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黑,蒋孝智从娘娘庙出来,看见一只野鸡在那嬎蛋,他装着没看见,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足有半斤重,掂在手里,闭上一只眼瞄了一下,砸去,没想到居然打中野鸡的头,野鸡像跳天鹅舞,围着一棵小松树转了一圈,扑棱扑棱两下,死了!

蒋孝智也饿了,路上松毛也多,刚好看见山上用石头垒成的一个窝窝,那是放牛的怕冷,烧火暖手用的,今天借来一用。想到这里,觉得朱元璋还挺有创意的,居然知道怎么把鸡弄熟。马克思说得好(那个时候,蒋孝智可以说是马克思通了,只不过隐藏着),劳动创造世界,一点不假。朱元璋最后不劳动了,也就没有新点子了。到了宫廷,还想着逃荒要饭吃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找人做,吃了,居然找不到感觉。实际上就是变了,变成了资产阶级了,要不咋说资产阶级要完蛋呢。好,咱也来个叫花鸡。

蒋孝智把烟袋掏出来,按上烟丝,拿出火折子打着,咕噜噜吸了几口。眼睛四处望望,开始寻找松毛和朽木,找到一抱,放在窝窝旁边,提着鸡到山坎下面的溪水旁,蹲下殴一些黄泥巴把野鸡泥好,找一根棍子从鸡嘴里穿进去,再把找到的一把松毛放在窝窝里,燃着,把泥好的野鸡放在上面烤。虽说是背风山,但是一股股烧烤野鸡的香味儿顺着山边滴溜溜打转,转了一会儿,飞走了。

太巧了。宋二丹从外面化缘经过此地,正要爬上山呢,忽然闻到了一股香味,感觉是烧鸡的味道。那股香味,好闻。宋二丹连忙吸了几口。

这里要说明一下,孤山寺是修心不修身的。来这里的,主要是修心。对于是否出家要求不严格。不出家,也就能吃荤腥,更不用禁忌酒肉饭菜了。所以说,宋二丹赶紧沿着香味飘来的方向爬到山顶。爬到山顶了,顺着冒烟的地方一看,一个大人!让宋二丹大失所望。还好,在宋二丹的情绪还没到达低谷的时候蒋孝智也看见了一个针鼻大小的屁孩,赶紧站起来招呼: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得,要得。

嗯,啥叫“要得”?宋二丹微笑着,看见一尺多长的胡须在风中飘,以为自己碰到了神仙。佛道不同路,宋二丹上孤山时师父教的。宋二丹刚要扭头岔开呢,蒋孝智又说,我知道你,你叫顺二蛋(蒋孝智以为是外号),是个小叫花子。吃叫花鸡,你不敢?

师父,不是不敢,是,是……宋二丹居然说不出来。

是什么?别怕嘛,我知道你们那儿也吃肉的。你那有个宋丹丹,我给她看过相。

宋二丹赶紧说,你胡说,她是俺娘。

那就好说,来,给你一只鸡腿。

宋二丹真的饿了,不自觉地走了过去,还把手在破衣服上操操,接了过来。看见上面直流油,猛然咬了一口。野鸡烤得时间不够,没有熟透,宋二丹呲牙咧嘴,啃了半天撕下一小块,嘴也烫了,一边嚼一边吸。嚼了一会儿咽下去说,好吃,就是没有烂。

这你说对了。蒋孝智又说,但是你说的又不对。

宋二丹迷糊了,心想,咋有这般说话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反正啃不动,也就不啃了,翻着大眼睛盯着。

蒋孝智说,不矛盾。你说没烂是对的,因为时间短,所以还没有烤熟透。但是,你说没烂又是错误的,因为烂了就没有味道了,只有这样嚼着,才有味道。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要知道适可而止。还有,只有自己动手劳动得来的东西吃着才香。

最后一句宋二丹算是听懂了,也很有体会,于是附和说,你说得对,怪不得我娘说,有个教书先生在娘娘庙,很有见地。当时说起来我们都还以为是个怪物,要不为啥住娘娘庙呢?娘说,也没有规定娘娘庙不准住男人,更何况蒋先生是个教书的,管家三个姑娘都送到那里。今天在这儿见了。你就是蒋先生,是吗?

嗯。蒋孝智微微笑着说,是的。

可是蒋先生,听我娘说,管家三个姑娘,大姑娘叫管雪凤,二姑娘叫管雪兰,三姑娘叫管雪梅,一个比一个长得俏巴,不知道三个人中最俏巴的是谁?

蒋孝智听不懂顺二蛋说的“俏巴”俩字是啥意思。来到这儿这些天,也听人说过,蒋孝智就琢磨,刚才顺二蛋用“俏巴”来说管家姑娘,估计是“漂亮”的意思,于是笑着说,咋说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要是论温顺还是老二,没有脾气,就是不太爱学习。估计还是涉世太浅,没有太多思想。要是论长相,还是老大。那个头,那身段,特别是那气质,从未见过。你要是说自以为是,也很有味道;要说太辣,辣的有点邪乎。不过嘛,接触多了,会感到说话刻薄,思想守旧。老三呢,还小,个头矮一点,像熟透的樱桃,红得透亮,娇贵疼人。不过嘛,性格直率,将来恐要吃亏。

蒋孝智说这话时看着天空,似乎没有把面前的顺二蛋放在眼里。他知道顺二蛋也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接着顺二蛋的话茬,对自己的心迹做一番表白罢了。

你是老师吗?宋二丹说,哪有这样背后谈论自己学生的?我娘说你懂得多,都懂得在这上面啦?不过老师,我想问一句,为啥管家几个姑娘都叫“公子”呢?

蒋孝智有些吃惊,吃惊的不是顺二蛋最后问话,而是前面捎带责问之句。蒋孝智不得不重新审视顺二蛋。看了一会儿说,想要个男孩呗。听说生下头胎,一看是个女娃,就盼望下一胎生男孩,结果呢,又连续生了俩女孩,所以都叫“公子”。不过嘛,在古代,也有把别人的女儿尊称“女公子”的。

这就怪了!宋二丹用袖子把嘴操操说,你这么有学问,才教年把,“大公子”管雪凤为啥要走呢?

蒋孝智没想到顺二蛋第一次见面就问这个问题,他一边啃鸡,一边看着晃动的松树,没有正面回答,也无法回答,只能感叹地说:起风了。

一只鸡就把宋二丹俘虏了,也不可能。从中午到晚上,天快要黑了,宋二丹还在与蒋孝智交谈。一个屁孩,十多岁,哪来那么多问题呢?可是宋二丹就有那么多问题,还都在蒋孝智这里找到了答案。也许就像人们说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苦难能让人长大。宋二丹就比同龄人多一个脑袋,也显得早熟。宋二丹仿佛对女人也开窍了,在接连问了管家几个姑娘长相之后,又问了一个历史性的问题。他问的是西施,当然,蒋孝智也不能反对,说古人的俏巴标准有问题。蒋孝智却说,那是资产阶级情调,你说,你娘俏巴不俏巴?宋二丹说,我娘当然俏巴啰。我娘关心我,给我缝衣服,给我纳鞋底,看看,这双鞋,前面还纳了两趟黑线的单鞋就是我娘给我做的,现在呢,我娘正在给我做棉鞋呢。

蒋孝智说,这就对了。你娘我见过,又蠢又黑,还有一双大脚。古人以小脚为俏巴,叫“三寸金莲”,也就是说,小脚只有三寸,就是金子和莲花,超过三寸,就是臭脚了。往往说臭脚男人,也就是女人跟男人一样不值钱了。要是这样衡量,你说你娘俏巴不俏巴?

宋二丹想了一会儿说,还是我娘俏巴!

蒋孝智说,咋还是你娘俏巴呢?

宋二丹吃了鸡,心里难受,因为蒋孝智总是往他娘那边扯,越扯仿佛他娘越不俏巴,那几块鸡肉在心口窝堵得慌。宋二丹歪着嘴说,就是我娘俏巴。“老子”说我娘俏巴我娘就俏巴。

蒋孝智看宋二丹上钩了,知道有门了,于是微笑着说,是呀,我也说你娘美呀。

嗯!这次该宋二丹惊讶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看着蒋孝智仿佛认不得了。

此时,太阳被大山没收了,留下一点碎银还在松林的空闲中抛洒,很快,那几点碎银也失望地种在地下。蒋孝智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说,孩子,“老子”我该走了。

不行,不行,你还没有说明白呢?宋二丹反正不着急。一个要饭的,现在又变成了一个化缘的,换汤不换药。睡觉,哪儿都能,只要爬起来还没有死就行。还有,不怕车轧,因为那时候还没有车,或者说在山里面还没有见过啥叫车。但是有狼,只要不被狼叼去就行。也有毒蛇,在山里走惯了,毒蛇出没的地方,宋二丹也多少把握一些,避开就是了。有一种东西避不开,特别讨厌,那就是蚂蚁,不管你走到哪儿,只要你是人,不管你坐下来还是躺下,蚂蚁就会成群结队往你身上爬,还跑到你自己都够不到的耳朵窟窿里,嫌死人了。还好,蚂蚁这种东西,也就是到处找食吃,也不会置人于死地。看来,这个世界挺有意思的。——不管是啥,也不管有毒没毒,都在打人的主意呢。

蒋孝智在前面走,宋二丹在后面跟,不时发问。问急了,蒋孝智说,自己想想吧,作为一个问题,你自己想想,想通了再来找我。

宋二丹不干了,跟在后面说,你咋这样呢?像狗啃骨头,一点肉也没有了还在啃,总也吃不动,就在那儿衔着,急人不急人呀?

蒋孝智说,你看,地主老财吴承轩你知道吗?还有管云龙你知道吗?还有那个石生财你知道吗?有的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了,可他们却娶了三妻四妾,还嫌不够,还在娶,为啥呀?

宋二丹说,人家有钱呗!

是他们天生就有钱吗?

宋二丹说,人家家底厚,不像俺,从小就没有爹妈,命不好!俺娘也是命不好!

蒋孝智说,不是命不好,是老天不公。老天这样不公,还都不知道,还说命不好,这叫猪,是任人宰割的猪!

宋二丹不走了,看着蒋孝智,愣在那里。

蒋孝智又说,人呀很怪,要是你累了,睡在道上,就会有蚂蚁成群结队欺负你,可你呢,还不知道,还任凭蚂蚁欺负,只当是天经地义的。但是,你说一说,难道人真的会被蚂蚁欺负住吗?

宋二丹就是被蒋孝智最后这个比喻打动的,因为宋二丹也琢磨过蚂蚁,但是从来也没有往这方面想。蒋孝智这般一说,宋二丹感到新鲜。于是宋二丹也不走了,那天晚上就睡在娘娘庙。

蒋孝智说,你对着娘娘拜拜,看你能不能发财?

宋二丹就对着娘娘祭拜,心很诚,磕头着地。后来,宋二丹发现还真有用处,觉得这样做,中用不中用,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是真的,那就是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