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五结了婚,新娘子名叫钱月仙,在菜场里斩肉的。人长得又高又胖又结实,站在阿五身旁非常般配。她其实刚满十九岁。
她倒并不像时下一些高价女郎一样,乘结婚向丈夫猛敲一笔。她娘家在徐家汇那块的一片棚户区里,那块的孩子们从小就学会两种语言:村外使用上海话,村内一口道地的苏北腔。棚户区里风行“近亲结婚”。这“近亲”并非指血缘亲:一小片地方几千户人家呢,真有亲戚关系的倒不多,而是指这里的人好攀邻居亲,青梅竹马的小朋友成年了便合为一家。原因很多,有一条不可否认:这上海滩虽是近百年才发展起来的“移民滩”。上海人其实是五方杂处、土洋结合的“移民群”,但社会上存在的对苏北人的歧视,却是根深蒂固地代代相传着。这种歧视深入到被歧视者的心态构建中,便化为一种内在的自卑、压抑和愤懑。抗拒的形式很多,其中一种便是“近亲结婚”:一个圈子里的人,谁也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嫌弃谁。像月仙这样嫁出圈的人也有,但不是很多,而这不很多的却又往往很骄傲,人前人后有一种“从下只角升到上只角”里去的自豪。人心也是怪,不满于别人对自己的歧视,有时竟会变为对不歧视自己的人的感激和对自己未被歧视的自得,而忘却了这歧视本来就是荒谬的。月仙嫁阿五,也便不能免俗。她家有一栋私房,砖瓦结构的,虽不出色,但上下四间,很宽敞,现在进入山东路永安弄杨家这狭窄窄的小房间来却说不出的称心满意。彩电、冰箱、录音机等一应电器均由月仙娘家陪送。近几年徐家汇万体馆一带的小买卖很兴隆,月仙娘家出手是很宽绰的。
那月仙新婚之夜,根本没有板壁房子隔音效果不良的概念,阿五只好用嘴去堵她的哼哼唧唧。幸而阿惠全家在杏花楼吃了喜酒回来后,老两口上阁楼在看电视,阿惠则邀了“动画室”几个人在海阔天空地吹,屋里还放着“詹姆斯·拉斯特乐队”演奏的轻音乐。只有乡下人才有那种“听床”之类的陋习,上海地方有此等窥私欲的人不多,特别是近几年,外国电影电视录相上常有常现,便格外地不稀奇了。阿五屏息静气软瘫片刻,翻身再欲一战,却被月仙一把推了开去。
“别吵!”新娘子说,“让我听下去!阿惠的故事真好听!”
阿五禁不住笑:“你要欢喜听,以后天天夜里都有得听。他们这帮子人,靠这个吃饭呢!”说完也就将手臂搭上月仙肉脯脯的胸膛跟她一起听。听不多久,忽然嘻地一声笑起来,凑到月仙耳朵根说:“是在说我呢!这坏阿惠!”
阿惠正在兴高采烈地吹着的故事,是这样的:
唐三藏一行取经成功,各各归位,在上界天堂安居乐业。孙悟空后来喜得一子,名孙小空;猪八戒亦有后裔,因为当的招女婿,所以儿子只好随母姓,取名高小戒。小空、小戒是好朋友。
某一日,小戒的娘即当年高老庄的高小姐,因年老体衰发作了心绞痛。庄内一应青壮均在大战三秋,八戒、小戒系强劳力亦不在家,小戒的娘痛得死去活来。幸而久与天篷元帅相处,亦学得若干仙术,手边有一法宝,乃一柄形似钉耙但玲珑剔透的“不求人”,平时可用以搔痒或者揍小戒,急需时便可呼风唤雨、降魔伏妖。小戒娘强忍疼痛,祭起法宝,那边远在花果山上的孙小空顿时便心血**,一个筋斗翻来,扶了高大婶儿去仙界一流医疗单位——普济医院求诊。
岂料那医院门卫是紫裳、云霞两位仙姑之女小裳和小霞,至今尚记得当年孙大圣当弼马温时,使用定身法定住了老娘然后偷吃蟠桃仙酒之事,便欲为娘们报一箭之仇。她们一见小空背负了高老庄之阿乡老婆子前来,当即筑起云屏雾障,喝令“医界重地,闲人不得进入!”那小空先倒还忍气吞声,求告道:“两位姐姐,且放兄弟一码,待兄弟送了我婶子去见了太上老君,再回头与姐姐作揖道谢,任姐姐打骂,兄弟决不还手还口……”岂料那一对小仙姑硬是不允。小空一时性起,将背上小戒他娘往脚下筋斗云上一放,从两边耳朵里“唰唰”抽出两根金箍棒便风车轮般向前去。刹那间两边斗得天昏地暗,日月倒转,生生地把个捂着胸口拄着“不求人”、疼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戒娘扔在一边……
月仙不明白这故事怎么会跟阿五有关,阿五便把那天送阿惠娘去仁济医院的事又说了一遍。月仙听了“嘻——”地笑起来,评论道:“原来故事就是这么编出来的呀,真真似假,怪道我们那里老人说‘戏无影、书三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