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有人在不肯面对现实的时候,能够选择性地遗忘一些痛苦的记忆。

许然亭觉得,这白夫人和沈蓝定然非常恩爱,否则她也不会在痛失丈夫后变得如此神经质。

出于公务需要,许然亭让人带白夫人回衙门问话。但白夫人端坐在那儿,说什么也不肯走,非要等沈蓝回家。

许然亭揉了揉眉心,显然有些疲惫,想了想,他直接让照磨所的人在这儿问话和记录,茶铺的小厮眼明手快地给许然亭找了一个佳座,许然亭坐下来,用袖口扇了扇污浊的空气。

许然亭定下神,只觉得这间茶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息,好像很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他努力猜测这只妖的杀人目的时,一群小道士忽然冲了进来,个个身配桃木剑,挂着符箓、法镜、法印,还有一些单凭外观难以命名的东西。

“有妖气!”他们大呼小叫,奔向许然亭。

许然亭吓得跳起身:“什……什么妖?”

小道士们猛地朝许然亭亮出法镜,光闪得许然亭难以睁眼,接着有人往地上扔了一卷卷轴,盘膝坐地,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又抽出桃木剑一剑斩断卷轴,志得意满地起身。

许然亭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人往他身上贴各种符箓,一会儿火烧一会儿洒狗血,不消片刻工夫,他已经被折腾得异常狼狈。他撩起一张挂在额头上的符箓,咬牙切齿地问:“你们是谁?谁让你们来的?”

冷月进门道:“大人,是我让他们来的。我怕奢香茶铺有妖,所以让人去请了一些道士过来。”

许然亭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所以现在妖呢?”

“回大人,我们已经将附在您身上的童子妖杀死了,您尽可放心。”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抓着一只挣扎的小妖说。那小妖吸食了些许然亭的活气,现下胖得厉害。小道士一边说,一边将它塞进宝葫芦里。

“咯咯……”柔婉的笑声忽然响起。原来是白夫人已经和照磨所的人说完了,不知道聊了什么别的话题,现下笑得花枝乱颤。许然亭眉心一跳,扬手让小道士靠近他。

“我问你,楼中妖可都除尽了?”

“除尽了。”

“我是说……那白夫人是不是妖?”

小道士不知怎么耳根有些红,瞟了白夫人一眼,摇摇头:“我感觉不到白夫人身上的妖气。”

许然亭失望地“哦”了一声,又招呼人过来取了粘在自己身上的符箓,擦了各类牲畜的血。弄完后,他愤愤地剜了冷月一眼,冷月转过脸,吹起口哨。

忙完了诸事,尸体也料理完毕,许然亭想是时候走了,白夫人笑靥如花:“大人这就要走了?不如留下来,奴家的夫君就要回来了,奴家现在也要去生火造饭,大人喜欢吃什么,奴家都给大人做。”

许然亭可以预见阿五找不到沈蓝后茶铺里鸡飞狗跳哀号遍地的景象,忙摆摆手,示意不必了,一边说一边逃命似的跑了。

许然亭飞速上轿,命四名衙役留在奢香茶铺守卫,又留了两个人在暗中观察。想了想,又让几个法术较高的小道士和他一道回府。不知是因为今日见了三个死人的缘故,还是因为院子里那棵合欢树突然开花的缘故,他心慌得厉害。他要想个办法先把院子里那棵树杀死。

等许然亭一行人走远了,奢香茶铺一角才露出舒墨白衣红领的身影。他饶有兴味地看了会儿茶铺那金漆招牌,又见打手阿五一个人回来了。很快,茶铺里响起了鸡飞狗跳之声。

舒墨薄唇微弯,又消失在夕暮中。

天渐渐暗了,等许然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衙门,黑夜已经压了下来。他的假期极少,平日里都住在衙门中,最近临安出了那么多事,他更是把衙门当成自己的家了。

许然亭支走其他人,单单带着小道士们走进二堂,此地入目皆是一片金黄。合欢树的花朵簌簌而落,填满了地面的每个角落。许然亭生出一种合欢树似饮血的孩子在长大的错觉。

可怕的是,他平时就在二堂的厢房就寝。

许然亭想出一身冷汗,吩咐跟在身后的小道士:“快,快给本府杀死这棵树,砍死,烧死,怎么弄死都行。”

小道士们还没进来就齐刷刷地喊:“好强大的妖气!”

许然亭曾让每个来捉妖的道士都杀死过这棵树,但是不出意料,第二天推开门,这棵树依然活着,而且时间越长,金色的花瓣上的血色越深。

小道士们也不含糊,拿出法器,齐刷刷暴喝一声,只见一阵光芒闪过,合欢树果然倒了下去,地上的叶子迅速枯萎。小道士们后退数步,一起收剑:“回大人,这棵树妖已经死了,大人今夜可以安心睡觉了。”

许然亭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只是合欢树断了的时候一点儿异动都没有。顾不了这许多,他命人匆匆把断了的木头搬出了衙门,这才施施然躲进屋子里。小道士们又按照命令在屋外贴满了符箓,布了许多法阵,又设置了一些能够及时通知他们有所异动的机关,才相继离开。

可许然亭觉得不够,还不够。

晚上刮起了大风,地上的枯叶纷纷被卷起,金合欢树再次生长,很快就变成了原有的模样。

许然亭缩在被子里睡不着了。他满脑子都是最近的事情,裘道长的尸体,旺财和王有德破碎的头颅,血糊糊的脖子,还有白夫人狐媚的笑容。

许然亭越想越害怕,开始瑟瑟发抖。

窗外的风吹得更强劲了,小道士们的机关纷纷松动,门窗上的符箓被大风轻易吹走,屋檐兽脊下的铃铛“丁零零”响个不停。

忽然,许然亭闻到了浓郁的花香,那香气越来越浓郁,惊得他坐起来。屋子里燃着红色的蜡烛,亮如白日。他捏着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金色的花瓣已经透过门窗缝隙钻了进来,风急速地吹打着紧闭的门扉,发出瘆人的声音。

许然亭慌忙裹紧被子,只露出一张脸,用尽力气大喊:“救命啊,有妖啊——”

许然亭的声音喊来了那些打盹的小道士。

此时二堂已经被合欢花覆盖了。许然亭战战兢兢地缩在被子里,俨然热锅上不停颠着的活鱼。

他闻到了极其浓郁的花香,金色的合欢花浮在空中,流转着冶艳的光芒。在一片不似人间应有的美景中,他感觉到了戾气与杀意。

怎么办?

许然亭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尚未成家也未大富大贵,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家**。这么一想,他求救的声音更加凄厉了。

小道士们聚集在角门,浓郁的妖气让他们望而却步,此妖足有五百年道行,从前他们随师祖师兄们猎的都是些偷吃百姓家食的山野妖物,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厉害的角色。

数千年前,十名得道的仙师耗尽了毕生修为封印了人和妖的通道,并在封印处施加了可以束缚仙人妖魔的混元锁,那些厉害的妖物才逐渐消失。数月前闭关的白云观观主王玄机隐隐感觉混元锁已经崩断,妖界大门的封印也尽数损毁,妖魔重现人间,繁华京都临安也陷入了一场浩劫之中。

“你行行好……本府不是有意要砍你,你看你都安分了那么多天,现在继续回去睡一觉是不是也挺好的,本府这就走行不行?”

也不知道自己的求救声是否能起作用,许然亭双手合十,吓得语无伦次。

然而面前的合欢花还是如飞刀一般射向手无缚鸡之力的许然亭,他吓得尖叫一声闭上眼。突然一柄桃木剑破空飞来,一剑分开紧锁的雕花门,门应时而开,数名小道士冲入花海中。

几朵花在许然亭面前迅速枯萎。

他咽了咽口水,大叫道:“快!给本府杀死这只妖孽!杀死它!”

为了保命当然是永绝后患为好,许然亭刚刚说完,那些合欢花忽然变成了血红色,周围的戾气更重了,好端端的厢房变成了一个阴森可怖的地狱。

小道士们举剑挡在许然亭面前,严阵以待。

斩妖是要讲究时机的,小道士们心里都没底,须知他们的能力并不如那只花妖,今时今日最多只能让那花妖知难而退。

“哈哈哈,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想杀我?”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尖利的笑声,“老娘只不过在这里歇歇脚,你这臭府尹一天让人砍我一次,砍得老娘脚都烂了,老娘不发威你当我是病树啊!”

合欢花妖发了狠,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许然亭闻言悔恨不已,早知道它安分地待着不会杀自己,他何必去招惹不痛快。

“大胆妖孽,休得猖狂!”小道士们并不买账,纷纷祭出桃木剑。

剑阵和合欢花纠缠在一起,剑光吹毛断发,许然亭缩得更厉害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可以趁此机会溜走,连忙寻了个空下床,顾不得穿鞋,套上被子溜出了屋子。

他以为花妖正在和小道士们奋战,必然顾不上他,谁知道刚出门便撞见了一名美艳的女子。她美得不似凡人,着一身鹅黄的纱裙,只是脚在滴滴答答地流血。

美人柳眉倒竖,叉着腰飘浮在空中,怒道:“好啊你个臭府尹,还有胆跑出来,看我不撕烂你的腿!”

许然亭双腿发软:“意外,意外!”

说着又要往屋子里跑,跑了半天怎么也够不到那扇雕花门,他一回头发现自己的头发衣袍都被花妖身上延伸出来的藤蔓缠住了,方才一直在空中原地踏步。

他快哭出来了:“大姐行行好,我帮你医脚行不行?”

“大姐?”花妖气得脸色更加黄了,一把把许然亭拽回来,“你这个臭男人,老娘的脚有那么好医吗?全给那帮不要脸的道士用什么剑啊符箓啊弄得稀烂了,我必须杀了你以泄我心头之愤!”

许然亭只是大张着嘴:“饶命啊!不要……”接着脖子被藤蔓勒住了,脸憋得通红。

黑暗中忽然响起清朗温柔的笑声。

“谁?”花妖警惕地环顾四周。

一个人渐渐显出身形,是着一身红领白衫的美男子舒墨,他亦飘在空中,距离花妖数步之遥,此刻将木管横在唇边,眼底带着笑意。

花妖无意识地松了许然亭的脖子,许然亭禁不住咳嗽了一阵,猛吸新鲜空气。

“在下舒墨。”舒墨如此介绍自己。

花妖上下打量他:“你来干什么?和那些臭道士一样来抓我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

舒墨说着,轻轻一吹,那管子里忽然飘出湿漉漉的雾气。花妖看着四周越来越浓的雾,伸手捞了捞:“你弄的都是什么东西?”

舒墨没有说话,俊美的面孔在一片缥缈的雾中若隐若现。许然亭也扑腾着捞了把雾气,但果真如花妖说的一样,那雾气似乎什么用处都没有。

“壮士你弄啥嘞?整这破雾做甚?三两下削了她啊!”许然亭急得脑门冒汗,催促舒墨。

“大人待会就知道了。”舒墨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那笑让花妖心里发毛,她有一种错觉,自己曾见过此人。

花妖不再废话,左手控制藤蔓再一次缠上许然亭,右手指挥合欢花和屋中的道士斗法,口中也吐出致幻的金色花粉,打算一招绝杀。

许然亭的喉咙又一次被勒住了,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一片朦胧中他感觉舒墨忽然靠了过来,行动如风般迅疾。

“哎,你……”花妖还没说完话,两眼忽然没了焦点,仿佛进入了入定状态。她的藤蔓松散开,合欢花也簌簌而落,屋子里打得昏天暗地满身是伤的小道士们已经杀红了眼,敌人停止行动好一会儿了还在摸黑厮杀,过了好一阵他们才反应过来。

“喂,别打了。”

一个小道士拍了拍那个还在闭眼舞剑的同伴。

同伴一个激灵:“怎么没动静了?”

舒墨飘到花妖跟前,在藤蔓坠落的那一刻抱住了软成一摊水的许然亭,微微一笑:“大人,您还好吧?”

许然亭落入了一个幽香的怀抱中,愣了愣,梗着脖子道:“那当然,本府能有什么事?”

舒墨自然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没事就好。”

许然亭鸡皮疙瘩陡起,一巴掌要甩上去,舒墨眼明手快歪头躲过一劫。

“你个臭道士干什么?”许然亭咆哮。

舒墨答非所问:“大人,您若不想掉下去最好老实一点。”

许然亭恍惚想起,自己和舒墨还身处高空。舒墨收了管子,一左一右拎着许然亭和花妖落地,许然亭抬头,发现那雾气只是飘散在空气中。他一个激灵,远离舒墨三步。

小道士们也冲了出来:“大人,大人,你没事吧?”

许然亭理了理凌乱的鬓发衣冠:“那是自然,本府命硬得很,尔等不必惊慌。”

小道士们纷纷点头,转头看到舒墨,又是一惊:“不知这位……”

舒墨尔雅一笑:“在下舒墨。”舒墨似乎不愿细说自己的身份,许然亭念在方才他救了自己的分上,咳了咳:“舒墨号无常道人,也是一位道士……嗯,协助本府猎妖的。”

“原来是舒墨道友。”小道士们纷纷行礼,舒墨还以一礼。

许然亭拽了拽舒墨的衣角:“对了,你刚才用了什么办法,我看这花妖竟然立马就跟木头似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舒墨爽朗一笑:“这是我猎妖的办法,这雾气能够让她陷入幻境之中。”

“啊?”许然亭挠挠脑袋,“这么奇怪的猎妖办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是很有效。”舒墨眼神示意他看那花妖。许然亭转头,确实,现在那厮就是根定在那儿任人殴打的木桩。

“太好了,既然道友制服了这妖孽,就让我等收了她,省得她出来作乱害人。”一位小道士匆忙打开自己的紫金宝葫芦,打算把花妖吸进去。这可是大功一件,众人都忙着抢功劳,许然亭也附和道:“快快收了,本府的脖子差点没被她勒断!”

“且慢。”舒墨单手抵住那小道士,“这是我收的妖,可以跟许大人换赏钱的。”

一群小道士顿时炸开锅,都梗着脖子大呼小叫:“你这道友没脸没皮,明明我们帮你打了那么久,若是她不分心和我们斗,你能那么轻易制服她吗?!”

“好,我可以解开法术,让你们和她重新打。”舒墨说着掏出木管。

那花妖道行不浅,小道士们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别看舒墨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肚子里的坏水可不比他们少。

“别吵了!”许然亭大手虚按,示意众人以他为中心,“不就是要赏钱吗?舒墨道长,你赶紧把这只妖杀了,本府的赏钱管够!”

虽然花妖还是呆呆的样子,可是保不准待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舒墨挑了挑眉,忽然戏谑道:“大人想不想知道,花妖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我管她看到什么,赶紧把她给我弄死!”明天许然亭还得处理奢香茶铺的案子,如今已经月升中天,难免心力交瘁。

“大人,须知万物皆有灵,这花妖并未害人,大人何故要赶尽杀绝?”

“我说你废话怎么这么多?!”许然亭有些不耐烦,“快杀了她,整天闹得我睡不着觉。你别怕赏金不够,明日我让德才拨给你。”

舒墨不再说了,叹了口气,广袖一挥,那花妖就被吸进了他的袖子中。许然亭围着他转了两圈,“啧啧”称赞:“你的法器都好奇怪,跟那些小道士的全然不像,但似乎管用多了。”

小道士们显然不服气:“大人,那只是我们学艺不精,若是师叔祖来了,这样的花妖十个百个都随便收得。”

许然亭摸了摸鼻子,实在不忍心责备他们,毕竟他们口中的某位师祖昨日午时刚被草席裹着抬进来,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收了花妖,遣散了小道士,许然亭又差人过来收拾残局,等一切都忙完了,许然亭伸了个懒腰,忽然狗腿地招呼帮忙的舒墨过来。

此际天色已经渐吐鱼肚白。许然亭头上落了一片金合欢的花瓣,他脸微红:“对了,你不是说要跟着本府猎妖吗?”

“不错。”舒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微红的脸,那朵金合欢在晨曦之中格外漂亮,让他莫名产生取下来细细观看的冲动。

“盯着本府干什么?”许然亭瞪了他一眼,“你现在还有没有跟本府猎妖的想法?我瞧你不像个道士,猎妖倒有几分本事,似乎比那些道士厉害多了。”

舒墨微微一笑:“当然。”

“那说好了,本府呢感念你忧国忧民的大义,许你分文不收留在本府身边猎妖。”许然亭露出精明的笑容,两颗小虎牙让舒墨想起年幼的孩童。

“大人说错了。”舒墨比画了一个手势,“应该是每月赏银一百两。”

“你、你怎么出尔反尔!”许然亭“噌”地起身。

舒墨还是笑眯眯的:“之前我开条件大人不允,我只好按照规定来。”

“你——”许然亭气得想跺脚,恨不能把他那张笑脸抠下来。半晌,他又泄气道,“便宜你小子了!收拾一下,待会随本府去奢香茶铺一趟!”

“待会儿?”舒墨抬头,天色果然大亮了,“大人不休息一下?”

许然亭这才想起还没睡觉,一拍额头:“对,怎么把这茬忘了。你等本府命令,本府先去睡个回笼觉。”

“那早上的案子怎么办?”

“德才会帮本府料理的。”许然亭打了一个哈欠,关上厢房的门。

舒墨摇摇头,走到一个僻静处,抖了抖袖子,花妖竟然从袖口掉了出来。她揉了揉脑袋,抬眸一看:“你不杀我?”

舒墨笑笑:“你也是情有可原,并没有犯错,我怎么可能赶尽杀绝。”

“哼。”花妖哂笑一声,“真是个奇怪的道士。”

揉了揉酸痛的脚,她飘起来,好整以暇地问他:“那你可知,我为什么宁可脚被砍烂也要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