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正规军撤离后,吴大麻子就感觉不太保险,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再加之今年春天,石虎的民团也撤到城里去了,吴大麻子更是不安。所以,最近一阶段,吴大麻子特别小心,除了剃头之外,其余都叫管家办,自己足不出户,在家躲着,观察动静。

寨子东头有个藕叶湖,藕叶湖旁边住着一户人家,也姓吴,是从北方搬过来的,不太知道底细,看着像本分人家。拈宗,认着本家。他是个剃头的,头剃得好。别人都收钱,就是不收他的钱。吴剃头说,这是孝敬你老人家的。说的好听,也就常去。

吴剃头有个闺女,十四五岁,长得好看,平日里喊吴大麻子大爹,就是大伯的意思。吴剃头拜托吴大麻子,想说给县长,又怕石生财嫌弃,也就没张口。吴大麻子心想,要是逢着合适的,还真得给保个媒。吴大麻子多心,认为只剃头不收钱,人情不大,怕只怕这里有鬼,吴剃头要是共党,剃头刀在脖子上一嗤啦,自己就完蛋了。这还是次要的,每次剃头,总感到有人盯着,睁开眼睛又看不到。吴大麻子不光不舒服,还有点胆战心惊。

民团进城了,吴大麻子就在开会的时候提出来,说是乡区也应该设保安队。县长说,那好呀,保安的报酬你们都知道,没人每月六块,由你们收。吴大麻子一听,一激灵,小九九就拨开了。一个人六块,还是每月,要是十个八个,每月就是六十块。六十块,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就是三斗处处。一年下来呢,就是三十斗。其实,吴大麻子的小九九还是算错了,他还没有算后两个月的。吴大麻子算错了不要紧,主要是办错了。回来后,左想右想,也学会吃空饷,对于脑门后面的那双眼睛,自认为是多疑,于是甘愿冒风险,干脆先把银子收上来。收上来了,白花花的洋钱可眼馋人,抓在手里,手都是颤的,要是发给整天背着枪无所事事的团丁,真他妈的亏!这般想,咋办呢?平时里,为了吓唬麻雀吃稻田里的稻,在稻熟之前扎个草人,放在稻田中央,麻雀见了就会吓跑。比葫芦画瓢,找几个亲戚,也发给枪,每人给点烟钱,在家吃住,会省下许多,又能吓唬赤匪,这就叫弯腰带把鞋——一举两得。

谁知道共党不是天上的麻雀,“稻草人”没用。宋二丹探得消息,说吴大麻子在家。朱来福他们去到的时候,吴大麻子正陪刚刚在哪儿找的小女人叙话,屋里存粮多,还有刚收上来的棉衣。

那个小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吴剃头的女儿,给吴大麻子叫大爹的吴翠凤。

吴大麻子抱着,吴翠凤太小了,感觉不太舒服,又是蹬又是扒,还在那啼哭。吴大麻子哄着说,我会给你好处的,也会给你爹好处的。

我不要,什么都不要,吴翠凤骂,你这个老不要脸的,你是个王八蛋。

我本来就是吴大麻子,咋又是王八蛋了呢?

你就是王八蛋!吴翠凤在穿衣服:爹说让你喝酒,你对我这样,还让我喊你大爹。你不是王八蛋又是什么?

好了,别哭了。吴大麻子说,给你,这么多钱都给你,行不?

吴翠凤看到钱,忍住哭,伸手拿。吴大麻子又攥住了手腕说,现在不行。你要知道,拿回去了,你爹问,你咋说?

吴翠凤愣在那里,看吴大麻子脸上的铜钱窝窝,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就想笑。

我给你存着,等你长大了,加利息给你。吴大麻子说,我倒没事,你要是说出去,不光是嫁不了人,人家还会说你是疯子。我老吴,堂堂做人,十里八村,谁都知道。也是为你好,不要对你爹说,谁个也别说。

别动!动,我就崩了你!吴大麻子弯腰,贴着脸对吴翠凤说话,吴翠凤早已发现有人来了,藏在门旮旯,这个时候出来了,吴翠凤不知道是谁,吓得也不知道动弹了,睁着大眼睛看。吴大麻子以为看他的脸,当看到吴翠凤的目光在瞅身后,脸变得卡白,一张稚嫩的脸蛋一点表情也没有的时候,晚了,朱来福的手枪已经抵住吴大麻子的后脑壳。

随后,管雪梅也拿着枪站在吴大麻子面前。宋二丹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在吴大麻子眼前晃来晃去,咬着牙,比划着。

吴大麻子眼睛瞪着喊,来人了,赤匪来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来。

朱来福说,喊,还喊呀。吴大麻子又喊,还是没人。这是咋回事情呢?吴大麻子不再喊了,一下子像个软蛋,知道死期到了,有一种绝望在那里等待。吴大麻子赶紧说,大爷,饶命呀,爷爷,饶命呀。我们没有见过面,前无怨后无仇,你们要啥我都给你。

朱来福把头一摇说,啥子都要,尤其是你的这张麻脸,能装好多洋钱。

吴大麻子吓得筛糠,看看裤子,地上呼呼响,已经失禁。吴大麻子在想,瞎家丁呢?到哪儿去了?关键时刻赶紧来救命呀?朱来福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说,你在想你那几个笨蛋家丁吧?他们呀,都赶会去了。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吴大麻子又看看每个人的脸,没有蒙着,说明不是土匪。那是干啥的?心里吃惊,是红军,难道红军打回来了?再斜眼看,不认识,立即侥幸起来——也许他们也不认识我,就是几个不在行的土匪嘛,要不,就是几个饿极了的赤匪吧?心想,也许他们不知道我的过去。于是说,我参加过共产党,还是宣传部长呢。同志,别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住嘴!啪。一巴掌就把吴大麻子下颌打掉了。吴大麻子嘴歪着,说不出话。朱来福骂道,你个叛徒,今天就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同志报仇的。你做的坏事我们都知道了。

吴大麻子彻底死心了。知道是死,也就不怕了,直起身板,歪着嘴,呜哇呜哇说,够本了,我吴大麻子,吃也吃过,喝也喝过,赌也赌过,嫖也嫖过,吃喝嫖赌都占全了。这辈子杀过人,出卖过人。那些赤匪还想通过我给他们搞到粮食,给他们衣服。去死吧。

宋二丹再也忍不住了,一镰刀下去,割断了吴大麻子的脖子。血像箭往上喷。朱来福赶紧退后。吴大麻子先是扶着床,嘴张了两下,用手捂住脖子,只几下,就像瘪了气的车胎,咕咚,倒在地上。

吴翠凤见状,叽哇一声,晕了过去。

就是这一声叽哇,惊动了一个要饭的。有人拍门,问,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

咋办?朱来福问。

宋二丹说,灭口。

管雪梅说,别怕,我听声音,不像是这家人。我们不吱声,等一等。

就在说着话呢,门“吱呀”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闯了进来,一看这情景,大声喊,杀人了!杀人了!

宋二丹扭头一看是陈天虎,就说,陈大哥,是你呀,喊啥?

陈天虎看见宋二丹拿着刀,刀口还在滴血,旁边站着两个人,屋里有点暗,分不清是男是女,又低头看见地上吴大麻子抱着脖子在那扭,地上淌了一地血,哆嗦说,你们杀人了?

朱来福手疾眼快,上去就把陈天虎按倒了,用手枪顶着。

宋二丹说,朱队长,这就是陈天虎,我们的同志,王庄的。王庄有好多党员,队长死了,他们钻树林,要饭,过着野人生活。

朱来福听说,用胳膊蹭了一下陈天虎,骂道,叫唤啥?我们是赤卫队,松了。一摆头,管雪梅知道干啥,连忙跑到屋里,提一袋子大米,还有半袋麦面,又到里屋找到两条被子和几件棉衣,用麻绳捆住。刚好,吴大麻子家里有尖捅,还有一担箩筐。管雪梅慌得不行,把米和面各倒一个箩筐里,对宋二丹说,你挑着,我挑棉衣。

这个时候,只听到后院有人喊,老爷,老爷。

在这里要介绍一下吴大麻子住处。

吴大麻子住在河口下面,是一个岔道的地方。这个地方地势平坦,阴阳先说,此地叫美女晒丘地。本来嘛,“美女晒丘”有点贬义,但是毕竟也是一官大地,住上了说不定就会出美女,就会当大官。那个时候,吴大麻子有钱,但是人长得丑,腰粗没劲儿,说话还有点女人腔,所以找女人难。好在他有钱,能养活,于是就找了一个大家闺女叫刘倩倩的。别听着名字好听,刘倩倩就是刘欠欠,干啥事情都少一根筋,都二十来岁了,还很贪睡,半夜里还尿床,这还算小毛病,最主要的是不卫生,什么都吃。平日里穿个像睡衣的褂子,两边有两个大布袋,布袋里永远断不了零食,不是生瓜梨枣就是点心糖果,走一路吃一路。能吃能睡,就容易长胖,长胖了更爱睡觉,要是不睡就头晕。

吴大麻子娶过来后,搞了几次,觉得就像躺在皮划子里,一使劲儿就两边晃悠,搞得还要扶着床沿,两只手支撑着,汗流浃背,两臂酸麻,没有快感,也没有安全感,也就厌烦。胖姐刘倩倩也不太配合,身上躺着个男人,看到了跟没看到一样,照样在**嗑瓜子,还把瓜子皮吐到吴大麻子脸上。瓜子皮有粘性,吐到脸上就不掉了,搞得胖姐看着只想笑。这一笑,你说吴大麻子还有兴趣吗?吴大麻子下来骂,吃吃吃,吃你妈的逼。胖姐不是傻子,知道是自己不对,再搞那事儿时也不再嗑瓜子了。但是,不嗑瓜子又出了问题,就是提不起精神。开始呢还半睁着眼睛,吭哧吭哧两下之后就打呼,一打呼噜,吴大麻子就没了兴趣。男人那东西是橡皮筋儿,你越是拽拉它越是有劲儿,要是不拽拉,就柔软得像一团棉花,如同蚂蟥,会收缩成花生米那么大点儿。吴大麻子生气,滚下来对着白胖的屁股就是一脚,刘倩倩醒了,问为啥发火?吴大麻子不好说,气得唉声叹气。问急了,吴大麻子说,你是猪呀,干那事的时候还顾上睡觉?没想到胖姐说,你不知道你长得多恶心,要是我睁着眼睛就会吐。你在上面,一口痰吐出来,不都吐到你那麻窝窝里了?想让我给你美容,做梦去吧。几次以后,也没了兴趣。但是吴大麻子不是凡人,在家满足不了,就进城找野食。开始是用钱做交易,共产党来的时候,他把尾巴夹了起来。红军转移了,他就出卖同志,换金钱和地位。这个时候,他的胆子大起来,尾巴又露出来了,而且尾巴越露越长,不论老幼,只要是女人,皆宜。

吴大麻子总往城里跑,路途遥远,回来时多半是夜晚,感觉不太安全。为了安全,又能满足,还为了装面子,从红军走后,一两年之内,娶了三房姨太太。三房姨太太也很争气,二姨太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其他几个也种好了庄稼,只等时光流逝,到瓜熟蒂落的时候收割了。胖姐不是不知道,但是胖姐不介意,有一搭没一搭吃零食,睡觉,要不就头晕。

吴大麻子住在这个地方,本来周围人少,经过几次清洗,更是找不到几户。除了村东头藕叶湖旁边住着一个自家的,就没有旁人。最主要的是吴大麻子拽阔气,娶了姨太太之后,就开始建房。房屋分三层,靠近最里面的一层是妻妾住的。

妻妾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后院建了两层楼,上下十二间,大太太懒,就住在下一层,二太太生了孩子,上楼不方便,住在大太太对面的下一层。隔院相望的上面就是其他两个姨太太。中间砌个花坛,种了许多树木,有石榴,梨,枣子,就是没有桃子。桃子,淘子,有点不吉利,就没有栽种。

第二层院子是吴大麻子办公的地方,规格也和后面一层相似,里面摆设不一样,多半是粮食,古玩之类。前院就是伙房,还有打杂的保安的。

按说吴大麻子家里布置也算严谨,作为朱来福他们是进不来的。一来这天是秋天,孤山寺一年两次逢会,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刚好这天逢会。管家和勤杂人员纷纷要求赶会,都借口要添置东西,说是快去快回。吴大麻子想打野食,也就爽快地同意了。朱来福他们就钻了这个空档。那些保安,更是皮影子下饭店,人多不纳食儿,更何况都走了呢。

陈天虎看到管雪梅是个女的,拿尖桶有点吃力,就走过去,接过来,一头扎一个,担着就出门。门一开,就听到后院有小孩子叫,侍候的吴妈站在楼上喊:都死了,小太岁叫了,二奶奶让伙房弄点豆腐脑来。

陈天虎又退了回去说,有人发现了。

管雪梅拨弄开陈天虎说,你是吓傻了?跨出门大声说,知道了,马上做呢?

那边说,你是谁呀?董老头呢?管雪梅说,赶庙会去了,让我来。

这个死老头,就是贪玩。吴妈高声喊,你会做吗?

管雪梅答应,不就是豆腐脑吗?会做。

那好,快端来。小太岁饿坏了!

管雪梅不再说话,退到屋里说,没人,快走。宋二丹,你在前面,我保护。朱队长,你断后。估计河口的岔路有人,拐过岔路就是竹林,到那里就安全了。

朱来福看看周围,吴翠凤还在**躺着,晕过去了还没有醒来。吴大麻子已经不再扭动,脖颈不再流血,被割处扑哧扑哧冒着红色的气泡,脸苍白,估计死囚了。朱来福想到山上没有锅,就跑到厨房,顺手提了一个四长子的锅,大步流星出了大门,向那片竹林跑去。

朱来福刚走到竹林,就听见竹林里有人说话。有个人声音很尖,听着刺耳,说,吴管家,我们哥儿几个还没有玩好,急啥呢?

吴管家说,都走了,只有老爷在家,放心吗?再说了,赶会,人山人海,啥吊看头,除了人多,还能有啥稀奇古怪的事情?

看来不止俩人。另一个嗓音有点粗,说话瓮声瓮气:咋不好看?还有皮影戏,还有花鼓灯,那个演穆桂英的女人,有一对酒窝耶,可得人疼呢。

放你妈的屁,你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县城著名歌星叫什么曼莉,是我们吴团总的那个……

吴团总的?另一个说,好吊事。有道是山高皇帝远,他管得着吗?再说了,就是一个戏子嘛。

吴管家真不想跟他们啰嗦,就直接说,吴团总知道了,你那肩膀上的“二斤半”恐怕就要搬家啰。

另一个不识相,还在调侃,感叹着说,哎,要是能睡一晚上,就是死球了也痛快。

吴管家好像察觉什么,竖起耳朵听说,这条路很少走人,要走人就是东家,咋有人来了?说着,朱来福走到了面前。

朱来福这时留着大胡子,头发披散着,看起来只有一个黑洞洞的眼珠,跟鬼差不多,十分吓人。管家看见他提着一口锅,也是黑不隆冬的,就更加感到恐惧。擦肩而过,都注视着对方。注视片刻,管家还“嘿嘿”两声,算是打招呼,点点头,带着人继续走。走了大约二百米左右,管家忽然想起什么说,坏了,我怎么看那个人像赤匪头子“朱瞎子”呢?

另一个说,你是见鬼了,“朱瞎子”不是早死了吗?骨头都烂了,显魂还差不多。

管家说,不对。那口锅是东家的,我认得,四长子,去年赶会时我让烧锅的小尿买的。那口锅耳朵是个单耳朵!当时买来了还挨了我一顿臭骂,小尿顶嘴说,一只耳朵也能做饭,要是烧不熟我负责。这一说,惊动了其他两个。一起说,坏了,一定是赤匪。赤匪抢了东家。咋办?管家说,你们是保安,还不赶快撵。那两个人立即转身追朱来福。朱来福看到管雪梅他们钻到竹林里了,知道安全了,就把锅放下,不走了,转过身,拔出枪,在那咳嗽。一咳嗽,两个保安抬起头站住了,看着朱来福,不知所措。朱来福高声说,你们是想死呢还是想活?那边没人答话。朱来福又大声说,要是想死,我这就送你们到土地庙;要是想活,日你妈的赶快滚蛋!那俩人,其中声音比较尖的一人藏在一棵树旁,露出半个脸,伸着头对朱来福说,你抢了吴乡长家?朱来福高声说,是的,本人是河口赤卫队长朱来福,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咋了?另一个也找了一棵树做依靠,小声对同伴说,他手里有枪,我们赶庙会,没带法器,恐怕不是对手。再说了,“朱瞎子”是活阎王,死几次都没有死掉,惹不得!尖声音的那个人说,好吊事,都是人,我是俩蛋泡,他也是俩蛋泡,不比我们多个蛋,怕啥?要是我们放过他,回去了,咋交代?

朱来福一听,想到管雪梅他们已经脱离危险,也没有后顾之忧。一年多了,在大山里受尽苦头,十分郁闷,如今下山,战友都牺牲了,心中窝着一团怒火正没地方出呢,于是也不再考虑后果,瞄准那棵树,啪,就是一枪。

实际上,就只有一发子弹,如今放了,朱来福还在瞄准。那俩个人听到枪响,子弹打在一棵竹棍上,竹子应声而断,吓得两人屁滚尿流,喊了一声,妈呀,他真有枪,子弹可不长眼睛,还不赶快跑。吆喝着,三个人拼死命跑了。

朱来福回到山上已经中午了。管雪梅说,你咋放枪,要是惊动了民团咋办?

朱来福说,当时没想。

管雪梅不再说话,看着。

朱来福坐下来把锅交给了宋二丹,让他把那口小锅换下。那口锅破了,是宋二丹在山下捡的,锅底有个大窟窿,只能歪着做饭。那时候也没有粮食,野草野菜什么的,放在锅里煮熟就行了。再说了,白天也不敢生火,还是宋二丹想了一个好办法,在他们居住的山洞旁边有一个小山洞,就在那里支起一口锅,四周用泥巴泥好,在锅灶后面安上一个长长的通气的竹管,竹管接着竹管,一直通向小溪的水里,有了一点烟都通水里了。再说了,山里经常起雾,烟与水气混合,冒上去也分不清楚。竹筒埋在泥巴里,敌人也不容易找到。如今民团回城里了,他们在山里做饭,就是冒烟也不怕。要怕就怕敌人的暗线,瞄上了,搜山,可就麻烦了。

宋二丹很高兴,提着锅说,这回可有好东西吃了。只是没有盐,也没有油。朱来福说,二丹,你去做饭,我们三个开个会,总结一下。

坐在石头上,陈天虎做了自我介绍,他说,这多年,吓傻了。装疯卖傻,到处讨饭,头毛又长又脏。说实在话,泪水都哭干了,到处找,找了这么多年,只找到王氏三兄弟,他们也和你们一样,在离金刚台不远的五峰岭躲藏,还有几个叛变了。

陈天虎说,那一天,我要饭到了东家河,见到了东家河区委书记蔡家望,这个人跟随红四军走的,走时是三十二师一个连指导员。他说他们红四方面军越过京汉线,就回不来了。敌人在后面咬着,一边跑一边打,很激烈,死了很多人,伤了很多人。他说,你知道的,那年秋天,雨水多,道路泥泞,红军都没有顾上带棉衣,也没有草鞋,多数打赤脚,我的脚都磨起泡了,血水流着。转战到新桥又碰上国民党74军阻击,又折回来,跑到桐柏,在桐柏又打了一仗。不能说胜利也不能说失败。打败的是地方民团,敌大部队知道了我们的动向,又派正规军,飞机嘤嘤叫。过了伏牛山,才知道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我们的部队有一千多伤员,要是抬着,会全军覆灭;我也受伤了,是脚伤,不能走。受伤的队员在一起商量,要留下来,为大部队摆脱困境阻击敌人。徐总指挥不同意,说我们红军没有丢下伤员的习惯。在红军医院治疗的六个战士,伤势还是很严重的,但是他们听说了紧急情况,坚持爬起来写血书,把家庭住址和姓名都给了认识的战友,让他们活着把信带回家,然后把吃的都分给战友,抱着头痛哭,然后分开,准备用死亡缠住敌人,为战友赢得新生。可是,那些要离开的战友舍不得,有几个还是从小共患难的兄弟,死活要扛着他们,那六个人在万般无赖之下举起枪对着对方的脑袋,喊了一声:红军万岁,共产党万岁。开枪自杀了。其他的伤员写了血书交给了徐总。徐总含着热泪批准了。这时候,我们一千多人反而高兴了。忙着寻找熟悉的战友,让他们活着,为我们报仇,等到打回大别山了,给我们的爹娘报个信:我们牺牲了,值得!我们一起燃起了篝火,一起为即将西行的战友唱歌。唱啥呢?先是唱情歌《月亮爬树梢》:“月亮,月亮啊,你偷偷爬树梢,霞妹呀,霞妹黑黝黝的辫子真好。一股股松散着,两股股紧抱着,哥哥给你一根红头绳,妹子你攥着揣进心口窝。”有个商城起义的战士说,太软,不好,我们唱《八月桂花遍地开》吧。于是,他起了一个头,大家唱起来:“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竖啊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哈,张灯又结彩呀哈,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唱着唱着,大家呜咽,一千多伤员,或躺在地上,或跪在战友面前,或站着,用手,用嘴,用脚,把心爱的东西掏出来,赠给战友,祝福他们打胜仗,为我们报仇。我们纷纷把粮食解下来给战友,把子弹给战友,让他们吃饱,有了子弹多杀敌人。那时候,最缺少的就是粮食和弹药。我们翻过铁路线,群众给我们备了五天的干粮,大多都是炒小麦,这些干粮见水,都泡浓了,但是我们都舍不得吃,过去四天了,都还有半袋子,都送给战友。要远征的战友,他们接受了我们的馈赠,含着眼泪把他们的手榴弹留给我们。我们知道,他们也知道,我们不会当俘虏,万不得已,会与敌人同归于尽。

战友走了,在过桐柏山时,又打了几仗,很艰苦地到了四川。我们留下来了,分散到不同的山头,先是阻击敌人。敌人太强大了,在山上,不时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每一颗手榴弹炸死敌人也炸死自己,可是我们的战友不怕,最可怕的是敌人不近身,老远就放枪,把我们的战友杀死,或打残废,再捉住。最可怜的是在桐柏山一个叫长啸坡的山沟里,敌人捉去手无寸铁的红军战士三百多人,他们是重伤员,手脚都不能动弹,在山沟里藏着,被发现了,全部活埋。也有少数活下来的,他们各找出路,分散突围。我们听着不同的山头不断传来爆炸声,还有咬牙切齿的痛骂,撕心裂肺的嚎叫,都是我们的同志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声音。

那时候,我没有藏在山洞里,爬着下山了,到了一个村庄,我把脸糊弄成锅铁一样,爬着要饭。也碰见了几支国民党军队,他们问我,我不说话,装哑巴,打着手势。他们检查我的伤,有个人说,不是枪伤,是刀伤,问我是怎么受伤的。我比着,说是地主老财用刀砍的。另一个像军官模样的人说,也像。也是的,这么脏,还不如死了。说着,就掏出枪要毙我。另一个参谋说,团长,四周都是兵,还有老百姓,一个要饭的都杀,影响不好。团长抬眼看看端着枪的士兵说,算了,放了。我就这样一路爬着,要饭回来的。

陈天虎说,在还没有见到蔡家望的时候,我死的念头都有,可是见到了,听到了,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听说,红四方面军到达了四川,在那里创建了革命根据地,发展很快,具体发展到什么程度,蔡书记说,要是这样下去,不到两年就会打回来。这就是希望,我们要为这个希望活着。

朱来福说,我说嘛,敌人为啥没有再搜山,原来都跟到四川去了。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好消息,我们有了喘息机会,利用这个挡儿大干一场;坏消息,就是为我们的部队担心呀。这么多疯狗,他们打得过吗?

管雪梅一直盯着朱来福,这时候才说,来的时候,刘书记也是这样说的,他也是从桐柏山爬回来的,他说,要利用这个机会展开斗争,成立游击队,利用山高林密的地理优势开展游击战争。

啥叫游击战?陈天虎问。

我们今天就是游击战。朱来福说,我在这里养病,雪梅已经跟我讲了,我懂了。我想,我们一方面打击敌人,惩治那些恶霸还有民团头子、叛徒,为人民伸张正义。另一方面,还要自保。毕竟大部队走了,力量单薄,我们要善于斗争,利用优势开展斗争,还要联络我们的同志,发动群众,壮大队伍。

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管雪梅含情脉脉地看着朱来福说,你们组织游击队,队长朱来福,副队长陈天虎。联络王氏三兄弟,还有宋二丹。从这一阶段看,宋二丹也在走向成熟。我想,机会好了,吸收他入党。我该走了,来福、天虎,你两个利用时间找人把头发理理,研究下一步斗争方向。刘书记等急了,翻山越岭,还得几天,我该回到黄安了。

你别回去,朱来福说,你来当书记吧?

那不行。我走的时候,刘书记告诉我,让我传达精神,做好游击战动员,搞好后,务必回去。

要是这样,那我送你。朱来福说,我知道这里到黄安很远,得翻十几座山,再说了,石生财民团还在二道河设卡,要是碰见了不好办。

不用,我知道。我会小心的。管雪梅心里难过。这个时候,宋二丹做好饭,是一两年也没有吃到的白米干饭。大家闻着,香气喷人,就感到饥肠辘辘,实在等不及了,没有碗,朱来福就跑到溪水边,拽了几片荷叶,又拽了两个树棍,递给管雪梅说,吃吧,你受苦了。

管雪梅流出了眼泪。管雪梅从朱来福手里接过荷叶,用树棍挑了一坨饭,吃着,看着。就在这个时候,宋二丹发现溪水旁有个人影,晃动一下,没了。宋二丹急忙大声问:谁?

管雪梅也惊讶,赶紧放下荷叶,站起来掏枪。朱来福一个箭步挡在管雪梅身前,转过身说,雪梅,你别动,我们先看看。说着,问宋二丹,发现了什么?

宋二丹没有说话,还在猫着身子寻找。这时候陈天虎说,我也好像听到了声音,一定是人,难道敌人发现了?我们来时,有人跟踪了?

朱来福一下子想起来在路上碰见的那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