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推开了。

不敲门就擅自进入!孙然很不高兴,管自看着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

那人返身把门关上,皮鞋“橐橐”响着走到他办公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

孙然从老花镜上方射出恼怒的眼光,却看见面前坐的是阿惠。

这阿惠愈长愈不像冰如了。大冷天居然剪去一头黑长发,剃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连耳朵都露了出来。原本一张线条柔和的椭圆形鹅蛋脸,如今却两颊削进,显出了棱角。连那素来为孙然暗暗赞赏的“悬胆”鼻子,也变尖了,配上那双亮光愈来愈硬气的棕色眼睛,使她整张脸都显得凌厉和精干,往日那娇憨妩媚之气竟已已然无存。冰如不是这个样子的,孙然不禁想,连那个胖墩墩慈眉慈眼的方启明也不是这个样子的。这阿惠!

“孙社长,可以跟你谈谈吗?”阿惠开了口。

一个“以工代干”的排字女工,一个只不过做做试点、眼看就要撤销的编辑室的助理,如此大大咧咧地闯进来张口便是“谈谈”,不能不令孙然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反感。他冷冷地用下巴指指桌上的文件:“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阿惠的眼睛里闪过嘲讽的笑意:“是很忙。社长连一个普通编务人员的结婚证明也要过问,那还能不忙?”

孙然摘下眼镜,很严肃:“方惠同志,这是对你负责。办公室把这件事汇报上来了,我们就不能不表示个意见。且不说两个提申请的当事人之一目前外出未归,即使他人在,这张证明也不能随便开!”

“原因呢?”

“安文光有过婚史,你知道吗?”

“知道。你儿子早就把你所掌握的情况转告给我了。”

“这是事实。”

“不错。安文光曾与人办理过正式的法律手续。这不犯法吧?”

“没人认为他犯法。他们后来同居了,你知道吗?”

“不是同居,是结婚了,社长。”阿惠目光灼灼地看着孙然,“只有那种没有经过法律认同就共同生活的男女才叫非法同居,那是不道德的,社长你说是吗?”

孙然闪开眼睛,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阿诗玛”,点上,喷出一口,说:“以后他把那女的抛弃了,不久那女的就跳河自杀了,这情况你又知道不知道?”

“据我所知,不是安文光抛弃了女方,而是女方在与安文光办了离婚手续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改嫁了当时的公社党委书记的儿子,并由此获得了一个上调工矿的名额。女的后来的确投了河,直接原因是神经错乱。这次婚变恐怕有很复杂的原因,但不能把责任归结到安文光身上吧?”

“嘿嘿,”孙然冷笑道,“你简直像是在法庭上为安文光当辩护律师。”

阿惠也笑了一声:“社长你却像个公诉人,在努力坐实他的罪名呢!”

孙然板着脸:“方惠同志,国家规定婚姻自主,你要跟谁结婚,谁也不能干涉。但是,”他又猛吸一口烟,吐出,“作为一级组织,还是有责任把一些疑点调查清楚,如果曾经有过劣迹玩弄过妇女的人,不能让他逍遥不负责任。你的结婚证明,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阿惠微微地摇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好一层外壳!”

孙然显然没有听见,一伸手拉过案头一叠文件,拍了拍,接着又说:“今天你既然来了,那我干脆再给你吹吹风。有几个文件前不久在社务会议上传达过,分管你们这一摊的瞿副总编想必也跟你们说了,国家要整顿前一阶段在出版系统和书籍发行系统所出现的混乱状况,特别是要总结合作出版自费印行的经验教训,把这一路工作纳入正常轨道。根据这一精神,我们正在考虑动画编辑室的问题。社里可能组织一个审计小组,重点清理一下你们的账目,所以希望你们尽量压缩目前的工作范围,有些尚未发排的书稿,也就不必再搞征订了,封存起来留待以后审查……”

孙然说这些,原以为阿惠会反驳,会抗争,会勃然大怒——他深知这初出茅庐心高气傲、客观地说也的确很有才干的女孩子,在这半年多时间里为“动画室”耗了多少心血,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和理想。殊不料阿惠听着听着,一言不发,目光只是在他的脸上打转,好像是要在他那张脸上掘地三尺,探究出蕴含在深层的什么东西来似的。孙然不由得很快就打住了话头:“当然,最后的决定,只能由社务会议讨论作出,这些,只是一个意向。”

“你个人的意向。”这阿惠其实一直在听着并且思索着判断着呢!

孙然生出了一种“黔驴技穷”的无聊感和厌烦感。“没别的事了吧?”他看看表,“我马上就要去三编室……”

“给我开一张结婚证明。”阿惠说。

孙然觉得心头的火突突地往上冒:“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同志!你就这么等不得哪?”

“是的,等不得。”阿惠很平静地说,“安文光不在,而他娘要开刀,需要家属签字。我可以代签,但必须持有足以证实我是家属的有效证明。”

“什么病?”

“肺癌。”

“那就把安文光喊回来嘛!”

“你知道这几天那边少不了他。”

“忠孝自古难两全。”孙然站起身,摁灭烟头,“我们不能拿原则作交易,贸然为你开证明。”他轻松地笑笑,“开了证明以后你再换男朋友,可要办离婚手续了。”

阿惠上牙咬住了下嘴唇,飞快地将一直拿在手中的一张病历卡打开,往前一推:“你看一看吧!要开刀的是她!”

孙然却顾自整理桌上的文件:“肺癌嘛,开刀也未必有用……”

“苏美!她是苏美!”阿惠的声音嘶哑了。

孙然浑身一震,手中的钢笔帽掉到了地下。他看了看阿惠,戴上老花镜,拿起了病历卡,卡内掉下几片纸。

孙然看着病历卡上的名字:“安素梅,喔,安素梅,安文光的母亲……”

阿惠又开了口:“掉地下的,是她的相片,你看清楚!”

孙然拿起一张,顿时呆住。

年轻的苏美,大睁着漆黑的眸子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