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布上海老式弄堂内的板壁房子,最初不知是哪位建筑师设计出来的。这个建筑师应当送到联合国“人权保障委员会”去受审,因为他在设计时竟一点也不顾及大写的“人”的一个很重要的权利——隐私权。且不论那热胀冷缩日久变形的板壁为阿五之流挖洞窥探提供了可乘之隙,便是那放个屁撒泡尿都瞒不住隔壁人家的传音效果,恐怕也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小民百姓才能习以为常而不至于造成心理压抑。说是这么说,真有不愿让隔壁邻舍听去的事,七十二家房客们还是各有各的办法:阿五可以用嘴去堵月仙的哼哼唧唧,阿惠一家们则可以爬上小阁楼,坐到老虎窗下去畅谈秘密,让话语透过三尺见方的出气洞直奔天宫。上帝是不会因为听见了什么搬弄是非的。

“这么说,安文光实际是你们孙社长的儿子啰!”何冰如听完了阿惠的叙述,又追问了一句。

“是的。孙然自己也否认不了。安文光生于1955年,而上一年里孙然和苏美两个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他俩当时都高考落第,有一个阶段还在孙家同居着。”

“两家长辈不干涉?”方启明问。

“孙家老两口经常外出。苏家却觉得有辱门风,不认这女儿了。那一对画家性子烈。到1966年时,安文光都升中学了,外公外婆才打算回心转意认外孙,不料却来了‘文革’。还好留了一张遗嘱,‘文革’之后安文光和他娘才顺利继承了落实政策退下来的遗产……”

“孙然那时为什么不正式娶了安……苏美呢?”何冰如却还是想不通,“都到这地步了……”

“妈呀,你到现在还把他看成正人君子呀!明摆着他是不负责任地玩玩!他不肯结婚的借口很多,最主要的一条是还要再考大学,虽然他已经考过两次,都像我似地差几分……”

何冰如皱着眉头:“这姓孙的真是要多缺德有多缺德呢!他知道不知道有了儿子?”

“他应该知道的。安文光他妈大着肚子去找过他。可他那时已经考上了大学,正在死命地追求一个同班女同学。他不但像避瘟疫一般避开她,而且还残酷地要苏美拿出证据来,证明孩子是他的。安文光他妈伤透了心……”

“了不起的女人!”方启明说,“硬是一个人拖大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苦啊!”何冰如说,“我那时候从学校里回来,一进弄堂口就见她在洗衣裳,一双手泡在水里冻得像红萝卜……”

“这连我都有印象。”阿惠说。

“哎,”何冰如忽问,“安文光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唉——”年轻轻的阿惠长长地叹口气,额头居然现出几条皱纹来,“怎么说呢,半知半不知的吧。他妈怕伤他的心呢!小时候他只知道自己的爸早死了,因为娘俩相依为命,断了六亲,所以苦虽苦,倒也没谁来捅破了这个秘密。‘文革’一来却糟了,什么陈年八代的事都翻了出来。安文光方才晓得原来自己在上海还有嫡亲嫡亲的外婆家,而且是江浙一带有名的画家。于是就追问娘为什么不和外婆家往来。他娘无奈,把好说的都告诉他了,但担心他年轻莽撞,没说出他姓孙的父亲来,只说那造成了母子不幸的人已经死了。一个谎编圆了,也就好像成了既成事实。安文光至今还记恨着那个不负责任的负心男子,而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安素梅是知道的啰?”何冰如问。

“知道。她说,她一直注视着这个负心人,他到哪儿她都知道……虽然孙然这个名字是后来改的……”

“他原来叫什么?”何冰如只不过随意问问。

“孙建国。”阿惠答,“很普通的名字。”

“孙建国?他……”何冰如的眼珠子一下呆了。

方启明也睁大了眼,问阿惠:“你知道他……他是哪一年毕业的?从哪个学校出来的?”

阿惠“嗤”了一声:“谁知道?只好他翻我们的档案,我又不能去外调他……喔对了,我有次听他吹过,反右斗争那年他刚升三年级,是立场坚定的积极分子。”

何冰如只是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方启明看看她的脸色,一面忙着开抽斗找镇静药,一面喃喃地:“这世界真小,真是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