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追管雪凤到武汉,在讲武学堂学习,训练时,吴绪红每门课都不及格,就是射击,特别有天赋。第一次打靶,根本就没有练习,二百米开外,一枪命中靶心。当时的教官不以为奇,就说,瞎猫。让还打。吴绪红好像就没有瞄准,枪又响了。枪响之前,大家都笑,因为吴绪红不是端着枪,是用一只手拿着枪,咯吱窝夹着,还用胳膊腕子靠着,姿势不对,咋能命中呢?都以为吴绪红是瞎猫,没想到报靶说:十环!乖乖,哑了。教官才感到奇怪,像看怪物般走到吴绪红身边,左看右看,对嘴一巴掌,骂道,奶奶的,小逼东西,偷练过了?还瞒着。
吴绪红也很有个性,把枪一挑,对着教官说,你奶奶的,你各自打一巴掌。
为啥?教官慌了手脚,翻着眼珠问。
为啥?你自己知道。我要练过,哪来的枪?
是呀,他从乡下才来没几天,哪来的枪?学员这时不自觉站在吴绪红一边,七嘴八舌发问。教官愣在那里,不知道咋办。吴绪红不饶,继续说,打。学员也不满教官的专横,附和着说,打,打呀。教官没办法,轻轻对自己脸上抹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实际上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是却说明了一切。教官真正地打了自己,学员愣住了,感觉不适应,一起看教官,投去的目光不是鄙夷,是敬佩。吴绪红也对教官肃然起敬,赶紧立正,敬礼,然后对教官说,对不起,我错了。
大家释然了,忽然亲切了。教官说,吴绪红,你算通过了。因为吴绪红其他几项都不及格。譬如格斗、擒拿以及匍匐等,都是不及格的,但是吴绪红是神枪手,就这一点足够了。接着,让吴绪红表演八百米穿杨。只见他拿着枪,看看八百米处的一棵杨树头,扣动扳机,杨树头应声堕地,大家无不佩服。
教官说,神童,天才!无法想象,我也赶不上。你讲一讲为啥打得这般准?
吴绪红说,在我们老家,到处都是大山,大山上各种鸟都有,我们都是爬树高手。为啥爬树呢?因为树上有鸟蛋,很好看。我们那儿还有河沙湾,叫河口,肯定有河,河水把河里石头都冲圆润了,一个个就有鸟蛋大小,也很好看,不比这里卖的玉差,只不过没人加工而已。没人加工,我们就捡,放在口袋里,骑着牛背。放牛很寂寞,没事就开始比赛,看谁能打中鸟窝,谁要是打中鸟窝,就不用捡柴,就由那些打不中的给他捡。我从小就不能走路,一走路脚就疼,走不到二里就要歇歇,没办法我就练习。开始是仰望着打,后来睡在地上打,再到后来,背对着鸟窝打。说个不客气话,打到最后,我感到鸟窝就在眼前,不论是看与不看,眼前就悬着一个鸟窝。你想,我眼前都有个鸟窝,我就知道高度和远近,那不是十拿九稳吗?
大家惊奇,都是来自不同的地方,惊奇声各式各样,有的“哎”,有的“哟西”,还有的“哇呀”,骂着,搞不清,但是都能懂。还是教官棋高一着,他皱眉头,站起来说,你们知道吴绪红为啥能练到百发百中吗?
不知道。也有的说,能吃苦。还有的说,这叫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说的都不对。教官说,这就是一个念想。吴绪红是把这个念想装在心里,时刻都能够想到,所以知道有多大距离,也知道有多高,所以就能百发百中。
大家猛拉一听,觉得教官说的有点玄乎,说到底有点生硬,但是细想,还是很有道理,于是,吴绪红就成了“二教官”。在讲武学堂上了八个月,回河南,碰巧冯玉祥招兵,就到了冯玉祥队伍里当了一个连长。因为他是讲武学堂毕业,又是神枪手,有些战功,不到半年就升任营长。在一次战斗中,受伤后逃回家乡。当时石生财正在招兵,又因为他与石生财是校友,就委任为团总。
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也转。没想到,石生财刚当上亲区区长,就利用奸计害死前任县长,在石生财马上委任县长的时候,管雪凤出现了。管雪凤是以少校特派员身份出现的。少校并不稀奇,并不比县长大多少,或许比县长小得多,就是民团团总,也是团级,最起码也是中校。但是管雪凤是特派员,就不同了,能不能当上县长,恐怕与这个女人有关。这个女人不是与吴绪红好吗?随着,查看一阶段再说。石生财是够狡猾的,想明白了,就把军事行动交给了吴绪红,还让管雪凤从中管着。自己呢,就像玩猴戏的那个人,绳子始终牵在手里,猴子只会按照指令耍,再耍也是不会耍出圈外的。
想通了,也就好办了。对于管雪凤,石生财把她的成绩添油加醋宣传。在官场,都把管雪凤看成了不起的女人,最起码,百年中商城没出过这样的女英雄。但是在民间,特别是在赤区,都把管雪凤看成恶魔,叫她“清水彪”,是个既歹毒又没廉耻的女人。
吴绪红身在官场,不了解民间看法,加之吴绪红一直把管雪凤看成神,即使神犯错误,也是伟大的错误,所以,面对“女神”的亲睐,吴绪红思想非常复杂。
骑在马上,虽说一路奔驰,但是也没有放下思考:“二流子”是怎么死的,管雪凤离开转身的那一刹那,开枪过后把小手枪放在嘴边吹的动作……一系列发生的事情,太突然了,简直意想不到。还没想清楚呢,已经来到沙河,看见那架飞机,虽说很激动,但是他也没有忘记管雪凤。吴绪红心想,这下好了,可要立功了。飞机,找到了,还是蒋委员长亲自点名的,对我对凤都有好处。惊喜。他突然感到飞机降落真是时候,在自己与管雪凤交好的时候,送来了贺礼,真是老天长眼,双喜临门。刚想到这儿,还在偷偷乐呢,转眼间,几位弟兄被打倒在地,死的死,亡的亡,没死的也成了俘虏。吴绪红从天堂掉到地狱。
骑着马,斜着身,仇恨已经填满胸。吴绪红心想,几个吊赤匪,看我怎么收拾你?忽然眯细到一个穿破褂子的人,感觉他也拿着手枪,一定是个头。先把他干掉再说。心里想着,马上就要扣动扳机呢,这个人说话了:咋吊搞的,快拦住,咋跑了一个呢?
声音咋这么熟悉?吴绪红又多看了一眼,喔,朱来福?咋是他呢?咋办?马在奔跑,吴绪红思考着,犹豫了,他真的又不知道该咋办了。
吴绪红根本没来得及思考,当他从声音到身影确定是朱来福之后,无形中手就颤。好几年没见面了,没想到朱来福当了赤匪,走了一条绝路。他想,也有义务把他从水里捞上来。
说到水里,吴绪红就想到那次车水。要不是朱来福,他也碰不上雪凤;碰不上雪凤,也许这一辈子就白活了。特别是昨天晚上,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觉得自己值得为这个女人付出,哪怕是生命。但是,吴绪红隐隐感到心在颤,——管雪凤那眼神,昨天的表现,还有早上起床时的愤怒,最主要是列队枪毙“二流子”的情景,一幕幕都制成了不断放映的画面。这些画面时而让他难过,时而让他兴奋,时而又让他刺痛。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吴绪红想不通了。想不通就不想,不过,他心里暗暗发誓,要记住,记一辈子,要是还有来生,还要记住。不,光记住也没有用,一定要报答。想到这儿,吴绪红不觉脸红,感到惭愧。真丢人,丢大了。管家女眷多,自己咋就没有想到呢?还有,甲鱼,那是有象征意义的,在大别山那一块,是个人都知道是骂人的,自己却把甲鱼逮住了,这不是给管家门上浇大粪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哎,想当初,要不是朱来福,自己也不会水。吴绪红想,河口,河之源,哪能缺水呢?有道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一年四季,哗哗流淌,河水清澈,喝上一口,甜丝丝的,一直甜到心口。要是下到河里,从上面就能看见小鸡鸡。但是,小孩子是不怕的,也很少有人过问。那天,就是因为着迷,看见四周没人,下到河里洗澡。老人说,人一天有三迷,一点不假,真是鬼迷心窍了。不知道自己不会水,看着也不太深,谁知道就是个漩涡呢。开始也不是一头扎下去的,也是慢慢下去的,心里还惊着,不知道咋搞的,下到水里就是一块石头,还是透明的黄蜡石,不仅透明还十分光滑,一不小心就滑倒了,七扒八扒,就是抵达不到底儿,喝了四五口水不要紧,最为主要的是鼻子也灌上水了,酸酸的,眼泪都出来了,难受死了。对,想起来,那时候真的想到死,觉得一定是水鬼拖下去的。
记得妈说过,水里有水鬼,水鬼就藏在岸边,你要是下水,他就给你引路,你就迷糊了。等你迷糊了,他就用水把你灌死。妈还说,人死在水里就成了水鬼,只有找到替身才能托生,没有找到替身,水鬼就一直猫在水里等待着。这般说来,吴绪红更是慌了手脚,不停地扒,劲儿都用光了,也不管用。肚子喝了许多水,一点气儿也出不出来,就是出出来也没有用,因为再吸气还是水。平时那般甜的水,现在成了埋葬他的“大粪”,真的要死了。
吴绪红在水里哭了,但是没有哭出来。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头发——一定是水鬼来了,是水鬼给他最后一击的时候到了。但是,一个漩涡过去了,吴绪红的头终于伸出了水面,脖子被人捏住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往岸边拽。快到岸边了,吴绪红抓住一块石头,死死抱住,口里干燥,不停地往外吐,水把眼睛涨得痛,看不到人,似乎天都是暗的。又过了一会儿,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这个时候才知道不是水鬼,是朱来福。朱来福使劲儿攥着吴绪红的手,拉上岸。就这样,吴绪红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这事儿没有跟妈说,要是妈知道了,再咋说也不会再让下水了。没有向妈说的好处,就是朱来福教会了他游泳。吴绪红是个聪明人。老师送出门,修行在个人。不到两年,他感觉水性比朱来福还好。朱来福好像还不服气,虽说没有说明,但是从朱来福的眼神可以看出,对他的水性不是多佩服。也就是因为这点,那天车水,又是大热天,还有那么多人见证,吴绪红想露一手让朱来福看看,没想到,这点想法闯了大祸,让他耿耿于怀。
觉得管雪凤对他还是有意思的,主要是管云龙看不起,认为吴绪红不像有钱人家的子弟,也不像是个人物,将来最多也跟朱来福一样,当个有力气干蠢活的下等人而已。
这是吴绪红的心理活动。管云龙是不是这样想的,不得而知。昨天,也就是昨天,雪凤说,只要你立志打共匪,到那时把民团收编为正规军。你又是讲武学堂毕业的,从来路上说,也算天子门生,到时候不混个将军,也能飞黄腾达。只要你能做到,给你当妻子也心甘情愿。我,你是知道的,蒋夫人亲自派到这儿来的(说谎)。我的手段你也是领教过的。你现在有近千人,要是按照编制也算是团长,再往前发展,就是旅长、师长,到司令就是将军。石生财,土包子,只知道像共匪钻山沟,打硬仗不行。只要你听我的话,保准你又有美妻又有高官。你满意吗?
吴绪红一时不会想这么多,这么多想法,是从昨天到今天想到的。但是此时,他想到了朱来福,是朱来福不假,于是骑在马上,看也没看,往背后就是一枪,就是这样胡乱一枪,朱来福应声倒下。
倒在地上,朱来福“哎哟”一声对麻子说,是民团,吴大个子,别追了,他是个神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