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剑春直奔自己的后厢房,先将大块头的衣裤放进了脚盆,打算晚上自己动手洗洗看。然后,他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一张纸片。他记得有过这张纸,是陆宝宝离他而去第二年托阿花转送过来的。当时他只是冷笑一声,随手就往地上扔,还是阿花把它收进了哪个抽斗,说这是洪师母屋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有事还可以寻伊的。到了今天,这个记忆点却像一盏鲜红的警灯,在他的头脑中闪现了出来。是的,是有这么一张条子,上面用绢秀的小楷毛笔写着几个字,那是陆宝宝的地址,还有电话号码!
那张条子如今在哪里呢?洪剑春翻遍了抽斗,陈年八股的破烂货全翻出来了,也没找到。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这一二十年来,洪剑春的生活起居全仗阿花照顾,自己的东西放在哪儿自己都糊涂,只知道床脚头永远有干净的衣裤,米桶里永远有米,煤球炉口永远有火,热水瓶里永远有开水。体委一个月发给他七十来元固定工资,他吃得饱,穿得暖,烟盒里还大前门不断。这一切,全是阿花给料理的。现在阿花被捕,他连那张的的确确见过的纸条都找不到了!
想起阿花,洪剑春猛然又大开窍。阿花料理洪剑春之家政,手里捏着这间厢房里的两把钥匙。一把是开门的,另一把是开一只夜壶箱上的小抽斗的。这只小抽斗是洪剑春唯一一只上锁的抽斗,钥匙是阿花去配的。洪剑春每个月的工资,还有从粮管所领来的粮票、油票、豆制品票之类,统统在里面。小抽斗的钥匙有两只,一只吊在阿花裤腰带上,一只塞在洪剑春一只破袜子里。而这只破袜子就在该夜壶箱下面的小橱内。把钥匙塞在破袜子里也是阿花的主意。
洪剑春连忙掏出破袜子,从破袜子里掏出小钥匙,用小钥匙开了那把其实一扭就会断的小锁,抽出了小抽斗。他把抽斗里的东西兜底翻到**,稀里哗啦的,户口簿、购粮证、煤球供应卡,撒了一床。果然,那张小纸片儿赫然躺在中间。已经发了黄了。
湖南路(武康路口)300号 电话:54861
一见怎秀丽工整的毛笔小楷,洪剑春一阵头昏,颓然跌坐到了椅子上。
洪剑春的一生真是晦气。晦气的根源是他痴迷一生的象棋。
他在扬州高中毕业后,以优秀成绩考得了公费留学日本的名额,学的是医科。岂料在日本学了不到半年,因为参加了一个省部级的棋赛,荣获冠军,得罪了那个日本籍的亚军。亚军是个贵族子弟,败于支那人手中,岂能咽下这口气,立即暗中雇人深更半夜痛打了他一顿,继而又诬赖他有间谍嫌疑,买通警方把他抓进了监狱。查无实据,从牢里出来却因此而被校方开除了学籍,遣送回国。洪剑春回国后无以为生,又无颜见江东父老,流落在上海,当了几年的小学教师。公元1937年,日军攻打上海,闸北一带毁于炮火。洪剑春教书的学校连同他寄宿住房房东全家统统被大火吞噬,他自己空身一人,只夹了那只祖传的楠木棋盘逃出废墟,身无分文,几近乞丐,每日只靠帮店家打打短工维持生计。一日踯躅街头,忽见有个人在摆象棋地摊。他尽管饥肠辘辘,见了棋盘还是忍不住要凑过去。蹲着看了几局,发现摆地摊的棋手出手不凡,连下连赢,忍不住手痒起来。挖了挖口袋,发现自己身边只有两枚角子,本来是打算用来吃两只大饼,再去洗个澡的,一狠心都押到了地摊上。象棋地摊其实是一种带有技艺性的赌博,愿一试身手者押下自己愿下的赌注,然后与摊主来一局,谁赢谁得钱。摆这种摊头的人当然要有相当的棋艺,否则何苦来陪人下棋还要白赔了钱?洪剑春下的赌注少得可怜,几个围观者不禁嗤笑起来。但那摊主倒也不俗,抬头上下打量了这位牛高马大一脸斯文却又浑身透出穷酸相的对手一番,当即点头应允开上一局,并且也拿出相对等的二只角子,放进专搁赌注的小方纸盒。按老规矩,应该是摊主谦让,慢出一步,但洪剑春却两手一拱,请摊主先出子。摊主一看这个架势,心内明白对手自信心是够强的了,立即也抖擞起精神来,一面说:“却之不恭,却之不恭”,一面捏起黑子,架起当头炮来。洪剑春不慌不忙,斜走马步,筑起屏风马,保住了中卒。两个于是你一车我一炮地对弈开来,只不过一二分钟工夫,洪剑春不发一言就将死了黑帅,把个摊主弄得面红耳赤。那摊主也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棋手,一面不停地口称“佩服佩服”,一面飞快地再摆好棋子,邀洪剑春再来一局。旁边一群围观者更是推波助澜,拼命地鼓动他再来。洪剑春本来就棋瘾发作,又感觉到这位摊主棋路诡谲,攻势甚厉,有心再试试自己荒疏多年的棋艺,于是重开战局。这次洪剑春没有谦让,先出一步,而且也不像刚才那样急于过五关斩六将,而是有意地把棋路引到自己记忆中的一盘古残局上去,每走一步都要斟酌一番。那摊主显然也知道这盘古残局,煞费苦心地处处设防,力图把战局拉平。当双方棋子终于走到那古残局的最后一步时,摊主开了口了:
“这位先生精通棋艺,我服了!这是一盘几百年解不开的残局,只好持平,请先生免战,我也要收摊了。”
“不。”洪剑春却眼睛盯着棋盘,“不妨再试试走下去!”
“先生你这是何必呢?”摊主说,“几百年下来了,成千上万个高手也走到此地为止,你我就能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喏,难为先生又战一局,我再贴上四只角子!”
洪剑春还是坚持要下下去:“试试,试试,说不定真能再走,我已经想出点门道来了!”
“也真是!”摊主一把撸了棋子,合起棋盘,把那个盛了角子的小纸盒往洪剑春面前一操,“拿去拿去,去吃顿热汤热水的阳春面吧!下棋要两厢情愿,怎么可以硬上的?我看你也跟我一样穷得可怜,棋子倒下得不错,这个地盘我算让给你了,你索性明天就在这里摆个摊头吧!”
这倒是提醒了洪剑春。他的全部家当就是身上的长衫衬裤加上一只楠木棋盘,他的全部才能、爱好和兴趣也都在那三十二只棋子上。他背不动太重的东西,不能去码头扛大包;他干不了低三下四的事,因此不能到四马路会乐里去当拉皮条的。他能写会算,但口齿木呐,做教师一到寒暑假就要被解聘,如今偶尔发现自己的棋艺可以养活自己,赛过寻到了一只金元宝。从第二天开始,洪剑春就在这只角落摆开了自己的楠木棋盘,那个摊主给他的小纸盒子正好用来装钞票。一天摆下来,赢得的钱非但可以饱三顿肚子,晚上还可以去住小客栈里的统铺了。
太平日脚没过几天,洪剑春险乎被抓进了巡捕房。那是有一天遇上了一个棋艺很不错的对手,大概腰包里很有几个钱,特别的不肯认输,从一早路过洪剑春的摊头,被那只楠木棋盘所吸引,蹲下来开了一局便输,他就拗上了劲,一盘接一盘地斗下去,一直斗到日过西头,还不肯歇。洪剑春这个人也是个死脑筋,下棋从来认认真真,不肯来假的,其实如果聪明一点,不露痕迹地让他一盘,给个面子,也就给他下台阶了,不致于这么一局一局地干下去,一直干到闹出事来才罢休。围观的人愈来愈多,里三层外三层,加上还有瞎起劲的洋装瘪三小流氓,终于引来了巡捕。那个红头阿三挥着棍子冲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把当胸抓住了那个犟头倔脑的棋迷,要把他捉进巡捕房去。为什么那红头阿三不捉洪剑春呢?因为洪剑春在此摆棋摊已好几个月了,红头阿三巡路时常常看见他。洪剑春面相端正,坐在地上摆着的一块青砖上老老实实,俨然一副书生气,而且棋艺高强,每局必赢,红头阿三有时闲来无卿也立在一旁看看,几个月下来多少也懂了一点,不由得不对这个落魄书生有了一点尊敬。这天晚上这红头阿三正好当班,远远一看围了一大堆人,一条上街沿全轧足了,误以为是哪位爱国学生又在演讲发传单,连忙“Break up!Break up!(散开!散开!)”地大叫,冲了过来。进入圈子核心,他才发现不过是一场未下完的棋在作祟,由不得恼羞成怒,不摆点威风也不肯收场了。那个棋迷被劈胸抓住,抬头一看是一张红里带黑、眼珠碧绿的外国面孔,头上包着一圈雪白耀眼的白布,吃了一惊,连忙声明:“阿拉是白相相,白相相,勿要误会,勿要误会!”那巡捕死活不肯放松,力气又大,一把就把那人拖得昏头瞌,几乎要跌在地上。洪剑春一看不妙,赶紧立起身,用英语跟巡捕打招呼:“Oh,Sorry!He is my friend!My good friend!(对不起,他是我朋友,我的好朋友!)”一边说着,一边还赔着笑脸。岂料那巡捕平时倒还有点人情味,一到这种时候,眼即将几十个中国人都在看白戏,就非要把这威风摆下去不可,当看这警棍往腰里皮带上一插,伸出一只毛茸茸的手,把洪剑春也一把拖住。谢天谢地,洪剑春总算在被拖住之前,已经把自己的宝贝棋盘收拢夹在腋下了,虽然进了巡捕房,吃饭家算是没丢。巡捕把他俩带进一间小房间,往里一扔,也不说什么,就走开了。门没锁,窗没关,但两个中国人也没敢出来,因为巡捕房门口是有条大狼狗看着的。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那红头阿三才来了。大概困得蛮足,心情愉快,他一进门对洪剑春“OK!”了一句,拍拍他的肩膀,指指门,意思是可以出去了。两个人如蒙大赦,赶紧逃出,过大门时还是免不了被那只狗狂吠了一阵。
出得门来,两个人都觉得丧气。那个棋迷姓殷叫得富,是个宁波人,一路嘴里“娘希匹,娘希匹”地骂个不停。他说,“租界外面要被日本人杀,租界里头要被红头阿三欺侮,娘希匹的道理也没有!”就这么谈着谈着到德大西菜社时,殷得富邀洪剑春进去喝杯咖啡。
“我,”洪剑春为难地说,他想起自己那个小纸盒子在昨夜的混乱中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不饿,还不习惯喝咖啡!”
“老兄不要客气了,还不饿呢!从昨日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饿也饿煞人了!那娘希匹的红头阿三!”殷得富说着,把他往店堂里拉。“老兄会英语,哪里会不喝咖啡!我会钞!你放心!”
这是洪剑春从日本被遣送回国流落上海后第一次跨进一家像样的门面,坐上一张铺着桌布的干净台面,享用一顿像样的早餐。那殷得富脾气虽然执拗,人倒也爽直,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大钞票,叫了许多西点,边吃边谈:
“我现在做海鲜生意。世道不太平,也做不过外国人,一个铺子倒闭掉了。我有个朋友在‘大世界’里混日脚,他是黄大老板黄金荣的原配老婆桂生姐娘家的远房外甥,专门管舞厅、弹子房、棋室几只场子。我看侬下棋本事这么大,笃定可以去‘大世界’里混,何必再摆这种讨饭一样的棋摊头!”
这宁波大汉讲话虽难听,用意实在良好,而且说到做到,第二天就把洪剑春领到了“大世界”,拜见了那个黄大老板家桂生姐的远房外甥。拜见时所用一大袋红纸金字包装的见面礼,还是殷得富掏了腰包让洪剑春提上的。
要在“大世界”里立住脚,第一靠后台,第二靠本事。洪剑春通过殷得富介绍拜见了大老板家的亲眷,就算是有了个后台了,这件事后来在公元1951年的镇反运动、公元1957年的反右运动,公元1964年的“四清”运动以及公元1966年至1976年间的“文革”运动中,查了又查,审了又审,总是洪剑春历史档案上的一个疑点。那个殷得富在解放初“三反、五反”运动时,因为严重偷税漏税被定为“大老虎”,一时想不通就从大马路山东路口的慈淑大楼8层楼顶上跳下来,脑袋豁开自杀身亡。他这一死,少了一个洪剑春历史的见证人,洪剑春的问题更加说不清楚了。至于那个“后台”即大老板家的远房亲戚,有人说他去了美国,有人说他去了台湾,反正是洪剑春又多了一个疑点。运动一来,专案组总免不了要查一查,查又查不清,于是又只好把问题挂起来,以备下次运动再查。更要命的是这个外甥是个国民党党员,凡由他介绍进“大世界”里混日脚的,一律由他代为报名加入了国民党,洪剑春即其中之一。洪剑春虽未提过申请,也从未向党国宣誓表示忠心,但的确知道自己是国民党党员,因为每个月的月规钿里,总要被那个外甥扣除一笔所谓“党费”的。于是,查无实据的疑点加上查有实据的政治问题,就构成了洪剑春的复杂历史,使洪剑春后来成了个“老运动员”。怪只怪那个死鬼殷得富,怪只怪那只使殷得富认得了洪剑春的楠木棋盘!
洪剑春在“大世界”一混十多年,凭良心讲实在还是靠他那高超的棋艺。他为人木呐,不懂人情世故,平时呆头呆脑,然而只要一坐到三十二只棋子摆出来的方阵面前,那一脸呆相就一扫而光,眼睛眉毛鼻头嘴巴好像都会放出光来,加上本来就生得魁梧英俊,这种时候纯粹就是个标准的美男子了。他的棋路多变,几乎是所向无敌,可以说“大世界”里棋室的市面,主要是靠他撑着。红舞女陆宝宝宁可甩脱快乐牌手帕厂范仁义的追求,下嫁给一文不名的他,也正是在一次充分显示其才华的场合下对他一见倾心的。
说起这场姻缘,那实在是一场棋缘、奇缘。那时候陆宝宝已经被范仁义捧红,在“大世界”舞场里身价一日日地升高了,轻易不大肯陪客起舞。一日里她忽然心里烦躁,便抽身从舞场出来,兜到了隔壁的棋室里。陆宝宝虽是女流,却颇懂点棋艺。她在“大世界”里“当班”时,一到吃力了,或者不开心了,就往棋室里跑。在她看来,这里是整个闹哄哄乱糟糟的“大世界”中唯一一个清静之处。唯有这里的客人多少还保留一点古代文人逸士的清淡高雅之趣:一张张棋桌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只只棋盘方方正正地摊着,棋客们嗑点瓜子,品杯香茗,或者吸支烟,不声不响地对弈着,很少有穷凶极恶、下作下贱相。可是陆宝宝那天进入棋室,却发现大不同往常。只见整个棋室的三面墙壁统统挂满了大棋盘,数了数竟有十只!每只棋盘足有四张方桌大,每粒棋子顶得上茶杯圆,看上去真是蔚为壮观。在棋室的正当中,铺了一块圆地毯,洪剑春正襟盘腿端坐正中,他的面前则摆满了棋盘。每个棋盘的另一面,坐着一个棋手,对洪剑春形成了半圆形白色包围圈。陆宝宝数了数,喔,也正好是十个人十只棋盘。她立时明白了:这是“大世界”里难得举行的一对十的车轮大战!这种大战,陆宝宝只是听说过,还未亲眼见过呢!她找了一个角落,悄悄地坐了下来。这不坐也罢,一坐下来她的目光就离不开洪剑春了,看棋是假的,看人倒成了真的。只见洪剑春身着一件浅青竹布长衫,端坐在紫绛红色的地毯上,面如金纸,鼻若悬胆,轮廓分明的薄嘴唇紧闭,线条清晰的浓眉毛微蹙,简直就像玉佛寺里的那尊释迦牟尼坐佛雕像一般。那与他对弈的十个人,都非平庸之徒,老棋客们知道他们个个都有两下子的。地毯上的车轮大战很快就杀得难分难解。小棋盘上的战局,由十个手持竹竿的人拨动墙上的大棋盘展示给众人看,真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棋室里不时响起“好棋!”“臭棋!”的喝采声、嘲骂声和评议声。可是棋室里纵然再乱、再闹,那全棋室的中心人物洪剑春却是稳若泰山,从容不迫,如处无人之境。只见他整个身躯像是钉在地毯上了,盘着的两腿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着他那硕大的头颅,炯炯有神的两眼左右盼顾,而两只手则是左右开弓,左手管五只棋盘,右手管五只棋盘,修长的两臂伸伸缩缩,粗大的手指上上落落,简直不像是在下棋,而像是在弹钢琴!前后不过十分钟,十盘棋中已有四盘结束,洪剑春所持红方均是战胜,四员败将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告退。一个钟头之后,第九个败将撤兵,洪剑春只剩下了一个对手。那个对手已六十开外了,蓄了一下巴的花白胡须,认得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家大书画店的老板,对棋艺有相当深的研究,大东书局还出过一本他主编的“百局谱”呢。这老先生平时极少涉足“大世界”之类的游乐场所,这次居然抛头露面参加车轮大战,照伊的身份来讲是大大地降格的了。大概是年纪大了点,也大概是因为身份高要面子,他走棋走得特别的慢,旁边一个佣人模样的人还不停地帮他递茶水递揩面毛巾,所以一盘棋足足下了一个半钟头了,还是难分胜负,而双方的车、马、炮已经统统拼光,洪剑春比他多了一个卒,他比洪剑春多了一个相,势均力敌。“和了吧?”老先生终于有点撑不住了,打了一个哈欠,想立起身来。可是这死牛劲的洪剑春却好像没听见一般,屁股似粘在地毯上了,眼睛还死盯着面前的棋盘,而且猛一伸手,移动了一下自己的老帅的位置。这一动子,形势大变,那老先生赶紧把第二个呵欠咽下去,重新抖擞起精神来。可是已经迟了,只战了几个回合,洪剑春就把老先生的黑将逼到了死角,使这第十个对手也以失败告终。老先生临走,抖抖地从上襟小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扔到棋盘上,留下了话:
棋艺高强,前途无量!请拨冗来敝舍小坐,我有要事相商!
陆宝宝这半天因为看棋赛非但没有赚到一张舞票,而且还把一颗心留在洪剑春的身边了。世界上的事情总有点规律的:男人看中了女人要想成功比较难,女人看中了男人总容易如愿。洪剑春不久就娶了陆宝宝,如前所述,公元1948年,陆宝宝住进了永安弄3号3楼后厢房。
自从那次车轮大战后,洪剑春成了书画店老板的座上客。那老先生通过他在报界的熟人,为洪剑春的棋艺登了好几篇介绍短文,洪剑春也算是上过几次报的小名人了。这位老板还把自己收集的好几本古棋谱和日文版的“棋谱大全”借给洪剑春,让他广为参考。洪剑春决心编纂一本《中华象棋大全》的宏图大志便自此始。陆宝宝嫁来后,开头几天人们还有点侧目而视,但见这位妖冶女人一进3号厢房后就再不搽粉抹脂,长长的披肩发束成一个髻,极马虎地垂在脑后,衣裳也是顶普通顶普通的,倒是像一家书香门第里的少奶奶,立在洪先生旁边再般配也没有了,因此那敌意也就一日日减少了。待阿花大叫其“洪师母”之后,陆宝宝也就像一滴牛奶融入了清水一般,化进了永安弄了。
自此洪剑春与陆宝宝夫唱妇随,过了几年比较太平的日脚。陆宝宝小产过一次,之后也就没有怀过孕,所以常常吃点中药,还是很想有个小宝宝。1949年5月份,上海解放后,“大世界”时开时闭,洪剑春的收入没什么保证,但因为陆宝宝多少有点积蓄,所以两口子的日脚还是可以混得过。洪剑春写作“象棋大全”的准备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
公元1951年,镇反肃反运动开始。书画店老板被捕。原来这老儿在开办这爿书画店之前,曾经在伪满政府里当过一个什么官,纯属汉奸,抗战结束后他蹲过国民党的大牢,但后来靠一个在军统当个小头目的堂兄弟作保,很快就出来了,以后就从商。此人当汉奸期间居然还涉及几件大命案,犯有血债,因此很快被报请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批准,开了个公审大会后枪毙掉了。凡与此位老汉奸有来往的,无不受到审查。有好几个当年一起常到书画店去坐坐的人,也都先后被捉了进去。洪剑春却是例外,仅只被派出所叫去谈了一次,写了一份与老汉奸认得以及交往的经过,就算了,而且在以后长达一二十年的各项运动中,居然也没有人再提起过此事。
然而,他哪里知道,恰因为此,他失去了他的爱妻陆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