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莎士比亚
永安弄里名人多。
公元1948年阳春三月,“大世界”里红得发紫的舞女陆宝宝拒绝大老板范仁义的求婚,下嫁永安弄里一文不名的象棋棋手洪剑春,成为轰动整个上海小市民阶层的头条新闻。陆宝宝当时芳龄二十四,老早就是上海滩游乐界的小小名人了。她从十六岁下海当舞女,二十岁时被快乐牌手帕厂的老板娘收为过房囡,该厂老板、闻名百货业界的范仁义顺势大捧特捧而很快使她红极一时,一直到她决心进入永安弄3号3楼后厢房充当穷酸黄脸婆,前前后后竟连红了4年,这在“大世界”是不多见的。陆宝宝久红不衰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她那超凡拔群的天生丽质。她一张不胖不瘦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对深棕色瞳仁的大眼睛,那眼睛里永远是水汪汪的,忽闪忽闪,流光四溢,似喜似嗔似怨似愁,让人看了由不得又爱又怜。就这一对眼睛,使她得了个“猫儿眼”的雅号。“猫儿眼”是一种稀珍的绿宝石,这跟陆宝宝的芳号有谐音之趣。陆宝宝的皮肤不很白,带有淡淡的黄糙米色,但十分细洁,所以她从来用不着浓妆艳抹,只在薄薄的小嘴上淡淡地上点玫瑰色的口红,也一样光彩照人。最难得的是她的身材,长长的脖子,滚圆的稍稍有点下削的美人肩,托着一头黑缎子般的长发,生就了一种高雅的派头。胸部饱满,臀部丰硕,但腰肢却是细溜溜的,紧身的旗袍一上身,不能不令所有的舞客倾倒。凡是花了大把钱购得了大叠舞票方能有幸获得陆宝宝伴上一舞的男人都说,跟陆宝宝跳舞,总会神移魂**,一曲终了,也不知自己刚才那步子是怎么迈的。陆宝宝身轻如燕,伏在人臂上几乎是足不点地飘然而来,飘然而去,像一阵风似地把舞客手中的舞票统统卷到了标着“No.1,Lu”字样的票箱里。
消息灵通的小报记者们老早就报道过,陆宝宝原籍浙江温岭,自幼父母双亡,跟一个比她小四岁的弟弟相依为命。十六岁下海当舞女是跟“大世界”老板订了包身合同的。二十一岁包身期满,为了供养弟弟去美国上大学,就继续留在舞场谋生挣钱。到二十四岁那年,弟弟临近毕业,陆宝宝也打算从此跳出舞池了。恰在此时,那快乐手帕厂的过房娘生急病一命呜呼,过房爷范仁义立即向过房囡陆宝宝正式求了婚。既是“过房”,本来就是逢场作戏,因此并不存在伦理纲常之乱。况且范仁义当时年纪不过四十多,陆宝宝一旦嫁过去,当个现成快乐牌老板娘,霞飞路西头一幢花园小洋房的正室太太,何乐而不为?小报记者们纷纷在报屁股上撰文预测:这父女两人,十之八九是要“结良缘,了却半世夙愿”了。
岂料冷门新闻爆出:陆宝宝悄悄地与靠棋艺为生的洪剑春在杏花楼结了婚,婚后当即住进了永安弄3号3层楼的朝西后厢房内,并且闭门谢客,与以前所有相熟相识的人统统断绝了往来。据说,没有一个与陆宝宝有这样或那样交情的人能进得了她的房间,连所有过去为她捧过场的小报记者也在内。
《沪江夜报》一名以尖头削脑、最喜欢也最擅长于采访花边新闻出名的记者姓张名德禄的,听说此事,大不以为然。他向同僚们夸下海口,不入永安弄3号3楼后厢房,则不回报社见江东父老。
“总不见得有老虎把门!”张德禄说着,背起了照相机。
“嘿嘿,”一位已经碰过壁的说道:“老兄猜得不错,真有把门虎呢!雌的!”
张德禄坐电车到四马路杏花楼门口下车,往右一转弯,就看见永安弄门口挤了一大堆人。上海人欢喜轧闹猛,这只角看样子又出什么新鲜事了。张德禄不觉一喜:“额角头真高,顺便还可以再捞条小新闻!”他想着,三步并作两步扑了过去。
他刚刚挤进人群,就一眼望见这场热闹的中心人物恰是洪剑春。张德禄也是个棋迷,平时常到“大世界”的棋室里去泡几个钟头。他很喜欢洪剑春的棋风。在“大世界”献艺的几个棋手中,唯有洪剑春的棋路最有特色:多变、凌厉,同时又稳健。上海滩上欢喜摆弄几下车马炮的人都知道他。洪剑春身高足有6英尺,生就了一副大骨架,而且眉骨高,鼻梁挺,眼睛大,皮肤苍白。他身着一件崭新的青竹布长衫,显然是因为刚当新郎官不久,头发新理,胡子新刮,立在人群之中。他正被一个身穿一身派力司淡米色西装的小白脸死死地纠缠着。那个小白脸剃着三七开的小分头,面孔搽得雪白,身上散发出阵阵香水气,一只手当胸揪住洪剑春的长衫前襟,另一只手则翘起兰花指,舞天舞地地比划着,尖尖的食指几乎要戳到洪剑春的鼻子上了。洪剑春一脸窘相,硕大的头颅左右摆动着,努力躲避那只兰花手,而自己的两条手臂则紧紧地抱在胸口,努力地护卫着一只方形的丝绒布袋袋。张德禄不愧是棋坛内行人,而且是洪剑春献艺时的熟客,一眼就看出,那布袋里装的是洪剑春视作身家性命的一只楠木棋盘。
“那个小白脸是谁?”张德禄发挥记者特长,先悄悄向身旁一个张大嘴巴看热闹的人打听。
“这个人你也不认得?”那人说,“当年快乐手帕厂老板娘的过房儿子,百乐门里有名的——”他悄悄压低了嗓门,“屁精!”
张德禄恍然大悟,怪不得见了有点面熟。几年前这小子在百乐门附近当男妓,进过巡捕房,其娘娘腔十足的尊容上过报纸。后来听说他认了一个老板娘为过房娘,住进了花园洋房,想不到也就是范仁义家。
张德禄再往里挤一挤,竖耳细听。
“我告诉你!”小白脸的声音也尖锐得像女人,“你今天不交出那只嵌宝戒来,休想过门!这是我过房娘活着时答应过给我的!”
洪剑春呐呐地回答着:“唉,我真的不知道她有什么东西。我不会说瞎话的。”
“屁!夫妻俩日里吃饭一张台子,夜里睏觉一只被筒,还会勿晓得?想骗我?骗赤佬去!”
“我9点钟还有一盘棋呢!请你不要再吵了,让我走吧!”
“我管你什么棋呀鸭呀?你走可以,房门钥匙交出来,我自己进去搜!”
“这算什么呀?要寻也要等宝宝回来后再寻呀!她去温岭老家了,三五天后才能……”
张德禄听到这里,好不懊丧。看来陆宝宝为了避风头,逃回乡间去找清静了。洪剑春跟小白脸的嵌宝戒之争只值得写一则小小的社会新闻,构不成一篇像样的叫座文章。他刚想挤出人群,却不料听到“啪”的一声,只见那小白脸扬手对准洪剑春的脸颊刮了过去。洪剑春本能地抬起手中的棋盘一挡,那小白脸手指上套着的一只玉戒顿时撞得粉碎。洪剑春糊里糊涂不知是碎掉了什么,一个慌神,棋盘也掉到了地上。那只丝绒棋袋绷开了一条缝,红黑两色棋子滚了一地。
“啊,我的玉戒!”小白脸拉着哭声大叫,“赔!赔!我要你赔我白玉戒!”
他一头撞到洪剑春的怀里,连抓带拉,把个洪剑春搓揉得连连倒退。围观的闲人们有叹气的,有笑的,也有帮腔大叫“赔!赔!”的,乱作一团。
正在这时,只听得一声吆喝:“嗨——让开让开!马桶来了!”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两手一左一右各提一只红漆马桶,杀进了人群。闲人中有住在邻近的,一见便又笑又喊:“欧——阿花来了!”“保镖到哉!”而且马上就为这阿花让开了一条路来。
阿花提着马桶直向那两个扭成一团的男人走去,一边不停声地吆喝着:“让开让开,碰翻了我不管!”
洪剑春被小白脸揪住不放,正在步步后退。那小白脸把脑袋钻在洪剑春的怀里,嘴里骂个不停,因此根本就没注意到身旁的阿花。只听得“通”的一声,马桶盖被小白脸的大腿撞落在地,马桶内粪尿直晃。阿花喊一声“啊呀!”随手就将这只掀了盖的马桶往地上一顿,那粪水就星星点点地溅了出来。小白脸的米色凡立丁西裤上立时三刻就添上了大片黄褐色的斑点,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张德禄揿下快门,抢拍了这个镜头。
小白脸如梦初醒,低头朝自己身上一看,暴跳如雷:“好你个臭货,烂污**!你赔我的裤子!赔!”
那阿花毫不示弱,将左手那只马桶也往地上一顿,两手往腰上一叉,开口对骂:
“滚你娘的蛋!你这只屁精!你聋了耳朵没听见我一路叫过来?马桶盖头跌坏了我要你赔马桶盖!”
小白脸毕竟还是男子,马上抬手向阿花打去,但阿花早有防备,飞快地拎起左边那只马桶盖一挡,那红漆盖头赛过古战场上的盾牌,把个小白脸疼得直甩手。
张德禄赶紧再拍下这个镜头。
“大块头来了!”又有人喊。
只见一个足有200磅的大胖子,下身套着一条大棉裤,上身却只穿着一件龙头细布的背心,**牛腿粗似的两条胳膊,操着一柄大竹帚,挤了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他说着,声音低沉洪亮,显得威风凛凛。
那阿花一见这大块头男子,一脸委屈相,手指小白脸,锐声诉说:“侬看侬看呀,这只屁精撞翻了我的马桶,还要打我!”
“打侬?”大块头直奔小白脸,“让我试试他的骨头有几两重!”
小白脸见半路杀出程咬金,不禁愣住了。
闲人们拍手大笑,有一个冲着小白脸喊:“人家老公来了,你抵得过他?还不快滚蛋?”
小白脸嘴里“娘**、娘**”地骂着,未敢恋战,落荒而逃。
闲人们纷纷散去。张德禄知道了陆宝宝不在上海,洪剑春又赶着出门,便回报社去写眼前的这篇文章。当天的夜报上,就登出了署名“德禄兄”的专题快讯特写:
寻畔闹事小白脸自讨没趣
马桶救驾勇阿花智逐无赖
同时还附有两张现场实拍照片,图文并茂,内容发噱,阿花当然一时间里也成了个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