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光一推开家门,茅善玉那圆润委婉的声音就飘了出来。妈今天身体情况看来不错。安文光想着,舒了口气。天气转冷,冬至将近,年年都是老母肺气肿发作的时候。今年夏天报上宣传冬病夏治,安文光陪着她每周二次连续三个月去中医院接受针灸敷贴,看样子的确有点效果。她是个戏曲迷,家里的录音带十之八九是傅全香、王文娟、赵志刚、茅善玉,还有那唱黄梅戏的马兰等等。爱屋及乌,因为那唱越剧小生的肖雅兼涉流行歌坛,所以还买了一盘她唱的流行歌曲。家里的四喇叭录音机是安文光许多年前领到第一笔大额画稿费买的,专为她。买的时候价格昂贵,近几年这东西便宜了一半,她却不许儿子去换新的,宁可总用这一台喇叭口的金属丝网都早已锈蚀了的老爷机器。只要不是咳得凶喘得厉害,儿子上班去时她总让那软糯柔和的南国丝竹陪伴着她,所以这十来平方米的过街楼上没了咳嗽便有音乐,没了音乐便是咳嗽。儿子知道这个规律,踏上楼梯便开始竖耳辨听,好似那中医搭脉一般。

“今夭回来早么!”安素梅正坐在一张藤靠椅里,手中一张夜报,脸上一副老花镜,低头抬眼从镜片上方看着儿子。

“是的……”安文光说着,忽然意识到这三个月来,似乎的确从来没有这么早地回家过。

“饭都烧好了,”安素梅伸手关了茅善玉,“要不要马上吃?”

“不急不急。”安文光连忙说,知道母亲误以为自己晚上有事要早点出去,方才这么早回来。“我今晚不出去。”

“也不去阿惠家?”安素梅拿起了报纸,眼睛不再看儿子。

“啊,她……”安文光眼前掠过刚才一个场景:阿惠一扬手套上头盔,一偏腿坐上摩托的后座,两条长长的臂膀从后往前一绕,自然柔和服服帖帖地箍住了孙斌的腰。安文光的心忽然感到一阵酸胀,舌头在口腔里也蓦地僵住了。

“她怎么了?阿惠?”安素梅立即抬起头,而且摘下了眼镜。

“她……她也该休息休息了,”安文光转身背对了母亲,从碗橱里往外端饭菜,回答着。“我们的工作正好告一段落。过几天大家再碰头。”

母子俩吃着饭。安文光简要地说了说九本画稿暂不能付印的情况。

“是你们那个姓孙的社长不同意印?”安素梅问。儿子常与她谈社里的事,她知道许多头面人物的姓名乃至脾性。

“他才不会这么干呢!动画室是改革探索的试点,他肯担这个‘扼杀新生事物’的罪名?”

“不是说他处事很讲原则的吗?”

“表面上是这样,实质却常常是为了推卸责任。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最不肯担肩胛。”

“这怎么说得通呢!”

按理是说不通,但一件具体的事处理起来,却常常可以用原则性强的外壳掩盖推卸责任的本意。孙然是个外壳很厚的人。

安素梅点着头:“你说得不错,你看他……看人看得很透。”

“娘教的嘛!”安文光开起了玩笑;

安素梅端着饭碗默了一会神,又开了口:“十二本稿子退下九本,阿惠能受得了吗?”

“一顿痛哭流涕。”

“呵——也难怪,小家碧玉的,没经过什么磨难……”

“不光是这个原因。她身上的遗传基因也有问题。她娘是个典型的个人奋斗者,一本著作被出版社退了稿就发作了心脏病,哪比得上我的娘,‘兀的是一颗捶不扁煮不烂蒸不酥敲不碎的响噹噹的铜豌豆’哪——”末一句依照昆曲《关汉卿》的调门唱出,把安素梅引笑了。

“我好像听你说起过,阿惠跟你们社长的儿子……”她说着,却又打住了话头。

“差不多吧。”安文光的声音顿时发了闷发了涩,“他们……是老同学……啊不,好了好几年了。”

“那孩子,”安素梅说,“我见到过。我去人民公园,他俩在玩碰碰车。油头粉面的,阿惠能喜欢这样的?”

“谁知道呢,上海姑娘蛮喜欢小白脸的。”

安素梅笑笑,把目光对准了儿子,单刀直入地问:“阿惠跟你怎么样?”

儿子却也并不躲闪:“妈我配不上。人家是冰清玉洁的女孩子,而我呢?”

“别说了……”

“妈你问了我,我才提这个话题。我不存奢望。阿惠她恐怕早晚会是那孙然的儿媳妇的……”

“孙然的儿媳妇……阿惠……?”安素梅喃喃地重复着,脸上突然现出了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真是天数。”她说了一句,轻得只有她自己听见,继而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

安文光慌忙从柜顶上取下平喘气雾剂,帮着娘往嘴里喷了儿下,把她扶到**,让她垫着被子侧卧了下来。

洗了碗,封了煤球炉,还遵母嘱到里弄小组长家里去交了一季度六毛钱的弄堂清扫费,回得家来一看表,还是只有7点钟。

平素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今天却好像闲得发慌;平素手头的事老是做不完似的,今晚却不知做什么好;他并不是个坐不下来的人,现在却老想走动走动,屁股不想搁进那张白天娘坐晚上儿子坐的藤椅上去。走走就走到了窗前,往弄堂口张望,自己当然知道在盼望着谁的身影出现。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驶过山东路,两顶头盔由远而近,却又由近而远掠过。远去的马达声好像把一颗心带走了似的,胸膛里顿时空落落的,呆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安文光恨不能捶着自己的脑袋痛骂自己一句:

见了鬼了,你安文光!

他猛地从窗口转回身,却万不曾料到正对窗口的门正在缓缓地被推开,阿惠踮着脚尖在悄悄地趸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