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志勉和何晓娜并排坐在校园学知亭中木椅子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韦志勉的心情充溢着紧张和兴奋,不时地偷觑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她生得如此标致,如温润荧洁的碧玉,韦志勉压抑着欲揽之入怀,掬之于口的冲动。何晓娜似乎注意到了韦志勉热辣辣的目光,有些坐立不安了。
“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想告诉你,咱们——”何晓娜欲言又止。
韦志勉笑,“咱们可以开始了?”
“感谢你给我的那些信,我会一直珍藏的。”何晓娜闪避着韦志勉的目光。
韦志勉苦笑道,“我这人你就不珍藏了?我虽然很丑,但我很温柔……”
“可是我还没有做好恋爱的准备。”
“记得我是去年8月28日给你写第一封信的。正好那天,王军霞在第四届世界田径锦标赛上获千米金牌,打破世界纪录。”韦志勉说着往心上人身边蹭了蹭,“王军霞天天练长跑,我也要天天练长跑——爱情长跑;我的脚,第一是用来走路,第二是用来追心仪的女孩子;王军霞打破世界纪录,我也要在东北联大创造一个孬男终得好女的纪录。”韦志勉言之铿铿。
“我不喜欢被别人用作创所谓纪录的工具。”何晓娜面现不悦。
“我只求每天能这样跟你说说话。行吗?”韦志勉说着去牵何晓娜的手。
何晓娜拂开他的手,“将来毕业了,我们都要各奔东西的。”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心的距离,最近的距离也是心的距离。”
何晓娜迟疑着,“我如果说‘我对你没感觉’,你不会伤心吧?”
“感觉是慢慢培养的,一见钟情未必就是爱情。”
“我怕你在我身上浪费许多无谓的时间,你还是放弃我吧——不值得,我不值得你这样。”
“我不会放弃的,除非——”
在等着下文的间隙,何晓娜看了眼韦君,心想爱上这张疙瘩遍布的脸会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那张令人不忍卒睹的脸上的神情却无比坚毅,“除非老虎不再吃肉,念斋吃素。”
老虎不会吃素,韦志勉也不会停止追求的脚步。
这天,何晓娜在前面走着,韦志勉又在后面跟着。
“你老跟着我干什么?”何晓娜忽然立住,没好气地说。
“套用贫嘴张大民的话:不是我在跟着你,是我的脚在跟着你。”那张疙瘩脸呈现着一副无赖的神气。
“韦志勉,你耍起无赖来了,这不符合你的本性啊。”
“爱情会让人迷失本性的。”
何晓娜叹口气,“难道上次我的话没说透?”
“说透了,透心凉。”
“那你还跟着?”
“当朋友没资格,当保镖还不够格?”
何晓娜没理他,径直走开了。
“我很丑,但是我很……男人。”韦志勉疾追后喊着。
韦志勉就像跟屁虫,总是如幽灵般出现在何晓娜身边,令何晓娜抖脱不掉,徒唤奈何。
这天下课后,110众室友且行且谈着。韦志勉看见前面的何晓娜正一个人走着,便凑上前去。何晓娜转头又看见那张令人生厌的疙瘩脸,不禁皱了皱眉,“你老跟着我干什么,上课跟着,下课还跟着,注意点影响。”
韦志勉笑嘻嘻道,“我就是要让大家看到咱俩好上了。”
何晓娜不理,加快了脚步,韦志勉亦步亦趋地跟着。
110众室友看在眼里,免不了一番嚼舌。
栗挺之笑道:“韦志勉已经向何晓娜加快了进攻的速度。”
武步山嘴角一撇:“嘁,又一个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了。韦志勉是什么货色?亚当夏娃造人工厂的不合格产品。”
任大器附和道:“是残次品,是不允许出厂的。”
武步山笑道,“韦志勉面相有点像鬼,他如果和何晓娜谈起了恋爱,那是人鬼情未了。”
一言不发的濮夺志大声道:“这么损人,不地道吧?”
琅琅气急,为挚友辩驳道,“人,人不可貌相,海,海——”
武步山接续道,“海水不可斗量,我帮你一嘴吧,那个费劲。”
众室友大笑。琅琅窘得面红耳赤。
“是呀,人不可貌相,唉,谁想到一个溜光水滑的小伙竟是个结,结巴呢。”任大器揶揄道。
琅琅也不与他计较,觉得为诤友辩白受些奚落,心也所甘,况且他那句“吃亏是福”还言犹在耳。
濮夺志今天又旷课了。此时,他正从餐厅门口走出来,一把抱住正在门口等候的刘小芳,两人相拥蹭吻着。
“终于等到你了。”刘小芳欣喜若狂。
“今天一连站了五个小时,这腿酸的。”濮夺志就势坐在台阶上,哎哟声呻唤不止,“还被一个客人训了,说我不长眼神,那趾高气扬状,德行。”
刘小芳也坐下来,揉着男友的腿,心疼道,“夺志,你打那么多零工身体能受得了么?晚上还要做家教。”
濮夺志抚着女友的香肩,“我答应要给你买一件像样衣服,再干两个月,钱就够了。农村姑娘穿着太土,人家会瞧不起的。”
“我不要了,看着你这么累,我心里不好受。”
濮夺志吻了下刘小芳,“知道吗?——看着你穿上用我挣的钱买的新衣服,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说着,濮夺志将女友揽入怀中。
晚上,222宿舍,董玲珑对着镜子试新衣新鞋,戴着新表,大晒其浑身名牌,一副洋洋自得状。何晓娜,郁秋实啧啧夸着,不吝赞美之辞,矫小娇间或瞄瞅上一眼,视如敝屐的样子。
何晓娜笑道,“董玲珑,你在那儿搞个人名牌展示秀啊。”
郁秋实也笑,“现在成款姐了。”
矫小娇“哼”了一声,“炫富。”
董玲珑白了矫小娇一眼,“你就羡慕嫉妒恨吧!”
叶小叶在上床看信,浑不理会周遭的一切。
熄灯了,董玲珑点起了蜡烛,说要复习马原。郁秋实笑她“白天散逛拉呱儿,晚上点灯熬蜡”。几位室友又笑着叽叽喳喳一番。小叶一声不吭。她躺在**,耳畔中又回**起琅琅信中的话语:“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会轻言放弃的,我要像你的影子一样地跟着你。你的拒绝是徒劳的,而我的执著终究不会白费。咱们等着瞧吧。”
董玲珑没看几页书,便困意难支,不久和众室友都鼾然入睡了。小叶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于是便下了床。
又到期末考试学子焦头烂额时。别看这些学子平时疏懒漫散,不怎么宠幸本本,甚至将其打入冷宫,可一到期末,谁都不敢怠慢。宿舍的公共灯甫一熄灭,各屋的大蜡小蜡便后继燃起。
还有一些学子在走廊借光夜读。走廊的灯是通宵亮的,可这地儿不仅冷且有腐浊气和厕所的臭气袭扰,一般人不屑取此便利,但毕竟可以免费取光,琅琅和韦志勉就在宿舍一楼走廊里借光复习马原。系里放出狠话了:如果今年期末考试马原不及格,将不授予学士学位。半夜一点钟了,韦志勉哈欠连天,实在撑不住了,就回宿舍睡了。
琅琅没有睡意,也没心思看书。他望了望楼上,她会不会也在走廊看书呢?思念如潮水涌来,琅琅终于按捺不住了,索性蹑手蹑脚地沿着楼梯往上走。
她真的就在那儿看书。琅琅的心头涌动着一阵狂喜,他向小叶走过去。
忽然,一声凄厉的尖叫传来,在夜的静寂中格外瘆人。小叶看了一眼柯琅琅,迅速地推开房门。
董玲珑正汗涔涔地坐着,一副惊魂未定状。
众室友也都纷纷惊醒。
小叶关切地问,“又做恶梦了?”
郁秋实问:“还是那个梦?”
董玲珑呼呼直喘道:“两个女学生把我往窗口推,咣唧——就把我扔下来了。”
何晓娜揉了揉眼,“老做这个梦,董玲珑,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
矫小娇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董玲珑,你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琅琅心惊肉跳地从二楼楼梯走下来时,宿舍管理员走过来,质问道,“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深更半夜你往女生宿舍区域跑干什么?”
韦志勉和其他宿舍学子从门口探出头来。
琅琅颤头瞪眼道,“我,我,我……”
“最近有男生深夜躲在女生厕所,是不是你?”宿舍管理员又追问道。
见琅琅颤头瞪眼状,宿舍管理员愈发怀疑了,“你那么紧张,该不是做贼心虚吧?”
韦志勉走过来,对宿舍管理员说,“你好,我作证,我刚才和柯琅琅一起在走廊看书。”
“楼上有女声尖叫,正好他就从楼上下来,怎么这么巧?”宿舍管理员满脸孤疑道。
“楼上222有个女生经常做恶梦尖叫,你明天去问问就知道了。”韦志勉指着挚友对宿舍管理员说,“他是个老实人,人品我敢担保,不会干出那样的事的。”
“那我明天再查下,你俩先去睡吧。”宿舍管理员指着柯琅琅说,“深更半夜的,别再往二楼跑。”
新闻二班新年聚餐会,大家推杯换盏,在觥筹交错中撞击出酒杯交响曲。大家品评着董玲珑的通体名牌,天马神空地聊开来。
众学子都有些醺醺然了。韦志勉和何晓娜坐在一起,本来何晓娜是和矫小娇坐在一起的,小娇如厕后,韦志勉便溜到心上人身边;可何晓娜对他爱搭不理的。韦志勉已喝得满面通红,他端起酒杯,站起来,“来,我和何晓娜敬大家一杯。”说着,用手推着何晓娜,示意她也站起来。
何晓娜拂开韦志勉的手,“你敬你的,干吗拉着我?”
众学子面面相觑。
阎小罗大声道,“韦志勉,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
韦志勉笑道,“猴年马月某日,记不清了。我们一直是在地下的。今天算是对大家公开了。”
董玲珑叫道,“哇噻,何晓娜,你隐藏得太深了。”
何晓娜怫然变色,怒斥着韦志勉,“你胡搅蛮缠。你不嫌臊得慌,你自己一厢情愿。”
“不好意思各位,我和小何最近闹了点别扭。”韦志勉神色自若,又转而对何晓娜和言道,“咱们两口子之间的事,别拿到台面上晒,好不好?求求你了。”
众学子笑着,交头接耳嘀咕着。
何晓娜瞅着韦志勉气急道,“你自作多情,永远不理你。”
任大器起身端起酒杯,“来,我祝你们小俩口儿一杯酒。喝了这杯酒,长长又久久。”
大家一阵爆笑。
何晓娜嗔道,“任大器,你也跟着起哄。”
柯琅琅也起身举杯,“我也敬你们一杯,祝你们白,白,白头到老。”
大家笑声刚止又起。
何晓娜愤然站起,“柯琅琅,连你这样的老实人也来捉弄我,你们沆瀣一气,联合起来取笑我。”
何晓娜气嘟嘟转身离席而去。
“唉,又生气了。来,我再敬大家一杯。”
韦志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众学子嘻嘻哈哈拿韦志勉逗乐,打趣俏皮谑语连番向韦君飞来,韦君嘻嘻领受着。琅琅痴痴地盯着叶小叶,醉醺醺的郅强看在眼里。
郅强是体育特招生,他的百米冲刺速度在东北联大无人可及,据说在整个黄海高校也无人能出其右,有“小飞毛腿”之称。此人身材魁伟挺拔,相貌堂堂,且生性放浪不羁,更兼家资雄厚,故招蜂引蝶的本事了得,身边的女友换了一个又一个。郅强素恶读书,旷课逃学是家常便饭,即使勉强悖性而来,大多也是趴桌大睡,时间长了老师也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很多课程他都考两次,但也不以为意,依旧快活着自我。
郅强盯着柯琅琅,舌头打着卷发问道,“柯琅琅,我问你:你前天半夜跑到女生宿舍区域有何贵干呢?”
琅琅一时讷口无言。
韦志勉出来解围了——
“我可以作证,那天晚上我和琅琅一块儿在宿舍走廊看书,听到楼上尖叫,琅琅就跑到二楼去看,等他下来时,正好遇见宿舍管理员,管理员误会了。”
郅强道:“前不久有人深更半夜趴猫女生厕所,听说那人嘴里还捂着毛巾,前晚听到尖叫,我以为又出这事了。”
郁秋实证实道:“前晚是董玲珑作恶梦叫的。”
董玲珑致歉道:“不好意思啊——影响了大家睡觉。”
经不住大家对董玲珑梦中两个女鬼的死缠烂打,董玲珑始道出实情:222宿舍曾经有两个同性恋女生。这两个女大学生在接吻时一方把另一方的舌头咬断了一截,被咬者跳楼香消,另一个不堪指责,也坠楼玉殒。据说,此事发生在文革,俩女学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双方父亲都成了牛鬼蛇神,都被批斗游街示众。两个女生同病相怜,不期然产生了畸恋。
大家惊呼:哇噻,真实版恐怖片!
董玲珑说她是从老生那里听到这桩烂谷子秘闻的。每到晚上熄灯,她总感到有两个女学生在面前晃;作梦时她们就把她往窗前拖,然后往下扔;她为此痛苦不堪,她真是后悔死了听到这么个破事。她之所以捂着不说,是怕引起大家恐慌。
郁秋实带着哭腔道,“我也后悔听到了这个破事,真怕以后我也会做恶梦。”
叶小叶、矫小娇也都神情沮丧,叫苦连天,连连哀叹往后的漫漫长夜怎么熬度?
董玲珑“哼”了一声:“谁让你们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自作自受。”
在众学子阵阵唏嘘声中,韦志勉悄悄离席了。
韦志勉踉踉跄跄,走到222门前,咚咚咚地敲起了门,“是我,韦志勉,我给你道歉来了。”
“韦志勉,我恨死你了。”
“何晓娜,你听我给你解释。”
“我永远都不会理你的。”
韦志勉继续敲门,大声道,“何晓娜,谁让我那么喜欢你呢?”
好多女生从宿舍门里探出头好奇地张望着。宿舍管理员闻声走上楼,大声质问头趴在门上昏昏然的醉君子,“那个男生,你干什么?”
酒店内,众学子酒足饭饱后又飙起了歌。琅琅正在唱着《偏偏喜欢你》:“……为何你的嘴里总是那一句,为何我的心不会死,明白到爱失去一切都不对,我又为何偏偏喜欢你……”
痴人忘情地唱着心里的歌,眼睛却不避嫌地望着心上人,弄得小叶不胜尴尬,悄然离席后,吕才俊和郅强不约而同跟了上去。
阎小罗大叫道,“哇噻,你瞧,柯琅琅唱歌一点儿都不结巴,以后唱着说话吧。”
众学子哈哈大笑。
12月31日上午,古代汉语课,来者稀稀寥寥,如农业歉收时地里的庄稼。
这节课讲的是《张骞传》。昨晚闹欢了大半宿,众多学子困乏难支,干脆趴在桌上大睡特睡——张骞哪,你出你的西域,我游我的梦乡,咱们各干各的吧。
不胜酒力的琅琅也在迷糊中强撑到课末时分,只听牛识途教授徐徐地说:“我为有那么多同学没来而感到遗憾……今天是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课。我从此要告别教坛了。”
倏地,众多和睡神缠绵的学子都齐刷刷地醒了,麻麻的心皆痛痛地。
老人,在他退休前的最后一课中,仍一如既往地表现着温和,宁静,质朴,从容;他的话语如风轻,神色似云淡,举止若鹤祥;他轻轻地走下讲坛,从此告别了教坛,也带走了学子们几许的留恋。
牛教授首次课时的开场白犹回**在耳畔,琅琅听来仿佛就在昨天——
“我叫牛识途——老马识途,老牛也识途——”他的音调突兀转至高音,像海豚的纵身一跃,复又平滑如初,“这就是我名字的由来——其实,牛比马的感情更丰富,它虽然有时犟了些,但不似马那般心浮,气躁,暴烈,你看它沉稳,从容,执著,很有那么一股绅士风度呢。”
乍地,琅琅想起了老蔫爷爷。
属牛的老蔫爷爷劳作在田地里,奉献的是物质食粮;老牛教授耕耘在教坛中,贡献的是精神食粮。
两位老人,一位和善慈祥,一位温文尔雅,他们的形象交迭闪现在琅琅的脑海中,又叠印重合于一头踽踽而行的老黄牛——那头老黄牛终其一生拉着爷爷扶的犁,和爷爷一道日出而作;黄昏中,伴着袅袅炊烟,老黄牛由爷爷牵着,素描出一幅恬淡的人牛暮归图。
终于有那么一天,爷爷干不动了,老牛教授也该歇歇了,老黄牛也老得爬不起来了,依惯例屯里人要杀它吃肉了。在生命的终点,老黄牛眨巴着它那硕大的招牌眼睛,看着爷爷,滴出几颗融着几许不舍和留恋的泪珠来。
与黑土地厮守了一辈子的柯老蔫,有爱孙琅琅弄些墨歌几点功;一声不吭汗滴黑土的老黄牛,也早有鲁迅先生“吃的是草,吐出来的是奶”的褒扬;执教鞭35载、桃李天下满、粉笔灰堆成雪山的老牛教授,将来又有谁为他颂些许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