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迎辍学回来参加生产劳动以后,每天能拿到六个工分,家里每次分的工分粮比原来多了。
全家经过了几年的积攒,有了点存款。
甄孝贤同两个小叔子商量,准备要盖房子,祠堂毕竟不是住人的地方。
梁思恩听说家中准备要盖房子,又给家里寄回了三百元钱。
平心而论,这个家对梁思恩的拖累确实很大。当然,让这一家人最为感动的是黄秋容,两人每月的工资不是很高,两个孩子都慢慢地在长大,家中花钱的地方也很多。从家中失火以后,平时给家中寄点钱补贴家用倒在情理之中,但再寄钱回来给老家建房,要是稍有私心就不会同意。
农村盖的是土坯房,建房需要瓦和木料。土坯砖倒好解决,都是在稻田里用石滚将泥土压实后,用一种专用的工具切成一块块的土坯,晒干了以后就可砌墙,但木料是一个大问题。好在他们家屋后有一棵大皂荚树,那棵树有三人合围那么粗,树高十多米,树冠向四周散开也有十多米。这种皂荚树,当地人都叫它“肥皂树”。它开的花是淡黄色,树龄至少有一百多年。
甄孝贤丈夫活着的时候曾经给她说过:他太爷还是孩子的时候,这棵皂角树就已经很大了。但祖上是哪辈栽的,是谁栽的,谁也说不清楚。这棵树向屋檐外侧倾斜,因为没有十分妨碍房屋的采光,所以就保存了下来。
这种树结的皂角是豆荚状,可以入药,可治腰痛、大便虚秘、小儿流涎、妇女难产等多种疾病。这种皂角,还可以当肥皂用。
1958年,有人曾动过要砍这棵树的念头,但在多数村民反对声中才作罢。
村民之所以要保护这棵树,是有原因的。这棵树在全村是现存最大、树龄最长的一棵古树。村里有棵古树,可以体现这个村子悠长的历史。邻村后山垴上有一棵几百年的大香樟树,就是这个村子的标志。只要有人问起这个村子的特征时,附近的人都会说,那个村子后面的山垴上有一棵很大的古樟树。
因为那时候人们都很穷,舍不得买肥皂。皂角树上长的那形似巨型“黄豆荚”的东西,去污作用还比较好。他家每年在皂角成熟以后,都要摘下来分给近邻的妇女洗衣服。
这棵皂角树可能是树龄太长了,显得不是那么有活力,有的树枝出现了干枯。那年房子失火时,将覆盖在屋顶上的散枝烧死,但每年结的皂荚还是不少。
当时农村对私有财产有规定,比如:以屋檐滴水为界,三米之内的树木属于私有。本村有一家有一棵枣树,每年产枣四五百斤,因为这棵枣树是长在左厢房的窗子外面,树梢也是向外倾斜,离屋檐滴水不到两米,生产队每年都不给他家估产(5)。
甄孝贤家这棵皂角树,生长在后檐,离屋檐滴水之外三米多一点,这种情况依违两可。梁德文请几个人帮忙砍树时,村里人考虑到他家房屋烧了,没有一个人跟她家“扯平账”②。
这棵皂角树虽然很大,显然盖三间瓦房是不够的。再说有的树桠虽然很粗,因不挺直,只能做门窗,不能做桁条。村里的好心人向大队干部反应这一情况后,大队干部特批他家在林场购买了十几棵杉木。这是大队林场组建几十年以来,破天荒的第一次。
原来的房子因受地势的限制,朝向不是很好。当地有个说法:“有钱不盖东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
梁德文跟甄孝贤说:“嫂子,我们家原来的房子不但朝向不好,左边的厢房比右边的厢房还窄两尺,旁边空着的宅基地是焕友伯家的。您去跟他求个情,只要他同意让上几尺,我们家的房子不但可以改成坐北朝南的朝向,两边的厢房都能盖一样宽了。再说他就是让了几尺,将来他家盖房子时,也只是两家的山墙靠得近一点,再无大碍。”
盖房子是最容易引起吵架的,有的是为宅基地的边界问题,有的是为屋檐的出水问题,有的是为改变房屋的朝向问题。
本村有一家盖房,就是因为他要改变房屋的朝向,在两家协商不成的情况下,盖房这家还是坚持要改变房屋的朝向,在上房屋脊梁时,那家的女人故意披头散发坐在脊梁上作怪捣乱。
盖房是一个家庭的大事,人们都讲究吉利。木工在地面做脊梁时,任何人都是不能从上面跨着过的。何况脊梁已经架到了屋脊上,一个女人故意披头散发地骑在上面,那是很犯忌的。就为这事,两家就结成了不解之仇。
“求人让宅基地,这不是一般的事。我一个女人去说不合适。我写信让你二哥回来,让他到焕友伯家去求情,可能比我去说要管用些。”甄孝贤对梁德文谈了自己的想法。
农村人最不愿割舍的是宅基地。本村有一个人在公社当干部,他想让邻居让出一间房的宅基地,并向他家承诺:如果让给了他家的宅基地,将来只要公社有招工的指标,就让他儿子进城当工人。
进城当工人,那是农村人听着都流口水的大好事。但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家当家的也在私底下思忖着:如果他说的这事真的能兑现,那倒也罢。如果到时他以各种借口不能兑现他的承诺,那让出的宅基地,就等于给别人的裤子已经穿上了身,再也脱不下来了!再说他在公社只当了个一般的干部,他说话在公社领导干部面前也不一定管用。那家虽然多次来跟这家协商,终究没有达成协议。
由此可见,农村人对宅基地是多么的看重!
这一家人在甄孝贤的感召下,都不存一点私心。梁思恩已在广州成家立业,按理说对家中的事可以少管或者不管。此时学校正放暑假,他收到信后,特地给焕友伯买了一些广州的特产回到了老家。回到家后,也顾不上旅途劳顿,当即与嫂子到了梁焕友的家。
梁思恩是新中国成立后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特别是他当年能考到北京去上大学,让全村人都很羡慕。全村男女老少对他很佩服,也很器重他。
梁思恩到梁焕友家里来看望他,让这位老人很高兴。他与梁思恩聊得很投机,一阵寒暄过后,当梁思恩说到要他让宅基地的事时,梁焕友的脸当即沉了下来,没有做出同意还是不同意的答复。此时,双方都陷入僵局,大约有好几分钟,谁也不再说话。
甄孝贤为了打破这难堪的场面,笑着对梁焕友说:“焕友伯,我知道,这让宅基地的大事,我一个女人掺和不太合适。因为我们的房屋失火烧了,才逼得我们要盖房,久住在祠堂里也不是长久的事。请您老看在我几个小叔子没有父母的份上,能否让出一点,以便他们日后成家。我们一家人是不会忘记您老恩德的……”
梁焕友还没有等她说完,当即打断了她的话说:“你不要这样说,在我的眼里,你不是一般的女人,你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村子有好多男人都不如你!”
“谢谢梁焕伯对我的高抬,我这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才跟我弟弟一起来求您老的。如果影响到您老日后盖房,这损人利己的事,我们是绝不会开这个口的。您老要是能高抬贵手,将来你家盖房时,也只是两家山墙靠得近一点,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像我这样的家庭盖一次房屋真的不容易,还是请您老给行个方便。”
梁焕友坐在那里,低着头用右手衬着前额,长长地“唉——”了一声,接着又将头抬起来对她说:“我是看你这个当嫂子的这么多年来为了这个家真的不容易,你说要我让多少?”
“让二尺多一点就可以了,这样我们不但可以改变房屋的朝向,两边的厢房还可以一样宽,方便两个弟弟将来成家。”甄孝贤喜形于色地回答。
“行吧,这种事要是别人,我是二两棉花没弹(谈)头。”梁焕友无奈地说道。他接着又说:“这宅基地,是上辈留给后人的一点祖产。这些年来,你真的不容易。既然你叔嫂两人来了,那就给你们行个方便吧,不过你们拿来的东西拿回去。”
甄孝贤还是坚持将带来东西放下,梁焕友有些不高兴了,对她说:“如果我收下你们拿来的东西,别人会说我是吃人嘴软。我是看中了你的人品,才松了这个口。”
“焕友伯,这是两码子事。您老在村子里德高望重,我们当晚辈的孝敬您也是应该的。”梁思恩笑着对梁焕友说。
梁焕友对梁思恩说的“德高望重”这句话不一定听得懂,但他心里明白,这肯定是一句难得的好话。
“我不但让我几个兄弟记得您,我还要教育我的几个儿子不能忘记您老的大恩大德。”甄孝贤临出门时说这句话确实也是发自内心的。
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人,给别人做了点好事,只要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是不会忘记的。
改革开放以后,梁焕友的大儿子在外做生意与人发生了经济纠纷。他来找甄孝贤,让她当法官的二儿子一定要帮忙,把别人拖欠了几年且数额较大的钱要回来。
甄孝贤笑着回答:“焕友伯,你放心,只要这事我们这一边占着理,梁熙台能帮上的忙他一定会帮的。我们全家没有忘记,您老当年对我家的大恩大德!”
梁焕友儿子准备向县法院起诉,梁熙台借回家看望母亲的机会主动到梁焕友家,仔细听完他儿子与人发生经济纠纷过程的陈述后,认为他是属于法律应予支持的一方。他帮着梁焕友儿子写好了起诉书,并教他在起诉前后注意做好哪些准备工作。
一个法官帮助做这类法律应该给予支持的诉讼工作,应该说是大功毕成。开庭审理前,梁熙台主动向县法院领导说明了情况,申请回避,但这场官司还是胜诉。他们通过法律的手段,如数追回拖欠了多年的欠款。
梁焕友事后对儿子说:“你长年在外跑,接触的人也多。人这一辈子能帮人就帮一把,做了好事别人是不会忘记的。当年他们家要我让一点宅基地,我要是不让,我们也不好意思去求人。就是求到他,他也不会这样真心诚意地帮助你。”
梁思恩从这件事上,更清楚地看到了嫂子平时为人的魅力。他心里很清楚,如果今天他一人来,焕友伯也不一定能给他这个面子,事情的结果可能不会是这样。
盖房对一个家庭来说既是大事,也是难事。如果有某一个方面考虑得不周全,轻则引起邻里争吵,重则有人就会在暗地里害人。
本村有个村民叫梁世宽,平时总喜欢占别人便宜。村民说他是个喝“赐茶”、抽“碰烟”的。他抽烟,但从来不买烟。只要别人抽烟,他就说:“给我一支烟抽。”村里人十分佩服的是,他好像没有烟瘾,没有烟,自己从不去买烟抽。他还有一个让村民很痛恨的毛病,喜欢暗地里害人。村里有一个人与他有矛盾,那家盖新房的地基打好后,他半夜起来到别人堂屋的地基当中,用土堆了一座小坟,并且在坟上还搭上了三根稻草靿子(6)。
虽然没有人看见是谁干的,但一猜就是他,因为只有他与这家有矛盾。再说别人就是有再大的成见,也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还有一次,他母亲与他的婶子吵架,晚上他到叔叔自留地里将长得十几公分高的辣椒用脚扫倒,将南瓜苗从瓜墩里拔起。他平时有嘴说别人,没有嘴说自己。只要与人发生了争吵,从不在自身找原因,好像李子树的菩萨是供在他家里——任何时候都有(李)理。
村里人对他的评价是:“他从不说自己井绳短,反说别人箍井深。”
他还爱与别人抬杠。任何事情,不管是非曲直,你说好,他偏说坏;你说一,他偏说二;不正常的心理,模糊了他是非曲直的严格界限,常使人对他产生反感和厌恶。他还是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小人。有事求人时,嘴里像抹了蜜似的;事情一办完,翻脸不认人。
甄孝贤如果有什么事,别人都乐意帮忙。在准备盖房时,她倒不担心村里有人暗地里害他们家,因为他们家在村子里没有仇人。但她担心的是没有能力把工匠和帮工的人招待好,别人心里不高兴。
村里人盖房,只付给工匠工钱,帮工的人是不给钱的,只招待他们每天吃三餐饭,男人每人给一包香烟。因为家里穷,招待工匠们的饭菜确实一般。她最担心的是工匠对招待不满意,暗地里“做制度”(7)。她面带微笑地,向工匠们说了一些发自内心的歉意话。村里每天来帮工的人,对这一家人都很体谅,有的下午帮着干完活就悄悄地回了家,有意不在他们家吃晚饭。
工匠们也知道她致歉的意思,对她说:“你家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你就放心吧,我们会凭着良心把你家房子盖好的。”
在盖房时,不论是工匠还是来帮工的人干活都很尽心,也很卖力。用了近十天的时间,将三间土坯瓦房盖好。
房屋盖好,开春后梁德文在大门两边各移栽了一棵梨树。
有位好心的村民对他说:“刚盖好的新房,你在门前栽这种树干什么?”看到梁德文那茫然的眼神,又对他说:“你是真的不清楚,还是假的不知道呀?门前是不能栽松、柏、桑、槐、梨这几种树的,老一辈人说:五树进宅,人穷家败。刚盖好的新房子还栽这种树?”他听这位好心人的劝说,将两棵梨树移栽到了自留地边。
家里从祠堂搬出后,梁德武想到为盖这房子家里借了别人不少钱,他向嫂子提出要养鸽子去卖的想法。
甄孝贤认为他的想法可以,让他先养几只试试看。
梁德武办事从不头脑发热,也不盲目冲动。在征得嫂子同意后,他专门到镇上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新手如何养鸽子》的书,从书中了解到:短尾王鸽的品种较好。这种鸽子免疫力、抗病力都很强,孵化力也高。这个品种的鸽子从**、产卵、孵蛋及乳鸽的成长,这一时期称为繁殖周期。一个繁殖周期45天左右。最让梁德武满意的是,这短尾王鸽平时只是放养,只是在冬天偶尔喂点小麦、玉米就行,养殖的成本还不高。
梁德武只要是乐意干的事,从不要别人去操心。他决定去买种鸽前,找了一些盖新房时剩下的破废小木板,在屋檐下建起了一排鸽子窝。
每一月左右,梁德武要搭着梯子清扫鸽子窝,并按书上所说的方法进行消毒。鸽子在他的精心喂养下,繁殖得很快,不到半年就已经成群。
这天傍晚,鸽子都回笼了。甄孝贤对梁德武说:“四弟,晚上鸽子都进窝了。你去抓几只鸽子下来,明天一早我到镇上去试试,看好不好卖。”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甄孝贤提着梁德武编的小竹篓,装了四只鸽子悄悄地去镇上卖。鸽子在当地是稀罕物,基本没有人工饲养,市场上没有参照价格。她想:毛鸡肉价,一只鸽子卖上一元钱左右就可以了。不一会就有人来买,经过讨价还价,那人买了一只。临走时那人对她说:“这位大姐,镇医院门口要更好卖些,有的人做完手术后要补身子。如果是还没有出毛的小鸽子更好卖。听有的人说,病人喝这种鸽子炖的汤营养更好,也更容易吸收。”
不大一会就卖出了三只,因为要回去赶着上工,她又匆匆忙忙地往回走。从一早起床到现在虽然没有吃饭,但她心里高兴。因为找到了一个挣钱的门路。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捉襟见肘了。
这种鸽子繁殖能力确实很强,一年要繁殖五六窝,要是情况好还可以繁殖七八窝。家里实在没有钱了,就抓鸽子到镇医院前面去卖。
甄孝贤有时是起大早到镇上去卖,后来附近村子也有人直接到她家来买。养鸽子确实为他们家解决了一定的经济困难,村里有的人看到她养鸽子比较好卖,也跟着养了起来。因为在一个小地方需求量只有那么大,鸽子一多,价贱伤人,她就不养了。
“一文钱逼倒英雄汉。”这句话不是真正受过穷的人,是体会不到的。甄孝贤家为盖房子借了不少钱,但有些人情世故还得应酬。她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那时候一般送结婚礼是两元钱、最多的也是五元钱。他堂哥,也就是甄玉朗的女儿结婚,她一定要送十元钱,十元钱在当时算是一个很重的礼。
她在自己很困难的情况下要送这样的重礼,有自己的想法。一来她是姑姑,侄女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二来她是以这种方式,对当年上学时堂哥对她的关照表示感谢。
人常说:天下有两难,登天难,求人难。地上有两苦:黄连苦,没钱苦。她只有六元钱,就为少了四元钱,借了半个村子没有借到。村子一位好心的妇女看到她那满脸无奈的样子,对她说:“四维他妈,长短是根鼓棍,多少是个礼,你为什么一定要打肿脸充胖子呢?”
甄孝贤对她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后,那位好心的妇女对她的说法表示理解,并主动地说:“我有几元钱,是攒着准备买猪崽的,先借给你吧。”
甄孝贤十分感动地说:“你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