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是强盗的一种,是个白痴强盗。他抢了天下,把自己软禁在宫中,把一切宝物聚在身边,以为他是富有天下。

那天是宇文彻生辰,因为他登基时曾说过十年之内不宴饮,再加上当时时局动**,就也没人在乎那天是帝王的生辰。

甚至连杨亢宗都忘了。

垂拱殿里,传来严厉的责备声音。

“臣曾说过不可操之过急,不可操之过急!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

“陛下身为帝王,万不可专断独决!一场洪涝下来,富可敌国的世家大族们,利用免税之法天然的漏洞大肆兼并土地,无数农民成了佃户和奴隶,颗粒无收下饿殍载道,哀鸿遍野。最后富者良田千亩,穷者无立锥之地啊!”

“……”

少年帝王沉默不语,直到快要宫禁时杨亢宗才走,宇文彻兀自骑马出宫去了东宫那个破败的酒窖。

深秋夜里风声阴郁。

他难受的快要喘不过气来,决策出现失误,是他的错让局面成了这样。

可他的出发点明明是好的呀,这两年他甚至觉得比当初被大军通缉,躲无可躲的时候还要举步维艰。

打天下是一群人赴汤蹈火,守江山是一个人如履薄冰。

宇文彻麻木地倒在床榻旁,强忍着不让泪珠滚落半颗,额角却隐隐有青筋爆起。

当初以为坐上这个位子就大功告成,如今才知道原来坐上这个位置,还仅仅是最开始。

他却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酒窖里很冷很冷,冷的人心都是麻木不堪的,宇文彻四肢摊开坐着,不知坐了多久。

直到恍惚听见地面上有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音,又有个明晃晃的东西试图想进来。

“谁?出去!”

宇文彻很是不耐烦,以为是暗卫,便立即呵斥过去。

酒窖顶端的那个光影晃了晃,顾灵依鼓起勇气小小声说:“是我。”

宇文彻立即坐起来,皱眉道:“早就宫禁了,你怎么出来的?”

说完又怕自己这样严厉的语气吓到她,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心里烦闷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顾灵依提着芙蓉琉璃宫灯顺着高高的台阶下来,那盏光灯把墙壁上翱翔的白鹤瞬间照得清清楚楚。

小丫头片子怯怯懦懦解释道:“当时,当时我就在垂拱殿门外站着,我开始是能听得懂的,但是他怎么一言不合就要开始背诗啊?他随身都带了本子开始念吗?你出去的时候我也连忙跟了出去,但是我害怕我吵到你,就在上面一直站着了。”

“一直站到现在吗?”

宇文彻连忙上前,怕她被风吹病了,就赶紧把她抱在床榻上用被子裹了。

“哥哥。”

“嗯。”

两个人都又沉默无言。

顾灵依忽然翻身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你在做什么呀?”

“我在你需要的时候轻轻拍你肩膀啊,有个得道高僧告诉我有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轻轻拍着你肩膀,都是几世修来的缘分。”

宇文彻哭笑不得。

那时候因为太多焦虑,每日几乎没有什么能睡的时间,常常是连饭也吃不好,他不到弱冠之年,就总是掉头发。

顾灵依叹息,那年她十岁,宇文彻总是不开心,她也无端端不开心。

整个皇宫都是他们的不开心。

“哥哥,杨大人总是说什么不可操之过急,可我觉得你很厉害,我身边人也都说你很厉害很优秀,可你总说你自己还是不够优秀,可你不都赢了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优秀到头啊?”

顾灵依鼓了鼓腮帮子,气呼呼抱怨起来。

宇文彻帮她掖了掖被角:“你不懂,从小我身边的人都对我期望很大,老师、裴大人和裴老夫人、宗正司大人、甚至故去的舅舅叔叔们,他们都希望我永远优秀,我不能,也不想让他们失望……”

“好吧。”

顾灵依点点头,拿出一张纸,正儿八经念起来:

“冬风多厉,即希加餐。千万自爱,以慰鄙怀。今年之日,君之生辰。

美意延年,吉祥止止。渊清玉絜,来日可期。世途黑暗,身为明珠。

愿汝所念之地,无远弗届。

愿汝所想之事,如汤沃雪。

愿汝所念之人,温澜潮生。

愿汝所遇之难,阳和启蛰。

今读贺辞,传我希冀,听之悦之,万望汝喜。”

宇文彻呆滞片刻后,突然就咧嘴笑起来。

不敢想象平时四字成语都不会用的小丫头片子突然用一板一眼给你念起来这么文绉绉又不落窠臼的生辰贺词,宇文彻觉得有趣极了。

他把纸拿过来:“谁给你写的啊?”

“哼,原创!”

“哪个原创?”

“还能是哪个原创,就一个原创啊。”

宇文彻拿过来看了又看,慢慢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我生辰?”

“对啊。”

顾灵依背过身去,宇文彻忽然从背后抱了抱她。

不知想到什么,少年帝王眸光湿润起来,他很久很久都没过生辰了,也没有人给他贺词。

宇文彻觉得冷了,就躺在顾灵依旁边,顾灵依娇娇气气地坐起来把被子分给他一半。

“你再给我念一遍吧,我私心觉得这贺词写的真不错,也是你头一次念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念得这么顺顺当当。”

顾灵依翻了个白眼,心想明明是自己念的好听。

她小脑袋瓜子转了又转,扑棱扑棱从被子里钻出来,站在**居高临下看着宇文彻,有模有样,声情并茂。

“这是你一岁的时候……”

说着又把方才的贺词念了一遍。

“这是你两岁的时候……”她又念了一遍。

“这是你三岁的时候……”

她继续念。

宇文彻懒洋洋躺着捂嘴笑。

念啊念啊,顾灵依最后念到十九岁时,宇文彻被她念睡着了。

……

来路不易,如今道阻且长,总有一些贺词温暖岁月,总有一个人照亮世界。

宇文彻一直活得太过通透,唯有顾灵依是他生命里的意外确幸。

治理洪水时,他忙到没有时间吃饭睡觉,冬天很快呼啸而来,国库拮据,宫里除了昭阳殿连碳炉都没有。

顾灵依慢慢学会熬夜,非要黏在他身边,宇文彻赶都赶不走。

连太监宫人都是日夜两班倒,但无论是白天还是凌晨,只有那个爱臭美小姑娘顶着鸡窝头陪在少年帝王身边。

洪水治理的差不多时,宫里多了两个熊猫,宇文彻是大熊猫,顾灵依成了小熊猫。

宇文彻凌晨批奏折时,顾灵依踮起脚尖帮他束发,宇文彻低了低头好让她够到,然后打趣自己道:“也不知道我弱冠时,这满头青丝会不会都掉光了。”

“太医都说了让你多睡多休息,少思少虑,按时吃饭,你不听,掉完了也是活该。”

宇文彻勾唇苦笑。

顾灵依已经帮他束好了墨发,上下打量,玉冠束发,端方清雅。

她突然踮起脚尖亲吻少年鬓边,然后说:“好啦好啦,你这边头发被仙女亲过了,那舍不得掉了,舍不得掉了。”

宇文彻摇头去笑,顾灵依抱着个暖炉坐在书案上,两个脚丫子晃来晃去。

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她唇齿轻启:“他们都希望你优秀些,再优秀些,但其实我觉得吧……我就希望你日日好梦易眠,神清气爽,顿顿吃饱喝足,有蛋有奶有肉有青菜,然后不掉头发。”

槅门外,绒雪簌簌。

宇文彻继续低头看公案,然后很小声很小声说:“所有人都希望我做的好,也只有你希望我过的好了……”

最后一波灾民被安置,工程基本结束时已经是除夕夜了,文武百官都忙着回去过年。

他们俩都瞌睡的要死,在天镜宫盖了两床棉被后彼此抱着就睡着了。

宇文彻睡醒后是次日辰时,见顾灵依没醒,他吩咐宫人把帘子拉严实了,就又抱着顾灵依睡着了。

直到大年初一下午顾灵依都还没睡醒,宇文彻怕她饿坏了,就慢慢把她拍醒。

顾灵依迷迷糊糊说她想去赵绾宁家吃肉。

宇文彻忽然就难受的落泪了。

大年初一的晚上,宇文彻带顾灵依出宫去玩,两个人都是寻常打扮。

瓦舍里少年郎君落笔生花,笔下字迹美的惊艳,引得旁边人争相报价。

他卖了两幅字带着顾灵依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顾某人兴高采烈,当场写了两张鬼画符似的书法,要卖出去请宇文彻吃肉。

这事后来给了顾灵依很大的误导,导致她一直觉得原来写字就能赚钱,后来才知道有的人写字要钱,有的人写字要命。

他们两个都在成长,顾灵依十二岁以后,皇族几乎已经和世家宗族平分秋色。皇宫也渐渐阔绰起来,地龙和吃肉都不是什么事了。

可宇文彻不想做傀儡皇帝,他注定要殊死一搏。

抄手游廊里,两个人都裹着狐裘并肩而行,穿过月洞门,宫人渐渐远了,宇文彻脱下狐裘撑在两人头顶。

顾灵依提着芙蓉宫灯陪他穿过狭长的花岗岩路,两个人又跨过宫门走到鹊华明巷。

彼时天上风雪交加。

“你怕吗?”宇文彻问她。

“你怕吗?你怕我也怕,你不怕我也不怕了。”

“我?”宇文彻扭头看她,“我其实有点怕。”

因为他知道有北朝有多少皇帝是死在世家宗族手里,都说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他确实没有把握能在他身上就出现这样的奇迹。

顾灵依仰头看他用狐裘为自己撑出的一方晴空,歪头道:“我其实一点都不怕。”

“为什么?”宇文彻觉得新奇,低头去看身旁的小丫头。

顾灵依怕他举着狐裘冻手的慌,就把他的手拉下来放在掌心捂了捂。

上了马车后,顾灵依捧着手炉说:“他们说你不做皇帝又能做什么呢?离开了皇位就是死路一条,就是穷困潦倒,就是山穷水尽,我觉得他们都是放屁!你可千万不要这样觉得,我觉得你呀当皇帝才是可惜了。”

“你看你随便写两个字都能换一桌子珍馐佳肴,你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是当个教书先生,那都是和翁老差不多的级别,好吃好住一个月黄金白银,人家都是眼巴巴又恭恭敬敬来请的。你还会武功,又没人欺负得了你。再说我觉得你这脑子吧,做生意定然也是一把好手。”

“没准儿你不做皇帝了,以后历史上多了一个名流千古的大书法家,大丹青画师,或者多了一个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大商人都说不定呢,你又不是我,你什么都会的,你有什么可怕的?”

宇文彻又被她逗笑,原来他在顾灵依心里这么厉害?

于是某陛下顺势教训顾灵依:“平时让你多读书,现在知道这用处大了去吧?”

顾灵依翻了个白眼,心里说了句——我天。

……

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不知道做些什么,不知道写些什么,不知道前路如何走,不想面对当前,就总是开始漫无目的的回忆他们的曾经。

顾灵依及笄的时候,宇文彻说要给她送礼物,还提前准备了两个多月,

这让顾灵依很是期待。

那天早晨宇文彻带人抬了整整十五个系红绸带子的大箱子,搞的跟迎亲队伍似的。

顾灵依欢心雀跃地打开第一个箱子,然后傻眼了,吉贝在旁边看着也目瞪口呆。

“哥,你放错东西了吧?”

“没有啊,”宇文彻眉目含笑,打开头一个箱子,里面是《山海经》全集,“看,这是你一岁的贺礼,现在给你补上。”

说着,又打开第二个箱子,是《古诗六百首》篆刻版的,宇文彻又说:“这是你两岁的贺礼,现在也给你补上。”

第三个箱子是《徐霞客游记》。

“这是你三岁的贺礼,同样补上。”

整整翻开十五个箱子后,全是书,年轻帝王笑眯眯的瞅着顾灵依问:“开心吗?冬天前读完,要写鉴词和注解,每个月我都要检查。”

顾灵依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叹几声后,生无可恋的嘀咕道:“你做个人吧……”

宇文彻环着双臂开开心心走了。

行至回廊处,他又再度折回去,顾灵依正头顶着两卷《诗经》苦着个脸吃柚子酥,看见他又回来,没好气道:“我真谢谢你的礼物,我太喜欢了,喜欢的不得了。”

年轻帝王低头轻笑,日光透过镂花窗格洒了他满身。

“炎夏烈烈,即希阴凉。千万自爱,以慰鄙怀。今年之日,卿之生辰。

美意延年,吉祥止止。渊清玉絜,来日可期。世途黑暗,身为明珠。

愿汝所念之地,无远弗届。

愿汝所想之事,如汤沃雪。

愿汝所念之人,温澜潮生。

愿汝所遇之难,阳和启蛰。

今读贺辞,传我希冀,听之悦之,万望汝喜。”

顾灵依愣了愣,又想起来当年的事,站起来凑近道:“你还记得这贺词?”

“记得。”

“那你还恩将仇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