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万物皆有灵,我不是你,不敢妄猜你的想法。”

“你都看到了,不是吗?”花妖飘了一会儿,坐下来,“在我的梦境之中。”

舒墨不说话了。他用大雾织成的海市蜃楼可以让身处其中的生灵陷入幻境之中,他是唯一能够操控幻境,并看到这些幻境之景的人。

他看到花妖用自己的内丹救醒了一具已经腐烂多年的尸体,那尸体的血肉渐渐丰满,显然妖化了。献出内丹的妖必死,可是花妖看起来很幸福。

妖是属于山野的生物,求生求存是本能,舒墨并不理解。

花妖猜出了七八分,自顾自地道:“你和那些冥顽不灵的臭道士不一样,和那贪生怕死的府尹也不一样。我告诉你吧,我的恩公被埋在这棵合欢树下了。”

“哦?”舒墨望着她,“你是为了他才留在这里的?”

“不错。我认识恩公的时候还未化为人形,那时候混元锁和妖门的封印已经不太稳固了,像我这样悟性好的妖精常常能找到机会闯入凡间。

“恩公只是一个普通的落魄书生,读些没用的书,穷得两袖清风,常常被人欺负嘲笑。那时候临安的院落很贵,他已经二十七了还买不起一间茅厕。

“我初到人间并不适应,机缘巧合被他买了回去,他非常耐心地照顾我,每日为我浇水,免我风雨之苦。他的父母见不得他没有妻子,把大半辈子的积蓄都投到他身上,一家人买了屋舍和彩礼,他也终于能在三十五岁的时候娶妻了。恩公很喜欢他的小娘子,出入都带着。后来有个来临安做生意的泼皮为了能够收买当地的府尹大人,看上了恩公那美若天仙的小娘子,使计让那小娘子从了府尹,恩公便上门和府尹理论。

“其实那小娘子身上有脏病,府尹不知道,恩公却是知道的。他可以爱那小娘子爱到不占有她,还为她闹到了知府衙门。只是恩公的爱并不能改变什么,很快府尹就让人把他和小娘子杀了埋在这棵合欢树下。”

舒墨偶然想到什么,问她:“你不是妖吗?如何不帮帮他,却眼睁睁看着他死?”

“那时的我又有多少道行?”花妖摇摇头,“我整天都蔫头耷脑的,若不是恩公把我送回妖界,恐怕我早就不在了。恩公的事,也是后来听人说的。”

“看来你和他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倒是个记恩的妖精。”

花妖笑道:“怎么,你觉得妖精都是薄情的畜生吗?”

“不,”舒墨敛了笑容,“妖比人单纯长情多了。”

顿了顿,他又道:“但是我奉劝你一句,你的恩公和小娘子求仁得仁,已经合葬在一起了,你强行让他以妖的姿态复活,他未必会感激你。”

“还是说,你是出于私心,希望你的恩公能够成为妖……虽然没了内丹会死,但是若你只献出半颗内丹,他一样能够变成妖,虽然心智不全,但会听你的话。”

花妖脸色一变:“你怎么对妖那么了解?”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舒墨笑笑。

“哼,我知道世上有些妖精的妖力深不可测,寻常妖物和道士根本无法感知到他们的妖气。你那么奇怪,很难让人不多想。只是你若为妖,何故会去帮人?”

花妖盯着舒墨,似乎要将他剖出个究竟。舒墨脸色不变:“小娘子,那些都是你的猜测。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嘁……”花妖耸耸肩。

舒墨转身,走进晨光之中。

太阳升起来了。

辰时到巳时这段时间,临安的御街一向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是在妖物作乱以后,如今已经萧索不堪。圣上下了死令,让临安知府许然亭在一个月内降服那些异类,否则提头来见。

许然亭睡了一个并不安稳的回笼觉,便匆匆起身,招呼护卫冷月和舒墨随他一起去奢香茶铺。他抽空想了想,总觉得问题的答案近在眼前。

下人来报,那白夫人经常去胭脂铺,而死去的老板曾经想非礼她。那天死的旺财和王有德也不是省油的灯,旺财一直和王有德暗中盘算把奢香茶铺这家店吞下来,王有德也有占白夫人便宜的想法。更令人怀疑的是,所有人都是从她丈夫沈蓝的口中得知她的来历的。

良家子……本就是一面之词。

冷月看见许然亭换身便装就要出门,连忙拦下他:“大人,您不是老寒腿吗?怎么今日不坐轿了?”

许然亭瞟了他一眼:“本府当然是偷偷去啦,难道还大张旗鼓告诉她本府怀疑她吗?万一她就是那只恶妖,本府被吃了头找谁说理去?”

舒墨笑了笑:“大人,您何不高坐明堂等着我们去帮您把妖收了?”

“你以为本府不想吗?”许然亭愤慨不已,“本府高坐明堂半个月了,只看见一具具被运回来的尸体!本府哪还坐得下去!”

舒墨没说话,忽然对上许然亭灼灼的目光。许然亭微眯着眼,半是命令半是威胁道:“昨晚你吐的那什么雾很厉害,本府能不能保命就看你的了。”

“这么严重?”

“就这么严重!”许然亭暴躁地抓了抓头发,率先冲出了衙门。

奢香茶铺坐落在御街中段,本来因妖乱就门可罗雀,昨日闹了人命案,现在更加安静了。据说白夫人昨夜又没有找到丈夫沈蓝,如今正躺在**伤神。

三个人躲在对街某间米铺旁,这个角度恰好能将茶铺尽收眼底。许然亭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舒墨,你老实告诉我,那茶铺里还有没有妖?”

“嗯?”舒墨玩味地回了一声。他记得,昨日许然亭曾私下里问过那些小道士。

许然亭道:“你别看我不修道,但我知道这法术有高低,妖力也有高低。法术低的无法感知到妖力高的,先前我找了好些人,都说这茶铺里没有妖,我让你再好好看看,我好死了这条心,从别的角度找突破口。”

白日里的茶铺安静异常,舒墨凝眸看了一会儿,淡淡道:“回大人,这茶铺里藏着一只千年老妖。”

“千年老妖?”许然亭的牙齿不觉打战。

他没想到这小小的奢香茶铺竟然暗藏玄机,亏他请了那么多道士都没有用,原来那妖物那么厉害。想到这儿他按捺不住了,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舒墨拦下他:“大人。”

“你拦着我做什么?让本府去收了这妖孽!”许然亭义愤填膺,向前走了两步,后面没有人跟上来。他扭头,发现舒墨微微笑着看他。

“你怎么还愣着?”

“我在好奇大人之所以如此心急,是为了猎妖,还是为了泄愤?”

许然亭脸色微变,边上传来冷月的低笑声。

许然亭少不得顿住步子,清咳两声:“我、我当然是为了为民除害!”

“哦?”舒墨不置可否。

许然亭脸烫起来。他确实是被愤恨冲昏了头脑,因为从圣上下令命他猎妖那一天开始,他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原本以为临安府尹是一个清闲高贵的官,哪里知道有那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要处理,只是乌纱帽一旦戴上了,又岂有随便脱下的道理?如果能活到任期结束那一天,他就心满意足了。

“大人不要心急,我方才逗你玩的。”舒墨忍俊不禁。

哦,原来是逗他玩的。

许然亭擦了把冷汗。过了三秒,他猛地反应过来,逗他玩?

逗他玩的?

怒!

“舒道长你脑子有坑还是撞邪了?这种事情是随随便便拿来开玩笑的吗?”许然亭气得七窍生烟,抡起胳膊就要殴打舒墨,舒墨笑着抵住他的手腕:“莫着急,我带大人去看点东西。”

也不知道舒墨用了什么办法,许然亭竟然甩不开他的手,只能跟着他快速移动至奢香茶铺。冷月想追,可是刚迈步两人就已经闪身不见了。舒墨千里传音,让冷月在原地等候,一切他自有安排。

许然亭一睁眼,发现自己来到了奢香茶铺。茶铺内陈设依旧,客源寥寥,白夫人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在椅子上,摆弄着空茶杯。那些打杂的帮忙的都不见了踪影。

敏锐地感觉到有人挡住了茶铺内的光线,白夫人望过去,僵硬的脸立刻笑靥如花:“哎呀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来来来请上座。”

许然亭稍稍理了理自己的常服,觉得这白夫人嘴还算甜,点点头向前走,白夫人仿佛才看见他,惊讶道:“哎呀,许大人也来了?都怪奴家有眼无珠,单单看见这位神仙一样的妙人儿。”说着还对舒墨抛了一个媚眼。

舒墨微微一笑:“白夫人客气了。”

许然亭脸色一变,尴尬地附和两句就“噔噔噔”走开。也不等白夫人找位子,他瞧见一个临窗的就坐下,一股清风吹来,他抓着袖子扇了扇风,总算出了一口闷气。舒墨和白夫人客套两句才走过来。

“大人,不怕这儿风大?”

“风大又怎么的?”许然亭白他一眼,“你抓本府来这儿要干什么?”

舒墨取出木管横在唇边:“人心如此复杂,也许真相就藏在梦中。”

“什么跟什么?”许然亭满头雾水,却见舒墨轻轻一吹,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从管口溢出来,许然亭见过这一招,当初那花妖就是被这雾气吹得没了神的。那雾气慢慢扩散,很快就布满了奢香茶铺。

许然亭径自捞了一把,竟有些软绵绵的感觉。舒墨忽然起身,拉过许然亭的手:“好了,随我来吧。”

和这雾气不同,舒墨的掌心温柔干燥,暖暖地包住许然亭的手。许然亭愣神之际,舒墨已经带他闪身到了二楼的栏杆前。一楼的正厅下面全是散桌,紫檀木梨花木的边角若隐若现,白夫人方才还在招呼小厮沏茶,现下静静坐在座位上,陷入了呆滞状态。

舒墨用木管在空中画了一道门,拉着许然亭走进去,一道白光耀过,许然亭发现自己回到了御街上,面前正是奢香茶铺。但是和这几个月的光景不同,此时的奢香茶铺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嗯?”许然亭挠了挠脑袋,“怎么回事?”

舒墨道:“我带你进入了白芷的幻境之中。这里是她的奢望所在,我们能看到幻境里的人物,他们却无法看到我们。”

“啧啧啧,舒墨,你师从何处?本府对令师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这么诡异的办法也能想出来。”

舒墨微微愣神,好一会儿,淡淡笑了:“师父是挺有意思的。”

两人也不多说,又一次走进奢香茶铺。今时不同往日,这奢香茶铺过去算是临安数一数二的茶铺,端茶倒水捞油水的小厮,散桌前唾沫横飞的说书人,斗茶斗得青筋突起的茶博士,还有满地的瓜子壳花生壳,每个人的手上嘴里都没闲着。

许然亭自然地走过去,随便抓了一把瓜子,坐下来嗑,舒墨一时好笑,也跟着坐下来。

“大人倒是好兴致。”

“好什么啊,”许然亭一边嗑一边道,“也不知道这幻境会出现什么幺蛾子。”

“大人你看。”舒墨指着二楼一位锦衣皂靴的男子,这名男子乍看并不起眼,但是他的笑容却似有魔力一般,让人忍不住亲近。

“沈……沈蓝?”许然亭惊讶出声。

“你见过他?”

“那是自然,从前本府也不时会来此处啜饮一番,听听评书,赏赏名画,听听美曲,那时候的临安,啧啧……”许然亭就差把一个“妙”字写在脸上了。

“倒是风雅。”舒墨笑笑,“跟上去就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在白芷的梦境里出现沈蓝并不稀奇,许然亭本来不是什么喜欢听人墙根的人,但是有些好戏送上门,也就不端着了。放下瓜子,两人走上前去,发现沈蓝原来在让人打包行李。

沈蓝幼年时常常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做生意,如今生意做大了,偶尔也会亲自去验货采购。若说在奢香茶铺谁最懂茶,并不是下面那些斗茶的,而是沈蓝本人。他最喜欢喝祁门红茶和武夷岩茶,因为将太多的精力放在研究茶叶上,三十多了尚未娶妻。

许然亭小声嘟囔:“白芷呢?为什么她会幻想沈蓝还没遇见她之前的事情?”

“走吧,跟着沈老板南下瞧瞧。”舒墨清朗一笑,眼前景致变幻,两人忽然落到了一艘画舫上。

画舫雕梁画栋,轩窗半开,晚风吹来旖旎的脂粉香,混在江南的水汽之中,沁人心脾。许然亭讶然:“这景致说变就变。”

“那是自然。人每时每刻都在思考,脑海中的场景瞬息万变。唯有最深的执念,能够拼凑成一个幻境。”舒墨道,“现在我们应该已经来到沈蓝南下的船上了。”

画舫中传来喝彩声。

“再来!再来一次!”有人大叫。

许然亭撩起水晶帘,发现叫声的来源正是沈蓝。一向温文尔雅的他竟然急得满脸通红青筋突起。

“技不如人还想再丢脸?”柔媚的声音响起。那话语软得不像骂人,倒像撩拨。

沈蓝不信邪一般:“不可能,我沈蓝走南闯北那么多年从未输过,这不可能!”原来是和人斗茶比输了。许然亭环顾四周,发现和那些温香软玉在怀,珍馐美酒在侧的老板们不同,沈蓝的画舫内简简单单,只围着一群平日里常常跟着他的仆从,一个女人都没有……不,许然亭凝眉,唯一的女人便坐在沈蓝对面。

“竟然有桃花运?”许然亭坏笑,拉着舒墨的袖口,“走,去看看。”两人走到近前,调转视线,赫然发现那斗茶的白衣女子就是白夫人白芷。

白芷好整以暇地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笑容风情万种:“输一局十贯铜子,沈老板难道想赖账?”

原来斗茶输赢是论钱的。

沈蓝自然不在乎那十贯铜子,他在乎的,是自己为什么会输。明明已经做到极致了,水注入后茶汤竟然是黄白色的,平时冲泡茶水从未有过这等丢脸的事情出现。更甚者,泛起的汤花逸散极快,一切仿佛都在嘲笑他茶艺不精。

“沈郎君莫不是输不得?先时到底是谁一直嘲笑我们姐妹不守妇德头发长见识短的?”

许然亭被这娇软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这画舫里还有这么多女人,一个个神出鬼没的。”

“她们一直都在,只是你不曾留意罢了。”舒墨笑笑,“你瞧那白芷的目光,眼珠乌黑眼白发黄,眼睛又大又亮,和正常人是不是不太一样?”

许然亭顺势看去,只觉白芷的眼睛格外美丽,并无不妥之处:“你到底在说什么?”

舒墨只是笑,并未回答。

从这些女人的穿着打扮来看,应该是在画舫中弹唱卖笑的女子。沈蓝自小就是保守偏执的人,即便成了奢香茶铺的老板,也不喜欢花天酒地附庸风雅。刚刚上船不久,沿河的歌女舞姬纷纷向他抛出香气浓郁的手帕,她们知道沈蓝一定是只肥羊,但凡接了这单生意,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都能过得滋润了。

令沈蓝作呕的是,那群人中还有男扮女装搔首弄姿的,虽然生得清秀,可是公然去招惹他,未免也太恶心了。他本想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些歌妓便不停拨动琴弦吹拉弹唱,他们与客人调笑的声音隔河而来,气煞人也。

烦不胜烦之时,沈蓝脱口而出“娼妇”两字,大骂她们以色侍人,胸无点墨。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群本就喜欢叽叽喳喳的女人可受不了了,纷纷要他道歉,沈蓝不肯,她们当中就出来了一位姿态高傲风情万种的白芷姑娘,非要和他比试高低,证明青楼女子并非下贱人种,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脑袋空空。

许然亭隐约记得,坊间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沈蓝对外人道他的夫人是良家子,现下回头看,原来都是骗人的,保守的沈蓝竟然把一个娼妇娶回了家。

“难怪沈蓝失踪以后,白芷怎么也不肯接受现实,天天让人去找他。这白芷……钓男人有一手。”

舒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最懂得男人心的,除了后宫那些妃子,就是这些靠美色求生的女人了。大人可得学着一点。”

“是啊要学一点,钓男人的确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许然亭喃喃自语,忽然听到一声轻笑,顿时反应过来,“学你个头啊!本府堂堂七尺男儿,那些庸脂俗粉还不赶着趟儿追求本府,本府用得着去讨男人的欢心吗?”

说着,他还做了个抖鸡皮疙瘩的动作。

舒墨笑得更欢,伸手揉了揉许然亭的头发:“嗯,堂堂七尺。”可是许然亭足足矮了他一个半头,身高方到他胸膛处。

“少瞧不起人,你别以为本府生得短小精悍,其实本府很高的!”许然亭愤愤地踮起脚,头顶终于抵着舒墨下巴了,“真的,有这么高。”

舒墨微微一愣,半晌,才不自然地推开许然亭:“大人说的是,那些女人赶着来巴结您,您好好看戏就成了。”

说回看戏,那边沈蓝竟然又输了一局,十贯铜子甩出去,他几乎癫狂,大喝一声:“再来!再来!”然后斗了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一直斗到沈蓝流鼻血,一头栽倒在茶盏上。

画舫里响起快活的笑声:“阿芷,你看看把好端端的恩客玩成什么样了?还不快扶他进里间休息?”

“休息自然是要休息的,姐妹们,”白芷气定神闲,一只手叉腰起身,另一只手捏着一串铜钱,“今晚拿这些钱去喂河里的大鱼吧,瞧他这个穷酸样!”

“哈哈哈哈……”

画舫里的笑声越来越猖狂,沈蓝却因为急火攻心一动不动。小厮们早早慌了神,在歌姬舞娘们抢钱的工夫扶着沈蓝进里间,还有人急急去找大夫,白芷伸出一只柔荑抵着小厮,媚眼一抛:“放着,我来吧。”

小厮为难之际,白芷抬起一只脚把小厮踹开:“老娘好脸色跟你说你还犹豫,真是个榆木脑袋!”

在小厮目瞪口呆之际,她大大方方带着沈蓝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