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来福说,当时送走了战友,转过身,四周看了看,沿着原路返回,来到凤凰山下的时候,夕阳已经西下,熹微的阳光在树枝的摇曳中穿梭,树林里看得最清楚。好像一个人到中年,四十而不惑,什么都看得清楚了。

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审问朱来福的公安人员有点调侃他,插了一句说,我看呀,你不是四十而不惑,你是四十而糊涂。说你说的都是疯话,可宋局长说,不见得,什么事情都有前因后果。宋局长也知道,在土地革命的时候,鄂豫皖赤区确实降落过一架飞机,到后来失踪了。你没找到,国共两党都没找到。你说你是红军,说了一些疯话,又是都知道的疯话。有些疯话很可疑。说你是红军也像,说你是蒋介石留在大陆的特务也行。模棱两可的人是万万不能混进革命队伍的;要是混进来了,我们不但对不起死难的同志,更对不起活着的同志!

朱来福急了,赌咒发誓说,冤枉呀,真的很冤枉!难道是我真的神经了?不会的,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从送走管雪梅转回来,还害怕有人跟踪,四周我都看了,发现没有人。一般来说,山大,到了傍晚,很少有人上山,要是山上了,很容易迷路。就在这个时候,我一个人到了凤凰山老虎岭。老虎岭你们知道不?那可是悬崖峭壁,我们从小打柴从那地方走都小心,怕摔下去。有一次我不小心,从那上面摔下来了,知道必死无疑,谁知道掉到地上,是个深洞,洞底有植被,还有树,把衣服挂住了,命大没死,连受伤都没有。那个时候我才知道那地方是最隐秘的。所以,在王树声师长临走的时候,我就建议,把飞机打包藏在那儿。王师长站在雨里犹豫了一下,因为时间紧,容不得细思考,也就嗯,算是同意了。我也随着担挑子的人去了。虽说我指定了地方就走了,时间很短,但是我很清楚,不会搞错的。我记得当时是晚上,黑暗,大雨滂沱。我们都打赤脚,有的穿草鞋。王师长还披个蓑衣,戴着斗笠。那么大的雨水,戴斗笠也不中用,都淋湿了。是我们队伍藏的。走在路上,王师长跟我谈了话,我就留在家里,一来伤病没好透,二来我是游击队长,还有许多队员要归队,需要我。回到家,老娘,不,是花花开了门,看我这个样子,就把我拽到屋里,给我端来热水,让我洗澡,换衣裳。还说,过队伍,过了几拨了,都没顾上钻进老百姓屋里来。我说,那是自己的队伍。花花说,不像,从门缝里往外看,像国民党的。那么多车,还有穿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般说了,我也就不再说,心想,不安全。他们是在追红军,调过头来一定搜山。我又穿了衣服,披着蓑衣,偷偷摸到老虎岭,还摔了一跤,腿疼了起来,可能是伤口摔伤了,又灌上水了,疼得我咬紧牙关,爬下山,擩着拐棍回来的。还是王师长心细呀,真有大将风度,临危不乱,在紧急关头,还把埋藏飞机的人员脚印抹去,再经过雨水冲刷,就像没有人来过一样。这一下我放心了。回到屋里,天快亮了。公鸡开始打鸣,村庄的狗也开始叫。我感到疲劳,就睡了。谁知道我病了呢?高烧。听花花说的,我昏迷不醒,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还好,睡了两天两夜,民团也来了,还用枪托在我屁股上捣,不吱声。那个石生财亲自带队,当时没搞清楚,只知道我家很穷,可能参加了共产党,还在排查当中。石生财让二虎摸摸,二虎摸摸说,高烧,眼珠都不动弹了,死期不远了。团丁王卓,也是河口的,认识,捏着鼻子,惊讶说,症状像瘟疫。石生财一听,哼了一声,赶紧退到门外,说声走。走了。这才没来搜查。等到我好了,赶紧收拾东西,知道叛徒多,还有好多人被杀,也就钻进了凤凰山。

痴人说梦!审查他的公安说,说半天表大娘还是个女人!我们问你,现在是抗美援朝,要是有了那架飞机,就可以增加抗美援朝的实力,可是,我们也让你找了,你也说是在老虎洞里,咋没有呢?这怎么解释?不是你神经有毛病,就是你是特务,故意转移我们视线。要是你不是神经病,我问你,你想转移我们的视线究竟是为什么?这是个大问题。

你这个小同志,红口白牙的,咋胡说呢?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我也很纳闷。就说当时吧,送走管雪梅我就去找了……

停停停,我们不想听你的爱情故事,说出来也是一盆糊涂酱子。你说你爱管雪梅,管雪梅也爱你,又都在山上呆着,那时候你三十多岁,她二十多岁,两个人就如同干柴烈火,整天没吊事,不是看白云,就是数天上的星星,这样面对面,有的是机会。都这样了,你俩咋不结婚?再说了,还说你家白花花好,好的不得了,我们听着犯糊涂,你说着咋不犯糊涂呢?一个男人,恋着俩女人,都远你而去,我们听不懂,你也就别讲。

高个公安很烦,截住朱来福的话头说,你说说,你转移我们的视线,想干啥?

小同志,你话难听,我不生气,我知道你是同志,我不会生气的。但是,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朱来福说来劲了。——想当年,国民党杀我全家,把我打死,我都没有皱眉,还怕你个黄口小儿吗?

你咋骂人呢?高个公安说。

骂你咋了?朱来福说,骂你是因为你不懂事,让你长长见识。

矮个公安接过来说,朱来福同志,姑且称你为同志。你是我们县委书记亲自让抓起来的,目的是为了弄清你的问题。说实话,在这里是单间,也是三吃三端,也没有让你受罪。你说你是老红军,可没有证人呀!谁跟你战斗过?

朱来福想到了许多人,有些也许还活着,但大多都牺牲了。可自己呢?还活着,还能看到新中国成立,还讲究个啥呢?但是,自己真的是为了革命呀。当前的最大任务是啥?是抗美援朝。抗美援朝最缺的是啥?是飞机。要是能把飞机挖出来,交给抗美援朝部队,那可不是去轰炸的问题了,那是鼓舞斗志呀。想到这儿,朱来福还是得说。你们听我说完,听了,也帮我分析分析,我不在乎你们认为我是不是老红军,我自己认为我是老红军,我问心无愧就行了。也不在乎待遇。那时候没饿死,现在是穷人的天下,能饿死?再说了,想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们享受过老红军待遇吗?没有。但是他们喊过冤屈吗?也没有。

嗯,这句话说得在理,矮个说,像人话。

说的有道理,确实有道理,佩服!高个说,你这个人觉悟还挺高的嘛,为啥一时说话明白,一时又糊涂了呢?

朱来福说,我说过一百次了,明明记得是藏在那个山洞里,咋没有了呢?说实话,那次送走战友,我是第一次去看望,主要是看看在不在。老虎岭很高,山上树木不多,几棵松树现在还站在那里。原来是管家的山,我是长工都不知道有个山洞,管家更不知道。我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当时王师长找到我,问我藏在哪里最安全,我就说了:藏在山洞里最安全。王师长问为什么?我说,埋在地上,再深也会被人发现;藏在屋里,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有藏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方能让敌人找不到。于是我就说了这个地方。王师长戴着警卫跟我一起看地形。那个地形很特殊,四周和上面都看不到开口,实际上有两个口。一个是在上面,下大雨淌水的地方,像一条瀑布,一半直截淌到河沟里,一半穿过山洞到河沟里,谁也发现不了。还有一个口子就是在半山腰,刚好那地方长了许多树,围着许多杂草,把洞口密封得严严实实。为啥密封得这般严实呢?我们都没想到,王师长想到了。他说那地方有土,上面瀑布下来刚好打在那里,潮湿,容易长植物。我也带你们去看过,那个地方可谓秘密之极。我想,谁也不知道。哦,我昏迷过多次,最后一次醒来后,宋二丹改名字叫宋红军了,等我好了对我说,队长,你昏迷当中说了好多胡话,还说到飞机,说到管部长,说到破译,破译啥呀?我吃惊,很紧张,问宋二丹,我没说飞机藏在哪儿吧?宋二丹摇头,那意思很明确,没有说。从那次以后,我就怀疑他听到什么,知道了什么。我就怀疑他就是管雪凤安插到我身边的暗探。

管雪凤不死心呀,还想从我口里知道飞机的下落。我从此不敢再去那地方看了。有几次,我带着宋二丹走到老虎岭,故意说,你猜猜,这里有啥秘密?宋二丹说,这里还能有啥秘密?哪地方我都去过。想当年,我陪蒋先生游山玩水,到处化缘,热了坐在树阴底下乘凉;渴了,掬一捧山泉;疲劳了,投到河水里泡泡;实在走不动了,老虎岭到处都是山洞,进去歇歇。他说得我又一惊,难道老虎洞他也去过?因为老虎洞是我起的名字,谅他也不知道。我就故意说,老虎岭有个老虎洞,挺奇怪的,知道不?宋二丹也很惊诧,迷茫地望着我说,真的,队长?那就带我去看看,看有啥奇怪的?我知道他不知道,就说,胡说的,老虎岭要是有洞那不就叫老虎洞吗?笨蛋!宋二丹生气了,撅着嘴说,队长,你是门缝里瞧人。这次留下来,本来是不放心你的,你却倒好,小瞧我。你也说过,干革命四海为家,哪里不是路?要是我知道高军长在哪里,我自己找去。我知道他说气话,也就没搭理他,没想到,这个宋二丹,在抗日战争时期,居然又投靠了国民党,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奸细?

朱来福说的云来雾去,两个记录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那个高个反应快,对朱来福说,你说的宋红军叫顺二蛋,咋有这名字呢?真的不好听,是不是你编的?

要是我编的我就是王八蛋!朱来福感觉与这么两个木瓜说话真累,再怎么说,他们咋都不明白呢?简直是对牛弹琴。说了老半天,有些累,还有些看不起,于是就直起腰说,有个叫吴绪红的,你们知道吗?

这个人大家都知道,他做过小炮队队长,当过民团团长,又参加过国民党正规军,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但是这个人是坏蛋。朱来福认识,难道朱来福要坦白吗?是好事。高个说,你就说说吴绪红吧,我们帮你理理,看你跟吴绪红是不是一路的。

这里要说说宋二丹。他已经改了名字,个头也长高了,人也长得标致了,正在和宋局长喝酒。提到最近的工作,宋局长就提到一个人,自称是老红军,疯言疯语说,知道“列宁”飞机下落。宋二丹大吃一惊,约莫知道是谁,但是还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谁呀这么傻?宋局长说,叫朱来福。宋二丹听了,放下酒杯,更加吃惊地看着。

这个时候,宋二丹不叫顺二蛋,也不叫宋二丹,也不叫宋红军,改了名字叫宋建国,50年国庆,又改成了宋国庆。人们知道老红军叫宋国庆,不知道他还有其他名字。为了便于阅读理解,现在与宋昌义局长喝酒的也设置叫宋二丹,只不过加一个引号。

本来“宋二丹”想说自己认识朱来福的,但是听了宋局长这么一说,又不着急了,微笑着,故作镇定端着酒杯,看着宋局长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你说说他都说了些什么?

宋局长喝了几杯酒,又是夜晚,灯光暗淡,没有留意“宋二丹”的神色变化。此时“宋二丹”已经是老红军了,在部队里挂了彩,转业到地方修养,因为是一个人,性格又很孤僻,不大爱说话。最主要是,百姓都把“宋二丹”看得邪乎,年岁轻轻的就是老红军,经常有县领导看望,又这般老成持重,于是就猜猜:“宋二丹”是不是杀过许多人,要不就是地下党。过了一年半载,“宋二丹”也感到不合群,与当地百姓说不上话。抗美援朝时他报了名。上级审查,觉得他身体好了,又年轻,打过仗,就批准,并说,到部队安排到后勤处,给洪学智当帮手,他也就高兴。临行前,想到本家宋昌义在县公安局当局长,就来找他喝酒。宋局长自然没有注意“宋二丹”的情绪变化。

宋局长说,这个朱来福说了一些疯话,但我不这样认为,因为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用逻辑推理吧还都成立。譬如说,年龄,也像,还有说的那些事,大多都存在。他说河口有一支游击队,我们查阅了资料,那时叫赤卫队,不叫游击队,后来改成了河口游击队,也不错。资料就提了游击队,没有人员名单。我们曾经问了一些老红军,他们说,那时候不管是游击队还是赤卫队,说成立就成立,说解散就解散,里面的人也不固定,今天是这几个,明天是那几个,至于人都到哪儿去了?有的牺牲了,有的参加了红四军,后来还有人参加了新四军,说不太清楚。再说了,建一支游击队,根本就没有资料留存。到了红四方面军离开根据地,又赶上国民党清剿,也就是最艰苦的三年游击战。那个时候,更没有档案。他说的,我们对照一下,时间、人物、地点,都对,这些事情,要是普通百姓是不可能知道的。只可惜没人证。

“宋二丹”说,为啥没有人证呢?

宋局长说,老弟,你不知道,他说的那几个人,要么死了,要么找不到,要么就是国民党,咋能证明他的清白呢?

你说说,他提到的都是哪几个人?“宋二丹”心想,这个朱来福,咋没有提到我呢?

宋局长想了想说,其他几个我就不再说,最近提审,他又提到一个叫宋二丹的,说是此人很狡猾,到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估计投靠了国民党,也许战死了,要是没战死,要是不叛变,也许这个人还可以证明。

“宋二丹”听了这话,心里难过,心想,朱来福啊朱来福,多少年了,还是对我不放心。不,是不知心呀。有道是,有人跟你过一辈子,仿佛就是陌路相逢;可有人只见过一面,似乎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了。想到这儿,心中悔恨。本来想与宋局长谈一会儿,再兜实底,给朱来福证明的,一来开始说不认识朱来福,二来心里难过,感情很复杂,也就没有说。不过嘛,此时的宋国庆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宋二丹了,喝着酒,吃着菜,谈笑风生,镇定自如。一面听着,一面想着,微笑着说,怪有意思的,一家子的,你说说,他都说了宋二丹哪些话?

话题换了,宋局长没觉得,掂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到“宋二丹”碗里说,说得有鼻子有眼,记录了几大页稿纸,我看了几遍,觉得可信又不可信。他说宋二丹就是他的一块心病,在凤凰山上打游击的时候跟随他,还救过他的性命,但是这个宋二丹做事不可思议,仿佛墙头草,东倒西歪。他怀疑蒋孝智就是他出卖的,只是没证据。还说,白花花和他娘的死也与他有关。他说,可有一件事情搞不懂,就是宋二丹为啥又救他?朱来福自问自答说,一定是管雪凤为他设的圈套,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能从他嘴里了解到飞机的下落。这是个天大的阴谋,作为他不能不防备。为了这个阴谋能够得逞,宋二丹吃尽了苦头,煞费苦心!好,说几个例子。

一是朱来福摔下悬崖,大脑磕在石头上。宋二丹那个时候才十四五岁,背着他走了二十多里路,还是山路,还是黑夜,直到天亮才走到山脚一个隐蔽的地方,把他安顿在草棚里,给他挤兔奶喝,朱来福嘴紧闭,他就用竹叶卷成筒,掰开他的嘴灌,就是这样,他说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宋二丹又扛着他往山上走,到山上,有个洞十分隐秘,他们就住在那里。过了一段时间就是冬天,天气寒冷,没办法宋二丹就要饭,在洞里烧火,才渡过冬天。他说,我跟他非亲非故,为啥他要救我?一条山路,二十多里,一个小屁孩,自己说背着我走的,能相信吗?可疑。还有,那个时候,要是杀了我,就可以领赏钱,而且很多,足够卖十斗田,他为啥没有这样做呢?醒来后,仔细盘问,宋二丹说,他也被出卖了,他听到管雪凤和吴绪红的谈话,说是连他一块解决了,才逃跑,还偷了两把手枪。你想想,这个故事编的圆盘吗?不圆盘。谁信呢?那个时候,他恩师加义父蒋孝智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人他在乎呢?他被吴绪红留下来,说是做跟班的,走哪儿带哪儿。可是,一翻脸,说是敌人要杀他才救了我,鬼才相信呢!

朱来福说,那个时候太困难,需要他要饭,需要他侍候。等好了,管雪梅来了,接着,找到了许多赤卫队员,大家齐心协力,共同战斗。宋二丹也长大了,为了进一步考察他,让他担任了游击队小队长。这个家伙很狡猾,干事干脆利落,干了几件漂亮事情。譬如,一起打吴大麻子。虽说当时吴大麻子侥幸活着,但是到了第二年六月,伤口化脓,又不敢声张,一命呜呼了。还有,给王街长下条子,也是宋二丹干的。有个叫吴承轩的大地主,盖了更楼子,土匪都冲不进去,可宋二丹带着人马,吆喝一声,吴承轩就给了三千块大洋,还给了一挑烟土,很多食盐和粮食。游击队用了三千块大洋购买了六条枪,三千发子弹,增强了战斗力。为了搞到枪,宋二丹带着队员伏击了石豹民团,一仗下来,得汉阳造七把,子弹五百多发,当时就发了。就在这个时候,管雪梅从黄安那边来了。雪梅第二次来,给我们带来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雪梅走后,我让宋二丹参加红二十八军,他不去,理由是保护我,我心里跟吃了亮亮虫一样,知道他贼心不死,还是想从我这里套出飞机的下落,我也想借此把他从革命队伍里揪出来。当时,我也多了一个心眼,觉得亲手把一个特务送到队伍上,说不定就是一枚定时炸弹,我们的队伍会遭到损失,所以,明确表态,宋二丹不是党员,参军自愿,要是不愿去,就跟着我。就这样,宋二丹还是跟着我。当时跟着我的还有一个人。

“宋二丹”不听还好,听到这些,不仅心惊肉跳,而且脸气得铁青。他一边自饮,一边佯笑。不时抽科打诨说一句:故事编得不错。当宋局长讲完,“宋二丹”再也忍不住了,就搭腔说,还有一个人叫王世杰,对不?

对呀,你咋知道呢?宋局长问。

来来来,喝酒,大哥,我敬你一杯。以后,小弟我到朝鲜战场,那我这个人就算是走南闯北了。说个实话,参加了共产党,境界提高很多,也得到了锻炼,知道党的博大胸怀。跟洪学智打了不少胜仗,挂彩了,回到武汉治疗,又遇战友。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大哥,在这里认识你,你就是我的亲人了。我跟你说一句,我还是想我的战友。在武汉时,战友在一起评论时局,就认为朝鲜要开战,台湾也是要开战的。我的战友都要去朝鲜,说是打罢朝鲜再打台湾,直到彻底胜利的那一天,我们再娶老婆,再生孩子,再相聚。我们再在一起干啥呢?也许那时候都老了,走不动路了,只能拿着拐棍,瘪着嘴,豁牙缺齿在一起喝茶聊天,回忆过去的岁月,想念那些牺牲的战友,落泪,叹息,心痛,甚至哭泣,悲伤。哎,不说了,大哥,喝酒。

“宋二丹”端起杯子与宋局长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也顾不上吃菜说,哎,大哥,恩怨情仇,是是非非,谁对谁错,我们可以都不计较。我跟你说一点,虽说朱来福我不太了解,但是这个宋二丹,我在战场上见过,虽说不一定是朱来福说的那样,或者说,不是朱来福说的那个宋二丹,但是,听宋二丹说,这个叫朱来福的,确实当过凤凰山游击队长,他真的一心为了革命,为了党,吃尽了苦头,受了不少罪。家里人都死光了,他也差一点死球了。别的人都走了,他还坚持着,从这点说,我想应该是老红军。大哥,听宋二丹说,朱来福为啥没走?是因为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飞机。可是宋二丹跟我说的好多事情,我听后,仔细琢磨,好像不是朱来福说的那样,是不是这个朱来福有点随心想呀?大哥。

老弟,真的?朱来福不止说一次。宋局长说,每次都说同样的话。

“宋二丹”不再吃菜,似乎心里在痛,仰起头,闭着眼,一只手捂着心口,一只手支撑着桌子,嘴唇翕动,想哭。过了足足有半支烟工夫,忽然睁开眼睛说,大哥,我,虽说喝点酒,但是我说的不是酒话。虽然朱来福把宋二丹说的那么险恶,一无是处,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句,这个朱来福,不是特务,是老红军。

宋局长说,你敢肯定这个朱来福不是特务,是我们的同志,是老红军?

小弟咋敢胡说呢?“宋二丹”说,我敢拿党性作保证。我也只能说到这儿了。哎,我心里难受,可能是受伤还没痊愈,喝点酒感觉心口痛。不说了,还来喝酒。“宋二丹”愁着眉头,一口酒喝下去,又说,是敌是友,只在一念之间。这是宋二丹跟我说的,那个时候,宋二丹也弄不清楚。

哦,宋二丹跟你说过朱来福的事情?听半天,宋局长好像才听出门道,于是说,那你说说这个宋二丹的事情,看与朱来福说的一样不?

那好,时间还早。虽说明天还有一个欢送会,让我代表抗美援朝战士讲话,但是也不着急。“宋二丹”说,像我这样年纪轻又带伤的老红军披挂上阵到朝鲜,也有,但是不多。有好些事你都知道,我就说你没有说的。

那个朱来福有顾虑也是应该的,他是队长,死了那么多战友和亲人,咋不怀疑呢?但是,那时候宋二丹还小,不知道这些,只是率性做事。确实是宋二丹听到了吴绪红和管雪凤的谈话,才决定保命。咋保命?只有投靠共产党。共产党,宋二丹认识的都死了,还有一个没死的,听吴绪红说的意思想救这个人,宋二丹就偷了枪,跑到枪毙朱来福的地方等着。说来也巧,也真的没有枪毙。可是受伤了,大脑磕在深潭的岩石上,还是蹭破的,要是直接磕上的,就吊了。朱来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皮包骨头,不到一百斤,宋二丹背着也不算太重。不再多说,只说后来的事情。国共合作了。宋二丹说,听说国共合作了,个个都不相信,眼睛睁得大大的,想吃人。尤其是那个朱来福,先是大声说,我不相信,绝对不相信,一定是阴谋,敌人想利用这次机会一网打尽,我们坚决不能上当。管雪梅为了做通朱来福的思想工作,住在娘娘庙,把当时形势以及“九一八”事变,“西安事变”,还有后来的“卢沟桥”事变,都讲了一遍。还讲到西路军惨败,还讲到他的父母,还讲到许多牺牲的同志,最后说,我们一定要在民族危难之际,选择民族大义,抛弃前嫌,舍弃私仇,一致对外。这个时候才知道朱来福是最伤心的人。宋二丹说,朱来福抱着膝盖,把头埋在**,先是发抖,然后呜咽。过了一会儿,管雪梅走了过去,坐了下来,眼泪八叉地抱住朱来福,把他的头扳过来,才发现他嘴里全是血。管雪梅赶紧喊我,我赶紧找胃药,那时候哪有胃药?好在管雪梅知道一种草药,煎制成汤,灌下,朱来福才呼呼大睡。到了第二天早上,朱来福起床对管雪梅说,派宋二丹去吧,他认识吴绪红,先送一封信,约见他,洽谈合作。于是就派宋二丹去了。宋二丹真的不想去。他反反复复,一会儿到这边,一会儿又到那边,不仅害怕,还害羞。宋二丹心想,这不是羊入虎口吗?朱来福也看透了,安慰说,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尽管去,吴绪红不会为难你的。你相信这话吗?鬼相信呀?事已至此,宋二丹就想到许多事情,特别是想到入党的事情,觉得朱来福对他还是不信任。在一个不信任的环境中过日子,心里也不踏实,于是就想,要是联合抗日了,我就参加抗日的队伍。祸从心生,念头有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会闯祸。就这么一丝念想,导致了宋二丹又一次站错了队。

嗯,难道宋二丹真的像朱来福说的,出卖了同志?宋局长问。

那倒也不是。“宋二丹”说,他带着管雪梅的信,装着要饭的到了县城,在大门口就碰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宋局长说,我咋能猜出来,难道是朱来福?“宋二丹”说,是管雪凤。宋局长倒是很惊诧说,管雪凤?

嗯。你听我说。“宋二丹”说,当时呀,他吓得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想到干爹干妈被害,都是那个“婊子”所为,一下子热血沸腾,再也抑制不住,拔出枪就要对准那“婊子”。那“婊子”身边有一个警卫,很有一点武功,侧身一扑,把他扑倒了,再用膝盖一压,就把他压在地上。这时候他很后悔没有跟王世杰学武功。哦,我说的他,就是你和朱来福说的宋二丹。他觉得就这么死了,虽没有报仇也算值得。那“婊子”手里拿着皮鞭……

宋局长把手摆摆说,兄弟,等等,你口口声声说的“婊子”、“婊子”,是谁?

管雪凤呀。“宋二丹”说,我恨死她了。又抬头看宋局长,宋局长抽烟,皱眉头。“宋二丹”知道说“婊子”不雅,局长感到不舒服,就笑笑改口说,那“婊子”还有一个绰号,叫“清水彪”,就是一种毒蛇。

宋局长没有说话,“宋二丹”继续说,“清水彪”披着皮大衣,穿着皮靴,一边走一边敲着手掌,来到他面前,用皮鞭的把手挑着他下巴,一看,赶紧松手,后退两步,忙说,见到鬼了,见到鬼了。这个人咋这么像宋二丹呀?说着,让警卫员把他拽起来。他一起来,“清水彪”转了一圈,哈哈大笑,笑过说,猛看,还真的有点像。真的与假的还是有点区别。宋二丹没有这么高。再说了,宋二丹没有胡须。嗯,知道了,一定是宋二丹的哥哥,是吗?这个时候,宋二丹仇视着,啊呸,吐了一口吐沫,显出英雄气概,骂道,要杀要剐随便,爷爷坐不改姓,行不更名,我就是宋二丹。

哟西,你就是宋二丹?不信。宋二丹有你这般硬?更不信;不怕死?打死我就不信;是宋二丹让你来的,打死我又让我活过来,我也不信;哦,宋二丹托生的,再让我死一次我也不信。哎,反正呀,那“婊子”不信。“清水彪”摇了一下头说,带回屋,我得仔细盘问,是不是鬼子派来的奸细?

这个时候,一个四十多岁的军官笑着说,特派员,没算着你还这般温柔,真的很可爱呀。在南京的时候,有多少人都为你的美貌着迷,可你呢,一心报效党国,决心不谈婚嫁,让许多优秀军官望而却步。白长官就跟我说了,你的舞,独步天下。还说,雪凤的手,柔弱无骨,真的让许多人怦然心动哟。哎,这些人只知道你有能耐,但是又怕你,说你是蒋夫人第二呢。那些人真的是迂腐,要是今天看见了,不仅要加分,还要垂涎三尺呢。

管雪凤风情万种,忸怩作态说,哪能呢?只是莫将军对小女子的亲睐罢了。说过,手搭在莫将军的胳膊腕上,走了。

你说的是莫树杰?宋局长问。

嗯。

哦,我也知道一点,都是传说,老弟,你这说的还是真的了?宋局长还没有等“宋二丹”插话,接着说,管雪凤,知道,听说她嫁给了莫树杰,当了姨太太。嫁给莫树杰,不是因为她的姿色,而是这个人在抗争中的表现,是吗?

那是后话。“宋二丹”说,我只说“清水彪”把宋二丹带到屋里,摸着他的脸说,这般有男人气,咋来要杀我呢?我,你,无冤无仇,你杀我,嗯,你杀呀。说得好温柔。说罢,脸色忽然一变,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立即起了一道红红的手指印,嘴角也流血了。“清水彪”,哎,叫的真不过瘾,还是叫她“婊子”舒坦些。

“宋二丹”看看宋局长,没有反应,于是就说,那“婊子”骂,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吗?认不疤你,剥了皮我也认得你!不识抬举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念你小,又是要饭的,没有杀你。你却倒好,偷走了手枪,还救了朱来福,害得我挨了批,倒了霉。飞机至今杳无音信。今天你落在我手里,也算是你的宿命,也许三百年前阎王爷已经把你判给我了。好长时间没动枪了。抗日,我主动请缨,就是想多杀鬼子,过过瘾的。你主动送上门,杀了你也算是为我抗日大军祭旗,也算是为我杀敌立功搞个热身。小王,把他衣服剥了。

“宋二丹”说,对了,小王是那“婊子”的跟班,有两下子。小王犹豫。宋二丹自知难逃一死,就开始骂。骂得很难听。骂够了,身上的衣服也脱了,那“婊子”开始用皮鞭抽打。好像还很过瘾。抽打一会儿,流汗了,洗洗手,坐在那里抽烟。宋二丹骂得嗓子都干了,嘶哑着,还在骂。那“婊子”对骂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宋二丹是再也骂不动了,开始回忆,开始哭。哭着说着,我死得好亏呀,被这个恶魔活活打死,真的是好可怜呀!朱队长,这多年,你咋还是不信任我呢?我说不送信,你非要说现在国共合作,共同抗战。狗屁!是挖个陷阱让我跳呀。小王,我求求你,我上衣口袋里有一封信,你掏出来,帮我交给吴绪红或者给石生财,我死了也算完成任务了。

说到这儿,那“婊子”一支烟才抽了一半,立马丢了,站起来问,你是朱来福派来的?什么信?小王就找,终于翻了出来,递给那“婊子”。那“婊子”看了,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