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恩看到嫂子到省城医院住院那么多天了，还不见有什么好转，他找主管医生了解病情后，以乞求的口吻对医生说：“医生，请你们能不能再会诊一次，调整一下治疗方案。总之，只要能把她治好，不论花多少钱，不论要用什么进口的好药，我们全家人一定会积极配合。”
医生对他说：“救死扶伤是我们的职责，不是花钱多少的问题。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万物有生必有死，每个人都有这一天。她现在已经不是一种病了，由于肾功能开始衰竭排尿不畅，引起了并发症。我们再也没有好的治疗办法，她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梁思恩听到这里，就像车胎放了气，迅速蔫了下去。
甄孝贤年轻时承受了太多的苦难，身体本来就虚弱，各种生理机能都在衰退。她现在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她清醒过来，看到梁秋迎脸上挂着泪花，断断续续地说：“姑娘，哭什么呢！一人无常百人送，百年之后无一人。人人都有这一天，都要走这条路的。”
梁秋迎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幸的是，她出生在一个多灾多难的家庭。从她一来到这个世界，就没有享受过多少父爱母爱，在她原来的家里没有体会过童年的欢乐。但她幸运的是遇上了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养母。
梁德文看到嫂子精神一天不如一天，他也去找主管医生。医生告诉他：“现在病人不但心肾功能衰竭，呼吸功能也不好。你没有看到她的脚也开始肿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唯一的办法只有切开气管上呼吸机。”说到这里，医生的话又有些转折：“就是切开气管上呼吸机，也只是延长时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并且费用很高，我建议你们就算了。”
梁德武说：“医生，既然有这种设备，必定有它的用处。不妨试一试。”
医生对他又重申了自己的意见：如果家里人商量好后，我马上就准备手术切开气管，但效果不能保证，这只不过是给家里人一点安慰罢了。
梁四维兄弟俩避开几个叔叔，悄悄地商量好后对几个叔叔说：“叔叔，你们的心意我们理解。情况已经这样，不是花钱就能解决问题的。就让我妈少受点痛苦，保全她老人家的身体吧。”
这一天，甄孝贤似乎比原来精神要好一些。目光浮露而转亮，但眼球却呆滞不灵活。她轻声地呼唤着三儿子小满的名字，但家里人对这件事依违两难，因为她曾经有过明确的交代。过了一会，她把梁四维叫到床前，嚷着一定要出院。
从梁德烈去世后，这个家里的大事，除了甄孝贤外，全家人都把梁思恩当成主心骨。梁四维也拿不定主意，跟二叔商量是否出院。
梁思恩毕竟经历的世事较多。他心里很明白，嫂子这是回光返照。
梁思恩只把梁秋迎留在病床前，把家里几个人叫出病房，走到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对他们说：“我们准备让她出院吧，你们别看她似乎好了一些，那不是一个好现象，我们心里都要有这个准备。”
梁思恩又对两个侄儿说：“你母亲即令在回家的路上去世，我们也要让她回到家里。”
“叔叔，这不好吧？”因为梁四维知道，按当地的习俗，人要是死在外地，回到村子里就直接进祠堂。在外的亡人，是不能再进自己家门的。
梁德武也对梁四维说：“我们顾不了那么多的讲究，为了盖老家这房屋，你母亲只差没有把命搭进去。她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如果不让她回到家里，全家人从良心上也说不过去。”
这个事，确实让梁四维兄弟两个不好定夺。一面是亲情难以割舍，一面又要遵从当地的民风民俗。
当地有个说法，如果让死人进屋，非常不吉利，家里还要发生不幸的事。
最后还是梁德武以肯定的语气，对他们兄弟俩说：“你母亲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老天爷会保佑她顺利地回到自己家里的。”
梁思恩毕竟在外工作多年，见多识广。他找医院领导要求派一辆救护车并派一名医生和护士跟随。只要能保证病人活着到家，在途中不论所用药物多么昂贵，全部用上。
在返回的路上，梁德武用手机给妻子打了电话，让她带着孩子尽快乘机赶回。
甄孝贤安全地回到了她操持了一生的家。村里的人得知甄孝贤从省城回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全村人纷纷前来探望。
甄孝贤回到家后，家里人就开始准备后事。
梁秋迎对母亲病愈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她对梁四维说：“弟弟，这么急干什么，现在做这些准备不吉利。”
“姐姐，有备无患，早做准备不是坏事。母亲就是好了，给她老人家准备的这些东西，放在家里也不碍事。农村有的老人到了一定的年纪，身体好好的，也有给自己准备寿衣、做寿材的。”
村里几个年轻人在梁德武的安排下，从镇上买来了几大捆白棉布，大家都知道这是要做孝服、孝巾了。
孝服和孝巾必须用手工缝合，不能用机器缝制，这是祖先定下的规矩。亲房的几个婶娘，还有村里几个针黹做得比较好的妇女，自发地前来帮着缝制寿衣和孝衣。
有道是：儿女成群，难替生死。
甄孝贤是从省城医院回到家后的第三天晚上去世的。她最终还是在家里与全家人诀别，问心无愧地走完了她人生的旅程。她到了另一个世界，转入了另一个轮回。
甄孝贤走的时候眼睛半开半闭，可能她还有很多事情放心不下。
梁德武用毛巾慢慢地进行热敷，才将一双眼皮敷了下来。
什么叫人生？人生就是在自己的哭声中来到这个世界，在别人的哭声中告别这个世界，中间这段距离就叫人生。
农村的人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最看重和讲究的是善终。这些老人都认为，不论你平时活得多么风光，人老了要是死在外面不算是善终。
有的老人得知她从省城那么远回来，没有病故在路上，庆幸地对在场的人说：“好人有好报，她修得真好(7)。”
梁思恩在嫂子咽气以后，也当即给黄秋容打了电话，让她尽快带着两个孩子回来，送他们大娘人生的最后一程。最让全家人感动的是郭黛娅在接到梁德武的电话后，将厂子里的事匆忙做好安排后带着女儿乘飞机也回到了老家。她原打算把儿子也一起带回来的，在听取几位知心朋友的劝说后，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甄孝贤告别了这个世界后，在要不要通知三儿子小满，让他前来送上母亲人生最后一程时，一家人各执己见，有的人认为应该通知他，毕竟血浓于水，母子一场。有的认为，不应该告诉他，理由是他的养母还健在。
在一家人难以形成一致意见时，梁秋迎对大家说：“我妈曾经在县医院住院时，还专门跟我还说起这个事。我妈说不但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不能去相认，就是她百年之后，只要三弟的养母还健在，我们家任何人也不能去打扰他。就是他养母不在了，他认不认咱们家里的人，那要看他本人的意愿，咱家任何人也不能去强求。”
梁德武这时说：“我们那就尊重嫂子生前的意愿吧，就不去告诉他了。”
这件事，最为感动的是甄孝贤的那位表姐，她在家里悄悄地对自己的丈夫说：“我的表妹，还有她这一家为人真的没话说。这么多年来，一直都遵守当初那个承诺，这是一般人都做不到的。”
梁思恩跪在甄孝贤的遗体前哭泣着说：“我苦命的嫂子，苦日子过完了，您却老了。好日子刚开始，您却走了。您嫁到我们梁家几十年来，付出的虽然很多，但您总感到还有许多事不如愿。我们兄弟几个虽然给您回报很少，在您心里总认为我们是在报答您。您的离世，我们家就像天塌了一样。您走了，我们家的顶梁柱就倒了……”
梁德武跪在嫂子遗体前哭泣着：“嫂子，母亲去世我很小，也不懂事，经常惹您生气。有时我还在您面前发驴脾气，但您对我是极大的宽容，您是为我们这个家付出最多的人。现在想起来，我那时怎么就那么浑。母亲去世后，您就像母亲一样抚养我长大成人。您突然离世，我感觉到好像又一次成为孤儿……”
丧事准备得基本就绪后，梁思恩把两个弟弟叫到跟前，要求兄弟三人也像梁四维兄弟几个一样，在出殡时为嫂子戴全孝。
梁德文和梁德武虽然知道这不符合礼法，但对二哥的提议心知肚明。兄弟俩都同意打破封建礼教的惯例，为嫂子披麻戴孝。
梁四维对几个叔叔说：“叔叔，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但不能乱了祖制。”三个叔叔对侄儿说了很多要披麻戴孝的理由，态度坚决地坚持他们的意见。
郭黛娅与梁德武结婚时，甄孝贤在她那里虽然只住了短暂的几天，但她对嫂子的亲和力与贤德十分敬佩。
客观地说，郭黛娅平常确实脱不开身，这是她与梁德武结婚几年来，第一次回到老家。
入殓前，梁秋迎扑在甄孝贤的遗体上失声痛哭：“妈妈呀，是您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老天爷呀，你为什么不开开眼，让我去换我妈死，留着我还活在这个世上干什么呀！”
村里年长的妇女流着泪劝她：“梁秋迎，你不要扑在你母亲身上哭，亲人的眼泪要是滴到她身上，你这一辈子再也梦不到她了。”
别人劝说了好一会梁秋迎才站起来，面对母亲的遗体，还是大声痛哭：“妈妈，您先走吧。总有一天，我要去那里侍候您。我要把在阳间对您没有报答完的恩情，到阴间去报答……”她泪珠就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滴落在衣襟上。
梁秋迎这发自内心的痛哭，让所有人感到惊天地，泣鬼神。
这些年来，郭黛娅也参加过原单位老同事或亲戚亡人的葬礼，但像这样感人的场面还是第一次看到。
灵堂设在祠堂，村里人给甄孝贤写的挽联是：仰头无愧于天，俯首无愧于人
梁思恩写给嫂子的挽联是：
人品高尚众人敬仰，心地无私嫂如亲娘
祠堂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亲戚朋友送来的挽联和挽幛。
在出殡前的晚上，梁四维对二叔说：“二叔，母亲的悼词由我来写，也由我在她灵柩前悼念。”
梁思恩接过侄儿的话哭泣着说：“你奶奶去世时，你还没有出生。特别是你母亲嫁到我们梁家来，有很多事你根本不知道，这个悼词还是由我来写。”
梁思恩动笔之前，如烟往事在脑海里一一浮现。可以这样说，这篇悼词，他是伴随着眼泪写完的。悼词写得感人肺腑，情深意切，字里行间对甄孝贤的一生做了很高的评价。
郭黛娅看到全家两代人都穿的孝衣，她也要求跟他们一样披麻戴孝。这让兄弟几个还有村子里的人都很感动。但最为感动的是梁德武，如果不是在葬礼现场，他真想当着大家的面向妻子鞠躬致谢。
出殡前，梁思恩跪在嫂子的灵柩前哭泣着念道：
我的贤嫂娘，避父而降生。寡母与幼女，度日如度年。嫁入梁家后，从未怨家寒。与哥结夫妻，相夫教子严。悉心侍病婆，如此近一年。夫妻相恩爱，持家很勤俭。母亲去世后，重任担在肩。长兄罹难时，侄儿未成年。为了维生计，三侄送他人。四弟不懂事，蒙昧不感恩。让人又克己，相处待人宽。品性真贤淑，不与人结怨。温良恭俭让，名利从不争。苍天不假年，如今归黄泉。举家寸肠断，只能梦里见。愿在天国里，与兄永相伴。
梁思恩念完悼词后，梁德武跪在嫂子的灵柩前泣不成声地说：“人们常说，人世间只有母爱最伟大，而承担母亲责任的嫂爱，比母爱更伟大！您在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虽然千万次地称呼您嫂子，但那并不是我们心中最想喊出的称谓。今天我要发自内心地尊称您：嫂娘！我尊敬的嫂娘，您安息吧！”
出殡当天，漫天飞舞的雪花，像是从天空撒下的纸钱。所有参加葬礼的人，仿佛看见甄孝贤笑容可掬地与所有熟悉的人挥手作别。她的品格仿佛有魔力，令全村的男女老少向她折腰。
出殡时，全村的人、甚至还有邻村与甄孝贤生前比较熟悉的人，都自发地前来为她送行。送葬的队伍排成了长龙，人群中还有风烛残年的老人拄着拐棍，来为甄孝贤做最后的送别。
在送葬的人群中，邻村一位老人说了这样一句话：“人的一生让人说好不容易，一辈子让很多人说好就更难。她这一辈子活得坦然，处世磊落。她虽然是个女人，但她的处世为人比好多男人都强。我今年八十三岁了，在附近这十里八乡的，我还没有见过这样会事(8)的女人。她前半辈子活得太苦了，可惜后辈子日子过好了，没有享上几年清福。”
在葬礼上男人失声痛哭是最感人的，村里人看到梁思恩兄弟三人在为嫂子送葬的路上，哭得是那样的撕心裂肺，让所有的人更是动容。
当地有这样一个丧葬风俗，人去世后做道场时，每个儿子在孝衣外的腰间要扎一根稻草靿子，待下葬后的第三天到新坟去添坟土时，再将系在腰间的稻草靿子解下来横搭在坟上。外人只要看到新坟上横搭有几根稻草靿子，就知道这位亡人有几个儿子。
在甄孝贤的坟上，就搭上了三根稻草靿子。这个破例的做法是梁思恩提出来的，意思是三侄儿虽然没有前来送母亲人生的最后一程，但也要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三侄儿对他母亲的哀思。
甄孝贤的父亲是子时生，子时死。她出生时，父亲已经离世半年。她的三儿子约半岁时，丈夫在铁矿罹难。甄孝贤又与三儿子同是小满这一天出生，上天这样的安排不知有什么意味。
张惠良可能看到一大家子人对她爱答不理，在嫂子下葬后，也没有给家里任何人打招呼，就带着自己的孩子回了家。她这种不通情理的做法，让全家人感到很惊讶。
梁思恩这时怒火中烧，十分气愤地骂道：“这个人真的不可理喻。她以为这种举动是在气别人，其实是自轻自贱！”
郭黛娅看到三嫂这种行为，也感到有些骇怪。因为她这种怪异的做法，比丈夫有时给她谈到三嫂的有关情况还要糟糕！
办完丧事后，在准备各自返程的前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堂屋里，追忆甄孝贤这一生。
梁思恩对梁德武说：“四弟，你与弟媳都有小孩了，就不存在家丑外扬的问题。嫂子为你比为两个侄儿操的心都多。你知道吗？有一次你又在学校惹事，校长让家长去学校后，先是对嫂子进行斥责，并要勒令你退学，为了不让你退学，嫂子给校长好话说尽。当校长知道嫂子与你是叔嫂关系后，把他感动了，这场勒令退学的风波才算平息，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吧？”
梁德武对二哥说：“这些事你为什么早不跟我说？”
梁德文平时话不多，这时他接过四弟的话，反驳道：“给你说了能管用吗？大哥在世时说了你多少回，你听进去了吗？”梁德武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长兄为父，长嫂当娘。梁思恩以家长的身份，对郭黛娅说：“四弟媳，你别看我是大学教授，我可没有四弟聪明。”郭黛娅这时微微地点了点头，她这个无意的举动，是表示认可二哥对丈夫的评价。
梁思恩接着说：“他读书时的学习成绩是很好的，就是有些小调皮。他要是能静下心来读书，考上大学没有一点问题。当然，那时候我们家里十分困难，他要求辍学，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你们生活在一起对他既要包容，也要多加沟通。如果与他有说不通的事，你就打电话给我。电话里说不通的事，我就到深圳来，广州到你们那里又不远。”
郭黛娅在二哥说这些话时，她只是静静地听，没有吭声。可能是第一次真正意义地融入这个大家庭里来，她很谨慎。
梁秋迎从安葬完母亲后，还是哭得肝肠寸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甄孝贤去世半个多月后，梁秋迎梦见母亲还是那样慈祥地对她微笑；还是那般不知疲倦地忙碌；还在做着她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活；还在操心着全家人的衣食起居、饥渴寒暖……她被梦境惊醒后，坐起来低声哭泣。
饶国甫被她哭醒后，起来给她披上衣服，轻言细语地劝她。他现在到了一定的年龄开始知道体谅妻子了，也被妻子这种知恩图报的行为所感动，现在对梁秋迎很关心和体贴。
甄孝贤去世几年后，村里人还是很怀念她。似乎还有一种“阴阳隔世，良人犹在”的感觉。有些婆婆在过门不久的新儿媳妇面前，经常给她说起甄孝贤这个人。其实给新媳妇有意说起这位亡人的意思是，让她要学习这位已故老人的贤德。
有的年轻媳妇嫁到这个村子来后，没有见过甄孝贤，但从人们口口相传中知道这是一位让人尊敬的老人。有时村里年龄较大的妇女，干农活从她坟前路过时，也要在她坟前静静地站一会，自言自语地与她冥语几句。
甄孝贤去世多年后，村里的人只要提到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表示出深切的怀念。
这真是斯人已去，思念永存！
(1)
露布：就是招用人的广告。
(2)
出妻：是指被丈夫抛弃了的女人。
(3) [img alt="" class="spz" src="../Images/BZ_550_190_1220_204_1235.png" /]：粪便。
(4)
杜工：是杜工程师的简称。
(5)
禾场：南方打场的地方。
(6)
跑返：日本侵华时期，甄家庄的人为了躲避日本人的残害，晚上只要听到村前公路上有汽车的声音，就拖家带口跑到偏僻处躲藏，等到天亮后再返回，所以称为跑返。
(7)
修得真好：当地方言，意思是人崇善，就能善始善终。
(8)
会事：当地方言，意思是指贤德伶俐、处事得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