借着被褥拭干眼角的泪。
好想阿娘。
若是阿娘遇到这样的事儿,她该如何呢?
她可以坦然接受这些不公的待遇么?
不,不会。
阿娘一向强势,定不会让自己落到和我一样被动的境地。
可,若是我一直停职,我该怎么办。
“丫头,喝口菜叶粥罢,能缓解头痛。”
秦杨舒掀开吊炉盖子,盛了碗冒着热气的菜叶粥到我面前,一勺一勺地吹着气,送到我嘴边。
滚热的米粥下肚,我鼻头一酸。
“呀...是不是太烫了?”秦杨舒慌忙放下碗,拾起一旁的扇子,轻轻吹风:“是我急了,再晾晾。”
我卷起袖子,用力地擦着眼睛,只觉喉咙哽咽。
“只有付老...才会...叫我丫头。”
秦杨舒摇扇的手顿了顿,笑了:“傻丫头,可是想付博士了?”
我说不出话,一味地用力点头。
若是付志梁在,我定不会受委屈。
秦杨舒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每日酗酒,上次沐浴不知是何时了。
头顶油光可鉴,可她毫不嫌弃。
“丫头,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棒。”
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吊炉下火苗传出噼啪声,秦杨舒眼底的温柔就要被火烤化了一样。
“院里的人捧高踩低惯了,巴结权贵,结党营私,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可丫头,你不一样。”
秦杨舒叹了口气,接着道:“在那样的境况下,你也敢于发声,老身我自愧不如。”
“纵然我明眼看着他们搞些肮脏的小动作,可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又与我何干呢?我想,那天各部主事都和老身是一样的想法。”
“但是你站了出来,即便与你无关,即便发声可能会引火烧身,可你还是做了,为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丫头。”秦杨舒握住了我的手,有些动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做自己,相信自己,一定要。”
她的手十分温暖,包裹在我的手背上,好似有无声地力量支持一样。
可是,何谓“正确”呢,今天你不为别人发声,做一个平凡的“恶者”,事情也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吗?
今天的沉默,明天还会有人为你发声吗?
这是我心底,一直清楚坚持的道理。
而秦杨舒,她也清楚了。
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菜叶粥。
秦杨舒才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一纸文令来。
“猜猜,写的什么?”
我的心“砰砰砰”狂跳,手指都在抖,我终于等来了吗?
“复职吗?”
秦杨舒笑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还在逗我:“再猜猜。”
我心七上八下,不知是喜是悲,只呆呆地摇头,眼睛跟着秦杨舒的双手环动。
秦杨舒见我是真的紧张了,便不捉弄我了,献宝似的将文令展开在我面前。
“丫头,你升了!”
淡黄的宣纸上,殷红的印章盖在祭酒的签名处,书法遒劲有力,矫若惊龙。
这力透纸背的墨迹,和祭酒的形象十分不符。
他写的什么...我怎么就升了?
秦杨舒在一旁咧着嘴看着我,她是真的高兴,可我的手抖啊抖,许是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怎么眼都花了,看不清了呢?
“...祭酒写的什么?”
我急切地将文令递给秦杨舒,期盼着她念给我听。
秦杨舒笑着接了过去,清了清嗓子,道:“擢算学部助教傅亚子,为正九品助教,官复原职,即日起效。”
“就这些吗?”我急切地夺了回来,不敢相信似的:“怎么会升职呢?”
秦杨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她想,祭酒应该是在亚子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可她没有说。
因为,即便没有,亚子也值得。
我高兴地疯了。
再三向秦杨舒求证了真实性后,我从**一跃而起,光着脚在屋里蹦得老高。
掐指在心里算,正九品比从九品月俸多三石,年禄五十两雪花银,其他的赏赐也要高上一个档次。
这样每年我能多攒将近一倍的银子,这能买多少斤五花肉给傅书业吃!
我抱着文令,满屋子转悠,想找块上好的布料将它裹好,准备带回鲁县给阿爹阿娘显摆一下。
又盘算着,下个月发了月俸便悉数托人带回去,也好让阿娘放心。
可是裹着裹着,我反应过味来。
“秦博士,为什么提拔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