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大望来我们乡,三个人一起回忆当时看到的手抄本之后,原计划第二天王大望还要回老家看望父母,我们也就不便跟去,所以,再详细讨论那本书的细节也就成了“回来再说”。十多年过去了,王大望再也没有回来过,胡曼莉也跟着老公调到省城,有好多谜团因为时间而变得模糊,以至于想弄明白只有回忆和猜测了。
在回忆当中,我记得胡曼莉和王大望都说到一个人,就是女特务还有一个妹妹,这个人在这本书里出现过。我当时问过,是哪个妹妹?胡曼莉说,就一个妹妹,还能有俩妹妹吗?王大望说,你记错了,女特务还真的是姊妹仨,这个妹妹是小妹妹,书里说,跟着共产党走了,在解放战争当中牺牲了。
胡曼莉说,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但是书中没有提到这个小妹的生死,只是说,这个小妹长得特像她大姐,因为特像,还扮成她大姐的模样,带着游击队,袭击过商城县城,打死打伤不少人,临出城时,吴绪红掏出枪准备打,盯着背影,想起管雪凤,又放下枪。吴绪红是神枪手,要是开枪,别说管雪梅坐在白马上,就是坐在飞机上,也照样打下来。
王大望拍拍脑袋说,记错了,有这么个人物。你看我,读手抄本读多了,把人物搞混淆了。是有这么个人,没结局,只是说,最后成了老红军。
我当时已经看过奶奶日记,对奶奶日记里面的记载也知道一些,我知道他们说的与我奶奶日记的记载相似,只是在某些细节上有些出入。改革开放了,奶奶担心的事,我们也不再担心。因为没有顾虑,所以想知道里面的传奇。我当时记得奶奶日记里面记载有她三妹的一些事情,也想印证一下,我就说,我看过奶奶日记,你们说的《一个女特务》,写的还真的就是我奶奶呢。
两位惊诧,都翻着不相信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你奶奶当过特务?
我说,不是的,我奶奶也有姊妹仨,我奶奶的大姐也叫管雪凤,是个女特务,就是你们说的,我奶奶是老二,奶奶的妹也叫管雪梅,是老三。你们说的,就是我奶奶家的故事。
这就奇了怪了!两位同时说,你说说你奶奶日记里面的故事,让我们听听。
我说,那行,凭我的记忆和后来的考证,我就把大概说一说,你两位听一听,是不是《一个女特务》后面记载的。你俩个也知道,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读完这部手抄本。
奶奶日记里提到三妹,写的模棱两可,但是从字里行间,能看出奶奶还是很想念她的这个三妹的。对此,经过整理,大致是这样的描述的:
三妹叫管雪梅,小我两岁,非常可爱,扎着两条大辫子,很顽皮,经常翻着大眼睛问大姐问题,什么地下还有人不?要是有人他们咋活呀?地下有没有吃的?还问,为啥那些人当乞丐?大姐很烦,每次都不给她好脸色看,还口(训)她,说她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大姐还挖苦说,我的三小姐,你别傻呼呼的好呗,你生在管家,上有父母罩着,下有姐姐哄着,就是掉进蜜罐里了,还说那些勺话。三妹也不生气,撒娇说,你们都是姐,就我老小,不会就问,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管大姐怎么口,她照样乐呵呵的。三妹爱问,也爱问一些不沾边的问题。三妹也爱学习。在娘娘庙里学习,第二年春,朱来福、吴绪红也去了,蒋先生也让他们旁听。蒋先生教书,既严肃又太过死板,提不起精神,还说些都听不懂的话,所以大家都不太爱听。比如说,这个社会不公平,有人吃香的喝辣的,有人就没有饭吃。吴绪红说那是因为没有好好干活。蒋先生说,朱来福,每天都干活,起早贪黑,他有饭吃吗?这就是穷人。雪凤一家就有饭吃,雪凤干活有朱来福多吗?吴绪红激动地站起来说,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不可比。老师听了笑笑,也不再反驳。三妹站起来指着吴绪红说,我知道老师为啥笑。蒋先生不再笑,感到好奇,就问,雪梅,你说说?三妹接着说,他,吴绪红,穿着厚厚的皮棉袄;他,朱来福,单衣薄衫,让他俩换一下不就知道了?吴绪红气得脸通红,抢着辩解说,这是我爹妈给我的,咋能换?都笑了。大姐没笑,一直低着头。下课,大姐扇三妹一巴掌,骂,你是勺呀,吃里扒外。三妹没有哭,走了。
过了这个时间,三妹还是大姐长大姐短的。有一次在凤凰山那棵迎客松下凉风,我俩坐在一块,我问,小妹,大姐打你,为啥不生气呢?三妹扭过头说,她什么时候打我的,我不记得了。感情是小妹忘性大,我也就不想提,在那一边乘凉一边想着问题。
三妹说,二姐,你说说,蒋先生说的对不对?把我说得一愣。平时,我很少考虑先生说的观点。譬如说,都是人,生下来没有牵挂,所以说应该都一样,应该平等。这句话也引起了争论,有人说对,也有人说不对。大姐还说,蒋先生不尊重历史。人,生下来是平等的,但是前生修行是不一样的。有人在前生做了坏事,托生穷人家就是让他受罪的;有人做了好事,这辈子就该享福。这也叫平等。
蒋先生问,雪梅,你说说。三妹看看大姐。大姐说,你个小勺,先生让你说,你不说,可别后悔。三妹说,我要说就有点长,怕影响上课。蒋先生说,说吧,大家听听有没有道理。
那好,我就说了。三妹咳嗽了一下站起来说,我是这样理解的,不,也不是我理解的。为啥我们国家老受外国列强欺辱?难道说我们国家的人都没有修行好吗?不是,还是我们落后了。大家都在寻找答案,谁个找到了呢?孙中山!我没有见过这个人。大家一下子笑了,蒋先生也笑了。三妹怯生生地说,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个人呀,我也不知道这个人长得什么样,都叫他“大炮”,估计长得又黑又高,要不咋叫“大炮”呢。
大姐插话说,大炮,不是你那样理解的,是能吹牛的意思。
我不管啥意思,三妹继续说,就说“五四”运动,大家都知道的,推翻了清政府。这个清政府是少数民族,统治我们长达二百多年,快三百年了,难道说我们都是作恶多端的,罪有应得的?我看不像。这是为啥呢?就是蒋先生说的,这个社会还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不公平。我记得先生给我们上课,讲到了《诗经》中《硕鼠》,大家都会背,里面这样写道:硕鼠硕鼠,勿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称为圣人的孔子就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看来还是社会不平等呀。
说到这里,都不再笑了,有人还鼓起了掌。
不说远了,还是说那天在迎客松下发生的一件事情吧。
三妹问我,大姐干啥?为啥没来上课呢?我说,大姐说她身体有点不舒服,还听爹说,大姐想到大城市里去,是到郑州还是到武汉,犹豫不定。三妹说,当然到武汉啰,听说那里人思想进步,可以学好多东西耶。我说,大姐跟我说,想当贵夫人。爹也说了,大姐命贵。还说我们三个命都很好,将来会为管家祖宗显耀。三妹不说话,向我靠近,很神秘地小声对我说,你没有看出问题吗?蒋先生好像很喜欢大姐耶!我当时听到耳朵嗡嗡响,就说,胡扯。蒋先生都三十多了,大姐才二十挂零,差十多岁呢。蒋先生差不多跟爹一样大了,咋行?可别胡说。你这张小嘴呀,没遮拦,有也说无也说,将来会吃亏的。三妹也不说话,还是笑。过了一会儿,站起来说,走,回家去。
从那以后就各奔东西,再也没有见过三妹了。听说她参加了赤匪,不知道是真是假,真可怕。反过来一想,也许是真的。只是赤匪的大军败了,小妹是跟着走了还是留下来了,真的不知道。爹妈死得好惨。我也在调查这件事。承轩说,好像不是赤匪所为。有道是,杀人不过头点的,赤匪不会做出杀了人还把头挂在树上的事情。像仇家干的。
爹得罪谁了呢?大姐说是蒋孝智,还说蒋孝智就是个白眼狼。爹给他吃给他喝,他还不知足。至于如何不知足的,大姐没说,话里有话。我猜测,就像三妹说的,对大姐不轨。大姐说,蒋孝智就是个要饭的,来到这里,爹高看一眼,给他供着。可就是这样,还想干坏事,隔三差五找我,问我这问我那,还给我好多书看,都是鬼话,有啥看头。我都给扔了。还跟我说,雪凤,你就是山里的凤凰,只要立志,一定会展翅高飞的。说这话难道我不知道是啥意思?以为我是三小孩子?那眼神,恶心!我赶紧走了。回家,跟娘说了,娘也很惊诧,想了想,对我说,平素里,蒋先生还算是正人君子……说到这里,娘就不多说话了。估计娘跟爹说了。吃饭的时候,爹说,凤,要不要出外学习?我跟你娘说了,我们同意。到郑州呢还是到武汉,你自己拿主意。我当然要到武汉啰。
凤,有出息了,回来了就把蒋先生杀了,给爹妈报仇了。但是,不知道咋搞的,半夜我就被噩梦惊醒好几次。爹,没有头,跑到我面前喊冤,找我要头;妈,全身是血,很伤心在哭。我哭着醒了。我觉得爹妈的仇没有报。
三妹还没有死,一定没死。因为梦里没有梦见,说明还活着。
从整理的日记看,三姨奶真的失踪了。解放了,也没有她的消息。爹跟我讲到朱来福的时候提到过。说解放后,朱来福被抓了,因为他到县里告状,说“列宁”飞机就是他负责掩埋的,难道说他还不是红军吗?县委书记说,虽说你参加革命时间长,也合乎红军的条件,但是没人证,更没有档案,无法确定。朱来福说,王树声算不算人证?县委书记一愣,问,你认识王树声?朱来福说,咋不认识?那时候,就是他交给我的。县委书记心存疑虑,虽说知道王树声,但是没说,只是说,要是能找到王树声写证明,当然算。那时候,消息闭塞,朱来福不知道王树声在哪里,书记这么一说,把他难住了,因为朱来福也不知道王树声是否还活着,就是活着,是否改名字。
朱来福又想到陈天虎和王氏三兄弟,还想到管雪梅,但是这些人都找不到,也就和王树声一样不知道去向,说出来也是白搭,于是,只能等。等不是办法,朱来福就想到我奶奶。就说管雪兰可以证明。书记“嫣然”一笑,觉得朱来福就是个骗子。因为那时候,打击反革命还在风头上,你说已经枪毙的大地主吴承轩的小老婆可以证明,这不是开玩笑吗?书记就不客气,说朱来福形迹可疑,是不是台湾留在大陆的敌特分子,不确定,按照上级要求,先控制起来再说。于是,就把朱来福给抓了起来。
朱来福闷在监狱里,整天胡思乱想。想去想来,“列宁”飞机就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在审问时就说出了经过。说得活灵活现,公安部门还做了记录,宋局长审阅记录,在案卷里,朱来福提到过管雪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