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然其实是重犯了三十年前犯过的错误。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扳过何冰如的肩头,把自以为是烈性炸弹的“内部消息”告诉她,把方启明可能会带给她厄运的恐怖前景展示给她看,满以为是可以由此而夺过一颗心来,结果却是换来了“我爱他,跟他一起,我们会幸福的!”这一铮铮宣言,从此便失去了竞争的全部希望。女人的心,女人的感情,是世上最难解的谜。没有逻辑,没有常理,没有规律。女人一旦陷入了爱,便变得不可理喻。孙然尽管精通仕途,从“文革”干到“改革”,三朝元老青松不倒,但到老也没猜透女人的心。眼看儿子也快要失去阿惠,他在饭桌上以一种闲谈的方式,与孙斌娘聊起了“那个姓安的美术编辑”,以同情的口气说起了他从档案材料中看来的“内部情况”——安文光在农村插队时期的“婚变”,引得孙斌娘大为感叹一番,引得孙斌亦自以为握得了反败为胜的秘密武器而跟踪追击至外滩公园决一死战。岂料那方惠是一个比她娘更女人的女人。虽然由于那攻击过于突如其来,具有八十年代新派洋派海派意识的方惠难免还存在旧婚姻观的文化心理积淀,在猛一知晓原来以为冰清玉洁的安文光实为离过婚之老男人时,免不了也感受到了意外的冲击和失望,但是,最后造成的结果,却仍是与孙家父子所期望的恰恰相反——安、方之间那张形成隔膜的纸捅破了,那种不明不白只是心照不宣的感情挑明了,那本来暧昧不清公不公、私不私、公私兼顾、以公盖私、以私带公的关系也就从此结束了。阿惠立即意识到自己面临着抉择。她而且很快作出了抉择。

一大清早她到弄堂里的水龙头去刷牙洗脸,正遇见阿五在洗一大脚桶衣裳。月仙虽有洗衣机陪嫁过来,但永安弄每个门内都只有楼底下一只水龙头,洗衣机不能装,只好挤在新房里当摆设。月仙的肚子虽只四个来月,却奇大,医生已经说过可能是双胞胎了,所以洗衣裳的重活阿五一人包揽了下来。见了阿惠,那阿五神秘兮兮地说:

“阿惠我告诉你,昨天夜里你跟安文光进外滩公园,我看见‘奶油冰其淋’跟在后面的。”

“你也在外滩?”

“我在卖牛仔裤。一副贼头狗脑相。”

“谁?”

“冰淇淋么!面色光青!你不要他了?”

“我啥时要过他?”

“算了吧,瞒得过你爷娘,还瞒得过我呀?前不久好得都快结婚了……上次大家一道去跳舞,别人一邀请你,他的眼睛就像两只一百支光的电灯泡一样……”

阿惠把一嘴漱口水差点喷到阿五身上:“说得真生动!都应该让你进我们动画编辑室……”

“算了算了,我没有这水平,要有这水平……”

“怎么样?”

“有这水平不讨月仙了。看来你和‘奶油冰淇淋’是要拜拜了。早晓得我倒等等看,说不定还有希望……”阿五想起了板壁上的洞眼。

“弹远点!轮不到你!”

“这倒也是。配不上。”

“你呀!”阿惠敛了笑容,很严肃地说,“月仙跟你很般配的呢!人心要知足!你和月仙会一辈子称心如意,你要是寻了我这种人,一生一世吃足苦头会懊悔到死!”

“也有道理。”阿五说,用嘴往弄堂口努努,“要我看,安文光跟你倒蛮相配的。”

“是吗?”阿惠说,“你还不晓得我们天天都是在一起忙工作?”

“工作是工作,工作中建立感情嘛!”阿五忽用文绉绉的语言说。

阿惠笑笑,不再搭腔,顾自上楼。阿五人虽粗,心实际很细呢!他的感觉绝对正确,一番直别别的话,正中阿惠心怀。阿惠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