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画室的工作重点从编绘转向印刷和发行。
兵分两路:阿惠与小傅负责跑新华书店和个体户协会,联系《孙小空》和《汪汪》两套计九本书的预订工作;安文光则带了两名成员奔赴地处江浙两省交界处的黎里镇,督促那三册《恐龙》的印刷装订业务。
黎里地方虽小,在上海却很有点名气。一是因为镇上有家啤酒厂,所产啤酒名日“白天鹅”,前两年打进了上海市场。上海人务实,发现这酒非但吃口不错,而且价钱便宜,很快就记住了那琅琅上口的牌号并产地——黎里。第二个出名的原因则是因为该镇虽不过万把人口,十字形的长街逛一圈刻把钟足够,但却是名震遐迩的柳亚子先生的家乡。镇中老街有一片保持了明代建筑特色的高墙深院,当年是那老先生的家宅,现在已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柳亚子纪念馆了。因为这两个原因,非文化人的上海市民和文化圈内的海派知识分子,大多知道这个小镇。兼之这个镇上的居民大约也同与柳老先生同饮一江水同处一方地的缘故,近几年发展商品生产兴办乡镇企业时,独独偏爱上了与文化事业最接近的印刷业。小小一个镇上,竟开出了七八家印刷厂。读书喜欢翻翻“版权页”的文化人很快就发现,上海市面上的不少书出自于柳老先生的家乡,于是进一步加固了印象。小镇上的生意人精明能干,知道充分利用上海的人才优势,办厂大多到上海来聘用技术人员,特别是那些经验丰富、精力尚可、刚刚退休而还不习惯退休生活的老人马。黎里的印刷厂里,也就活跃着一大批吃了一辈子油墨饭的上海滩上的“老印刷”。这些拿了高聘金的“老印刷”,无论是出于良心还是出于习惯,都在生产的各个环节牢牢地把住了质量关,所以从黎里出产的印刷品,虽然因属乡镇企业而开价低廉,但是质量却并不次于上海市级印刷单位。独立承包了“动画编辑室”的安文光和阿惠等人,一旦摸到了这个行情,立即将手中第一批编发的三本画稿交付给黎里众多印刷厂中最大的一家——也因为惟有这一家设备先进,不但有铅印,还有照相排版和胶印。“动画室”编绘的是儿童卡通读物,以画面为主,非胶印不可的。
安文光坐镇黎里,每天下午5时正与上海的阿惠通一个长途电话。
“喂!是我。”
“听出来了。一分钟前我刚刚赶回来。累死我了。”
“那先歇口气,喝口茶。”
“安主任你好大方!一分钟通话费五角钱,我们可是承包的!先报告两条好消息:第一,你妈咳嗽好多了,今天的痰里没有血;第二,嘿嘿,你听了要开心得跳起来!”
“快说,一分钟要五角钱呢!不要卖关子!”
“你那本《恐龙》、新华书店再要追订二万!马上增加印数,厂里来得及吗?”
“放心!加个二十万也来得及,这里的生产潜力大着呢!”
“开心吗?足足二万!只不过加点纸张费油墨费,剩下的全是利润了!”
“意料之中。这个电视剧还刚刚开播,一周一集放下来,再过一个多月,到我们的书上柜台时,市场需求量肯定还要大!”
“那我们是不是再多印点?”
“让我考虑考虑。”
“阿五的三姐夫说,他一个人就可以吃进五千!”
“不行,他的批发执照还没下来,超经营范围要是让工商局查到了要重罚的!况且这套《恐龙》是由新华书店包销的,我们也要守信用,不能搞双管齐下!”
“那就算了!嗳,你好吗?”
“我们三个都很好。行了,明天再跟你通话。”
“喂,我想你!”
“再会。”
阿惠放下电话才想起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忘了说。都怪自己忙着发嗲,漏了正事。电话里发嗲只好她发:5点钟之后办公室里只她一个,自由得很。安文光不行。安文光在印刷厂的厂长办公室挂长途,话筒里传出来的声音嗡里嗡隆地,一听就知道旁边有许多人。再拨过去补说一下?阿惠想了想也便作罢了。自己也是可以作主的。今天先干起来,明天5点钟再告诉他也来得及。
“喂,是我。”
“嗳嗳,昨天忘说了,今天先快点告诉你,出版社不同意我们提高《孙小空》和《汪汪大侦探》的发行费率,那孙然……嗳等等,让我把门关好……那姓孙的还扣了好几顶大帽子下来,说我们这么做是变相贿赂什么的,行了,屁话不再重复了。我后来想了一个办法,你看看行不行:每一百套书里附带样书二套,供销售者布置橱窗宣传广告用。这实际上还是把发行费率提高了百分之二,买卖双方心中都是有数的……”
“让我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呀,我打听过了,政策允许的!”
“你很会钻空子。”
“求生存嘛!那我就用这个办法了?”
“行。预订数怎么样了?”
“形势大好,而且愈来愈好。你那几份广告设计得真不错,人见人爱,个体户协会的那个庞大头,他可是有批发执照的,你放心!他今天说,只要我们做得到再提高那百分之二的发行费率,他可以保证突破五万大关。”
“还是太少。”
“安主任你也别太黑心了,这都已经接近那本《恐龙》的新华书店预订数了。庞大头还说,要是跑一趟义乌,这个数字还可以翻一番。”
“他能不能代劳?”
“不行,他老婆生癌了……哎,你妈今天去看病,医生要她做个‘CT’检查,你别急,不过是排除怀疑,没关系的!我妈前不久也做了一次,结果是正常,开心得夜里也不看电视,一门心思修改她那本‘通论’了。”
“通论的印刷事宜,我已经跟这里谈妥了。以最优惠价计。这里希望今后跟我们长期合作。”
“你也挺会钻空子的,拿‘长期合作’引诱人家,解决丈母娘的出书问题。”
“求生存嘛!”
“改个词,求承认。”
“没别的事了?再会。”
“喂,想你!越忙越想你!”
“一样。”
电话“咔嗒”一声断了,阿惠方才品过“一样”的味来。不苟言笑的安文光,开天辟地第一次说出了这么一句动人心魄的绵绵情话来,把个阿惠震得浑身都瘫软了。
第二天她急急结束手头的工作,急急撵走办公室的人,眼巴巴地候在电话机旁足足半个钟头。铃声一响,她饿虎扑食般抓起话筒。
“方惠吗?”
“是我!怎么这么晚才打来?”
“啊?5点还不到一分钟呢!”
“想死你了。这里的事我交给小傅算了,我也到黎里来I我明天早班车就来!”
“不行!我正有紧急任务要派给你,你不能离开上海!这里印刷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出什么事了?”
“你别紧张,不是出了问题,而是发现了我们工作程序上的一个问题。我问你,阿五最近空不空?”
“他有什么空还是不空的,不就是打了折扣孵在家里陪老婆吗?还是他好,总是跟月仙相依为命的样子……”
“你怎么不早嫁给他?”安文光笑着,“那柄‘不求人’是信物。”
“咦,你旁边没人是吧?不再装正人君子了?”
“我问你,月仙也不上班耽在家了是不是?”
“是呀,医生说她都有可能是三胞胎,斩肉斩不动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听着,马上把你手头那九本画稿的文字对白,送照相排字社排印出来,组织阿五、月仙等有文化的闲散劳力,让他们把字贴到画面上去……”
“喂,安大师傅你怎么啦?印刷厂不是专门有贴字工的吗……”
“是呀,按历来的程序,这贴字工作的确应该由厂里做,但这样非但大大减慢了制版付印速度,而且校对修改起来非常麻烦,往往会污损画面,影响了最后制成品的质量。所以我想,这后面一批书,就可以把通常的流程改革一下,把后一道工序提到前面来做……”
“我懂了!我这马上就组织人做起来!工酬怎么计算?”
“以出版社最高标准开。但必须保证质量!”
“明白了,夜里我就去办照排的事,付点加急费,争取明天就开工贴字。”
“不来黎里了?”安文光又在笑。
“不来了。我是分管文字编辑的,贴字一开始我就走不开了。你真坏,坏蛋!”
“是的。你会越来越体会到这一点。”
电话里的声音像漏了气的轮胎突然疲软无力,话筒紧接着便搁下了。
阿惠坐在电话机前呆了好一会。这安文光说话死过去活过来地真让人费力气。说到底不就是结过一次婚嘛,何必就这种样子好比五脏六肺都被割掉了一半似的。更何况阿惠前不久从他的好朋友瞿敬宜那儿打听到了,他不过是跟一个一起插队的女的办了登记手续,连婚礼都没举行过呢,那女的就把他甩了,嫁了公社书记的儿子。没想到那衙内五毒俱全,折磨得女的神经失常跳了河。从安文光这一头看,领过一张结婚证书,不就是有过一片纸吗?有过,又废了,如此而已里要换阿惠,才不会把它当成一回事呢!阿惠半年前还不是差一点点就打算做孙家儿媳妇了?那天从孙家骑了摩托车出来时,还打算与孙斌分门立户离开了孙然过小日子呢!现在想起了当它笑话一桩,哪有那么多的沉重负担、心理障碍、精神创伤!
“如果那一次婚变,折磨死了他的一半,”阿惠想,“我阿惠要让那一半重新活过来!”
安文光愈是步履维艰,她却愈是豪情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