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凉了,临安城却热闹起来。临安府尹许然亭前些日子和猎妖道士舒墨刚刚捕获了扰乱人心的犬妖沈蓝和猫妖白芷,一些为非作歹的小妖也被除干净了,夜市重现往昔繁华景象,许然亭心情大好。
这日许然亭屁股还未坐定,却听德才匆匆来报,三皇子赵惇急宣许然亭和舒墨一见,他吓得茶杯都没有拿稳,扶正顶上的乌纱帽,命人备轿。
三皇子赵惇的出身不好,在朝在野并无威望。但他为人和善,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倒算是诸皇子中脾气极好的一位。
光宗共有六位皇子,其中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便是皇太子赵愉,其次是二皇子平西王赵恺。赵愉精于政道,为人勤勉,加之夫人家族家世显赫,朝中支持者甚多,临安府尹许然亭明面上也是赵愉一派。赵恺虽然次之,却战功赫赫,手掌半壁江山的军权,即便是光宗也不敢小觑。
如果能让赵愉为王,赵恺为臣,国家的江山何其稳固。但是赵恺岂愿屈居人下,赵愉又怎么敢相信自己这位弟弟没有篡位之心,但凡有猜忌,理想的局势就不可能存在。
许然亭不知道这中立的三皇子为何突然明目张胆地宣见自己。他跑出了二堂角门,忽然想起一件事,赵惇把舒墨也叫上了。
难道……
许然亭一下子猜出了七八分。
现在朝中大臣总是把许然亭和猎妖道士混为一谈,称他为“猎妖跟班”,岂知他也是堂堂临安府尹,要处理各项琐事,维护临安治安。
他越想越郁闷,差点撞上一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舒墨。舒墨被人折腾了一番,换了身简便的道袍,却没有仙气飘飘的超然感。
“大人。”舒墨向许然亭行礼。
许然亭微微一怔,虽然这些天他和舒墨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还是觉得他美得太耀眼了。顿了顿,他道:“祁王爷宣咱们去府上喝茶呢,快点走吧。”然后,他飞也似的出了门。
舒墨并不着急,身形宛如鬼魅,一转身倒比许然亭先到轿辇处,木管一挑撩起轿帘:“大人别摔着。”
许然亭狠狠瞪他一眼:“会法术了不起啊?”见过装模作样的,没见过这么装模作样的。说着一个闪身钻进去,别过脸不说话。
祁王府在御街附近,是一个极有皇家气派的大院落,亭台水榭,假山池塘,应有尽有。舒墨转了转,只觉得自己如果只是慢走,一天也逛不完。府中还有一个后花园,假山围起来的一个大水池上种着水生植物,碧绿的粉红的,即便在冬日也开得灿烂。
三皇子便坐在池子边的凉亭内,极有雅兴地弹着古琴。许然亭和舒墨在大总管的带领下来到赵惇面前。赵惇穿着便衣,一身雪白圆领袍,袖口宽大,外罩一件淡紫色的披风,料子薄如蝉翼,在日光下隐约可见其上的精美花纹。
“微臣(草民)见过祁王殿下。”
赵惇停下弹琴的动作,转过头,微微一笑:“大人客气了。”又转向舒墨,打量一番,赞叹道:“舒道长果然丰神俊朗,神仙人物。”
舒墨还以一笑:“殿下谬赞了。”
“哎,道长不必谦虚,快快快,二位请上座。”赵惇温和亲切得不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子。舒墨和许然亭落座,赵惇长吁短叹一番,才切入正题。
原来王妃刘氏忽然中了邪,说自己看到了许多黑影在眼前闪过,神神道道的,现下更是卧床不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是上月初五,从白郡王的生日宴回来之后。一开始本王以为是癔症,请了许多大夫来都说并非如此,王妃身体并无异常,倒是请过道士来做法,但是那些道士说此妖物邪气太重,他们不能克服,还望本王另请高明。”
许然亭讶然:“还有这种怪事?”
“一开始本王也不信,”赵惇眉头都蹙起来,“但是不止一个道士这样说,本王不得不信了。本王听说许大人招了一位法力十分高强的道士,今日召见一看,单从品貌上瞧就不同凡俗,本王相信舒道长一定能为本王分忧。”
舒墨看着他,论相貌,赵惇也属于长相颇为阴柔的男人,可以推测赵惇的生母是个美人,赵惇继承了母亲的美貌,通身贵气,为人亲和,实际上是一个十分讨喜的人。舒墨行礼示意:“舒某愿为祁王殿下效劳。”
“既如此,本王就有劳舒道长了。”
虽然舒墨还没有开始办事,赵惇却已经让人备好了许多赏赐,百两黄金加一匣子珠宝,可谓人傻钱多的典范。
舒墨笑着收下。
“殿下不要忧虑,我先去瞧瞧王妃。”
赵惇点点头:“也好。这样,你随王总管先去瞧瞧,本王还有些事情和许大人聊聊。”
许然亭愣了愣,只见舒墨微微一笑:“是,殿下。”
说着,舒墨跟王总管离开了。许然亭一个人被留下来之后,赵惇脸上的笑容即刻收敛,坐下来,拨弦,弹琴。
舒墨跟着王总管走,绕过复杂的穿廊,三进三出转了大半圈,忽然听到一阵笑声。他转过头四处张望,原来是远处的秋千架子上,一位穿着粉色罗裙的美人正在和侍女玩耍。
舒墨问王总管:“那秋千上的美人是谁?”
王总管并未看他说的方向,回答说:“那是殿下的温夫人,这几个月刚到王府,性子和殿下一样和善,府中人都很喜欢她。”
“温夫人?”舒墨复念了一遍,脸上并无什么表情,点点头,“倒是个好姓氏。”
他们走着走着就来到钟秀殿,门前几棵旱柳,枝条倒垂,在风中柔柔招摇。
侍女向舒墨两人行礼,领着他们进去。
舒墨环顾四周,这里布置得很用心,不动声色间,彰显着主人的品位,奇怪的是,没有镜子。到底是大家子。舒墨收回视线,珠帘撩起,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脂粉的香气扑鼻而来。
不远处,榻上坐着一位约莫三十岁的锦衣妇人,鬓角微霜,发丝凌乱,额头眼角还有细纹。她的双眼无神目光呆滞,哪怕先上前的人是熟悉的王总管,她也还是一惊一乍。
“滚……都给我滚……”
舒墨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阴柔俊美的赵惇的正妻刘氏。两人看起来不只是差了一点气质,还差了一个辈分,难怪这里没有镜子。常听人言祁王赵惇如何温和宽厚,谦谦君子,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把祁王妃折腾成现在这副模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神思飘**,在阖府上下查看一番,却并未感觉到一丝妖气。
侍女们不停安抚着王妃,王妃还是十分狂躁,舒墨走过去,行了一礼:“草民见过王妃。”
先时不停挣扎喊叫的刘氏忽然安分下来。
舒墨问她:“王妃刚才在说什么?”
刘氏眼神恢复了些许光彩,似乎能看到舒墨了。这个肤白赛雪俊美无俦的男人,刘氏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顿了顿,她惊恐道:“我看到……我看到了好多黑影,在我面前闪过……”
“看得清黑影的轮廓吗?”
“好像,好像是长了三只脚的东西,嘴巴尖尖的,眼睛,眼睫,啊——”
刘氏又看到了那双眼睛,宛如中毒而死的鱼的眼,带着深切的怨愤,仿佛只要和它对视,自己也要沾染上那样的不幸。
刘氏崩溃了,无论她躺着还是坐着,闭眼还是睁眼,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她。
舒墨取出木管,敲了敲她的额头,一时间山风徐来,春雨过境,刘氏的神思瞬间清明,所有人都在关切地看着她。
“王妃只是受到了妖邪之物施加的诅咒。”
舒墨略作分析,请王总管移步说话:“但是她的衰老,是真正的衰老。在下冒昧问一句,王爷娶王妃时,王妃是否已经三十多岁了?”
“哪能啊!”王总管夸张地解释,“舒道长是世外高人,不知王爷与王妃的婚事可是轰动临安的一桩美谈,王妃乃户部尚书之女,临安第一美人,见者无不为其美貌动容,也只有我们王爷这样的才俊才能获得王妃的芳心。”
舒墨瞟了一眼刚刚恢复神思的王妃,实在是想象不出她身为临安第一美人的模样。他压低了声音:“那往后王总管得多费心了,毕竟女子衰老是不可逆的事情,我也没有办法。”他指的是让下人们多多安抚一下刘氏,让她接受自己不可能恢复青春的事实。
王总管声音一下子拔高:“这件事没有道理!舒道长,哪有人会平白无故老了十几岁……”
却听“啪”的一声,是刘氏摔碎了身上的玉佩。
“滚!统统给我滚!”
发现自己突然变丑的女人的火气是很大的。
舒墨一个激灵,对王总管笑笑:“没关系,我下次再来看看。”
出了门,风吹得舒墨心情好了许多。王总管在后面紧追着:“舒道长,难道您也不能治王妃的病?”
舒墨道:“我只知道夫人的寿数被人平白无故取走了十几年,这样的邪术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办法查出源头,只是不知道王妃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王总管摇头:“王妃平日里连我们这些下人都礼让三分,怎么会有人歹毒至此要加害于她呢?”
舒墨噤声,转过一道游廊,远处的笑声还未歇。身着粉色罗裙的温婉儿仿若春花一般娇美,和那躺在床榻之上的枯槁妇人对比鲜明。
舒墨不知怎么就停下了脚步。
许是觉察到有人在打量她,温婉儿也不闹了,眼波流转回视舒墨,下了秋千架,款款走过来,问王总管:“这位小郎君是?”
“回夫人,这位是王爷请来的道长舒墨。”
“原来是舒墨道长,妾身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温婉儿盈盈一拜。
舒墨笑了:“夫人谬赞。”
舒墨要告辞,温婉儿忽然叫住他:“不知舒道长是哪里人?”
舒墨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在下……苏州人氏。”
“原来是同乡。”温婉儿热切起来,吩咐下人:“还不快去准备一下,”又转过头,笑容甜美:“舒道长,若不嫌弃可以移步奉贤阁一叙吗?”
舒墨脸上现出“我一个成年男子和王爷的夫人独处恐有不妥”的表情,没想到温婉儿代替他回复了:“舒道长既不回答,我只当您默认了。”
稀里糊涂的,舒墨被带到了奉贤阁。
奉贤阁高约百尺,手可摘星,站在此处能将整个临安尽收眼底。一路上,舒墨听下人说了些关于温婉儿的事情。
这温婉儿原来是一个因为家乡发大水逃到临安的难民,有一日溜到杂耍班子里偷东西,被捉住了,留下来当学徒,学投掷飞镖之类的活儿。赵惇身为王爷,却喜欢深居简出,偶尔微服私访,那日好巧不巧挤在人群中看她表演,然后一枚飞镖不偏不倚插进了他的心口。
赵惇心里登时闪过六个大字——好个厉害女子,然后,他昏倒了。
亏得赵惇命大,没被温婉儿杀死。温婉儿伺候了他大概半个月,那时杂耍班子里的人全部都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生怕哪天就活不成了。谁知赵惇竟然和温婉儿对上了眼,病一好就把温婉儿抱回了王府。
从来只闻新人笑,哪得听闻旧人哭。舒墨算了算,赵惇抱温婉儿回来的时候,王妃才进门一年。
温婉儿没有理由对王妃下手,因为她是春风得意的那一个。若要下手,也是王妃使手段加害温婉儿。舒墨被这其中复杂的关系弄得脑袋发晕。
温婉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舒道长,你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流亡之人非爱羁旅,忘桑梓也’。”
舒墨想了想:“夫人是在说自己吗?”
“不,”温婉儿回答得很干脆,“我是在问道长。”
温婉儿又道:“我自有我不得已来到临安的苦衷,但我不明白,道长一个闲云野鹤的人,为什么会来临安?”
舒墨不知道她为什么关心自己的问题,摇摇头:“现在没有答案。”
他还没有找到答案。
温婉儿忽然轻轻笑了:“既如此便不说这个,我这儿备了些苏州的老酒,又让下人做了几道苏州小菜,请道长莫怪,吃完再走。”
突然请他吃饭,阖府上下全是怪胎。舒墨揉了揉眉心,点点头:“那多谢夫人了。”
舒墨也能想通,也许温婉儿看到同乡,忽然燃起了思乡之情。舒墨顿时不禁有点内疚,所谓的苏州只是杜撰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舒墨起身告辞。温婉儿目光盈盈:“舒道长。”
她的眼神要化作一摊水了,舒墨有些飘飘然,温婉儿顺势扶着他,声音令人酥软:“舒道长……”言辞恳切,“你多保重。”
舒墨愣了愣,规矩地行了一礼:“谢夫人。”
他出门而去,就要离开王府,忽然想起今日是跟许然亭一起过来的,连忙折返,许然亭还在凉亭下,但祁王赵惇和琴都不在了。许然亭蹲在一根柱子边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脸很臭。
舒墨微醺地走过去:“大人还不走?”
“等你啊,”许然亭白了他一眼,“你倒好,去看个病还跟人喝上了。”
舒墨眉毛挑了挑:“盛情难却。”他忽然想到什么,“大人在生气?”
“我生气?我哪敢生舒大人的气!”他吐了嘴里的草,拍拍广袖长衫上的泥土灰尘,想站起来,无奈脚麻了,差点又重重摔在地上,舒墨眼明手快,一手拉着他一手揽过他的腰,一时间呼吸相闻,许然亭可以看到他藏着秋水的双眸,纹路诱人的薄唇。
许然亭一个激灵,一把推开他:“舒道长,你、你、你这不合礼法。”
舒墨上下查看:“哪里?我哪里不合礼法?”
“哪哪儿都不合!”许然亭赶紧向前走两步,脸腾地红起来,急得他抽了自己一巴掌,声音脆得舒墨都吓了一跳。
“大人何故殴打自己?”
许然亭尴尬地停在原地,甩手缓解一下手掌拍过后的疼痛:“要你多管闲事!”觉察舒墨又要过来看看他的伤势,许然亭连忙跑开,没跑多远被一块石子绊住,摔了一个狗吃屎。
总算折腾出了王府,许然亭想起来,刚才舒墨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带着脂粉味的酒香,看来是跟女人喝酒去了。
许然亭越想越出神,轿子一个趔趄,他差点飞出去,人被甩到了轿帘后。轿帘忽然被人掀开,舒墨的笑容宛若春花:“大人,时辰尚早,不如我们去逛一逛?”
他一伸手,把许然亭拽了出来。许然亭差点磕着,舒墨娴熟地一抱,许然亭稳稳落地:“骨头小,生得也矮,穿这身官服为难大人了。”
抱完还要品头论足,许然亭恨不能用鞋拔子狠狠抽这厮:“矮什么矮?本府的智慧都在脑子里,尔等区区凡人怎能看得出来?”再说,我许然亭本来就生得这个模样,他撇撇嘴心里这么想着,发现轿子停在了一间成衣铺前。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舒墨莞尔:“我今日忽然见了不少女眷,觉得她们的打扮甚是好看。”
许然亭点点头,半晌,忽然贼眉鼠眼地凑过来,一脸坏笑:“难不成舒道长春心萌动了?”
舒墨沉思了一下,郑重道:“不错。”然后拉着许然亭走进去。
小厮巴巴地凑过来:“二位爷看点什么?是要买给家中夫人、小姐穿的吗?”
舒墨摇摇头:“许大人家中并无女眷,这衣裳是我要买的。”
小厮对一身道士袍的舒墨表示诧异,但想了想,他穿的并非白云观的道袍,也许是某位要还俗的高人呢,再瞧那不同凡俗的品貌,端的是俊美可人,也不知道这样的人看上了哪家姑娘,想必那人一定很有福气。
许然亭撇撇嘴:“你不会看上了温夫人吧?我告诉你那女人碰不得,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邪劲。我怀疑王妃的事情就是温夫人搞的鬼。”
“哦?”舒墨薄唇微勾,“听起来大人很了解温夫人的样子。”
“你想想啊,一个数月前才出现在临安的人,难道不可疑吗?”许然亭压低了声音,湿气撩拨着舒墨的耳根,“说不定……温夫人是妖。”
舒墨单手一掌推开许然亭凑过来的脸,也不理他,径直对小厮道:“这件,这件,还有这件,这三件我都要了。”
“哎哟客官您真识货,那都是我们店里一等一的料子做的,这冰蚕丝薄如蝉翼,最适合……”舒墨打断道:“现在可否试一试这些衣服?”
小厮愣住:“现在?”
他眼神示意舒墨,没带女眷怎么试衣服?
舒墨笑了:“我有一个现成的人。”
许然亭好奇地道:“谁啊?”
舒墨看着他,好一会儿,许然亭反应过来,头摇得宛如拨浪鼓:“不不不,本府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以穿这种娘里娘气的……”
话虽聒噪,但有些秘密,怕是藏不住了。许然亭的心“咯噔”一下,但他话没讲完,便被舒墨一掌打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