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皇上的美意,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毕竟,天子之命,谁敢不从?

莲妃的纸条被我烧了个干净,我蹲在院子里背了一日的算题,闭门不出。

我以为,这样的态度便已经说明了一切,可谁知,宫里的公公敲开大门时,还是那样的让人猝不及防。

这次请我去的,不是皇上,而是莲妃。

后妃的寝殿与前朝不同,不走皇宫正门,而是从偏门进入。

一路弯弯绕绕的关卡,带路的公公手握莲妃殿里的宫牌过得十分顺畅。

莲妃居于永乐宫,与皇后所居的长乐宫一字之别,足见宠爱。

我跪在蒲垫上,等着坐于高位的莲妃张口让我起身,可她迟迟没有张口。

大殿里静悄悄的,宫女们行走间踮起脚尖,一点声响都没有。

莲妃在吃着干果,贝齿咬下发出“咯嘣”地清脆声,在大殿里显得十分刺耳。

我跪的小腿酸痛,铺垫虽然柔软,可却借不上力道,我只得用力绷紧腿部,借力维持恭谨的上身。

焚香燃尽,有宫女从我身前行过,重新替换了新的香料。

端着茶盘的宫女跪着,为莲妃斟满茶碗,然后收走果核。

我依然维持着身姿,低下头,眼睛只瞧着身下这片方寸之地,心里默默地背着算法的口诀。

莲妃丝毫没有让我起身的意思,她起了身,从我面前行过,带起香气阵阵。

有书本翻页的声音,我静静地候着。

红烛燃尽,我昏昏沉沉地跪在地上,膝盖早已没了知觉。

好像终于累了似的,莲妃合起书本,幽幽地对我道:“看来傅大人,心意坚定。”

我懵懵然地看着她,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看着我瞪大了眼睛瞧她,莲妃终于指使她的宫女将我扶了起来。

膝盖酸软,我几乎站不稳。

莲妃扶着肚子起身,抓着我的手,伸向她的肚子。

“娘娘?!”我大惊。

她的手掌用力,我无法挣脱,掌心贴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时,我感受到她的肚皮下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傅大人,感受到了吗?”莲妃轻启朱唇:“这就是本宫的资本,没了你,本宫一样可以。”

“娘娘大可不必如此为难下官,”我低头,道:“娘娘是金舜嫔妃,下官是金舜朝臣,都是为金舜卖命的人,娘娘在后宫繁衍皇嗣,下官在前朝为皇帝排忧,下官既碍不着娘娘,也成为不了娘娘的助益,是娘娘多心了。”

莲妃死死地捏着我的手,她的腹中皇嗣还在不安的翻动,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我被送出宫的时候,太医院的太医提着药箱子步履匆匆。

有宫女在说,说莲妃的胎不好了。

残阳似血,远方天地交汇处,镶着金边的落日,此刻正圆。

军需部内静悄悄的,严决明送盼弟去国子监报道。

此刻只剩下自己独处,我终于松下心中的那一口紧绷的气息,彻底放松下来。

这一夜,宫里长夜未眠。

宫门难得没有落锁,永乐宫的红烛燃了一夜,太医院当值不当值的太医都在宫里候着。

初晨破晓,皇帝旷了一天早朝,待到正午便有消息传来。

莲妃的孩子,没有保住。

说是内里不足还是什么缘故,总之这个千宠万爱的太掖公主,并没有留住太掖的希望。

祸不单行,林家老太也要扛不住了。

流水的药材送进了京城府尹,虽然秘而不宣,可大家伙儿都猜得出缘由。

就在皇帝下令,追封那个失去的孩子为固伦.公主时,林家老太终于还是等不到太掖重新站起来的时刻,撒手人寰。

丧事办的很低调,出殡的那天,我正站在院子里背书。

远远地,透过大开的门板,我看到秦离若低着头在为林老太抬棺。

林菀菀抱着林老太的牌位走在最前,面无表情。

路过军需部时,秦离若抬头,我看到他的右脸,有一个清晰的五指手印。

莲妃据说伤心过度,皇帝体恤她,允许莲妃与自己的姑姑——先帝迎娶的前太掖公主,相互慰藉。

林家老太的离去,莲妃失子又伤了身子,太掖一时间没了指望。

朝里的气氛很是压抑,严决明每次上朝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就回来了。

这个时候,谁也不想惹事上身。

而我每日静静地书写交接文档,心无旁骛。

寒亦微和葛兴弟肄业了,新生入学,老生肄业,新老交替如斗转星移,轮回往复。

葛兴弟的成绩优异,又有风谷扇的功绩在身,由严决明做保进了工部,做了从九品的司务。

“先生,如今我总不算有负付老期待罢?”

葛兴弟笑盈盈的,她的手在冬日里捣洗衣服生了冻疮,红.肿得像个馒头。

我笑,搂着她单薄的肩:“不是不负付老期待,是不辜负自己的付出。”

盼弟站在她的身边,个子到了肩头。

那个不服输的少女如今已然长大,将要和她的阿姐一道,奔赴向往已久的梦。

为金舜,为算学,为自己。

而寒亦微...

“先生,我美吗?”

看着眼前的寒亦微,那个仗义执言的小姑娘,如今一身纯白纱裙,宽大的衣摆上绣着粉色的花纹,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

她慢慢地转着身,宽大的裙摆挽出花结,清尘脱俗。

“一定要这样吗?”我呆呆地看着她强颜欢笑的脸,痛心道:“这是你来京城读书的意义吗?”

寒亦微笑,她的笑容和从前不一样了,带着些苦味。

“只能这样了,先生。”

她挽起袖口,执起笔来,对着铜镜细细描眉,自言自语地道:“眉心点上朱砂会不会好看些?皇上...他会钟意吗?”

我看着她,眉间朱砂妖异,与小巧可爱的样貌突兀。

叹息着用帕子小心地为她擦掉,道:“这样素着,就很好了。”

“是了,”寒亦微转头,看向镜子中有些苍白的脸:“先生说的对,这样更招人疼一些。”

“别这样,”我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若是你不愿,我拼尽一切,也不会让你入宫。”

“不,我是自愿的。”

“我是金舜边境寒氏部落首领之女,寒氏世代依附金舜,如今太掖臣服,为表心意送来公主...皇宫那样好,比部落奢华,还有数不清的宫女侍候,我...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寒亦微笑着,目光坚定。

身旁侍候的嬷嬷见状,叹了口气,道:“记住皇上刚刚痛失固伦.公主,切莫穿红戴绿犯了忌讳。”

“还有啊...莲妃如今身子不便,不能侍候皇上,这个时候最需要有个可心的人儿开解了。”

寒亦微面无表情的听着,放在桌下的掌心,却越握越紧。

寒氏部落之女进宫觐见,一舞惊圣心,宫门还没有落锁,封赏的旨意便传了出来。

寒亦微封贵人,住昭阳宫,封号为‘熙’。

犹记得刚入国子监时,她个子小小,站在葛兴弟身边还不及肩膀高。

而如今,她身着白衣,一步一步地,迈向了深宫。

那个咬着鼻头记着算法的女学子,如今身系家族兴衰荣辱,要在皇上的枕塌边,谋出一条生路。

这样的路,是她在国子监时,没有学过的。

不同于数字的变幻,她如今要解决的,是尔虞我诈的斗争,是我这个做先生,无法传授她的知识。

我辞官的申请被皇上驳了回来。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不准”,真真是干净利落。

寒亦微从宫里递出消息来,说是皇上对我辞官的请求很是意外,准备用金银敛住我的去意。

军需部的院子要被拆除了。

兵部的侍从拿着手令战战兢兢地站在院子里,动也不敢动。

“这...这是我家大人的手令,说是皇上也同意了的...”

我看着他身后,一众侍从扛着扫帚,准备大肆清扫的样子,笑了笑。

“无妨,只是今儿不行,给我几日搬个家罢,可好?”

侍从们既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僵持中有人跑回兵部去问话,许久才回。

“傅大人,”侍从跑的颠颠儿的,他低着头:“真不是我家大人为难,是皇上有意安排傅大人入宫,说是有新的职位安排,我们才按规作业的。”

“我晓得的。”

“那小的们,三日后再来,可行?”

“好。”

关上院门,身后的严决明默默伫立,冲他无奈地笑了笑,便进屋开始打包行李。

“准备去哪儿?”

“回家。”

“皇上那里怎么交代?”

“军需部拆了,我这个军需部尚书自然也就没了,新的任命不接就是了。”

严决明靠在墙边,看着我,突然宠溺地笑了:“也就只有你,敢钻这个空子。”

“那你回家后打算干什么?”

“...秘密。”

手脚麻利地将衣服打包好,成摞的册子按照交接内容分门别类的摆放整齐。

重新.书了一封辞官书交了上去,公公收下折子似的表情犹如便秘一般,红紫异常。

军需部的夜晚,悄无声息。

严决明不知去了哪里,一晚上都见不到人。

我端着茶盏慢慢地啜饮着,下意识地摸向手腕,手钏的表面坑坑洼洼。

怔了怔,我将秦离若送我的手钏褪下,用帕子擦净表明的水渍,仔细地包好,留在了空**的抽屉里。

严决明送我的白玉手钏摸着冰冰凉凉的,在这寒冬腊月里并不适宜。

可这片凉意贴在我腕间,却让我心生欢喜。

许是我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唇间的这抹笑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