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管雪凤。一天没见到的人,天黑的时候来了。本来绝望了,此时又有了希望。

管雪凤是跟管家来的,是来找她爹的,也是来看她家的田地的。当她看见从池塘冲出一个人的时候,惊呆了!那个人看不清黑白,只见像一条鱼从水里穿了出来,蹿出一丈来高。冲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只甲鱼,高高举起,往塘边游。吴绪红游到塘边,才看清“风景”。

管雪凤穿得有点特别。一条短裤,丝绸短褂,立在霞光里,跳跃着,大呼小叫,那种热情,那种活力,让吴绪红陶醉了。忽然想到自己还光着膀子,感到害羞,立即矮到水里,像甲鱼露出黑黑的头儿。

太好玩了,你咋矮进水里了?你那手里拿的是什么?管雪凤跳着问,然后弯着腰看。

吴绪红说,甲鱼,一条甲鱼,你们不要,自己要。还有,我光着膀子,不敢出去。

管雪凤发现的时候,车水的几个人都还没有发现,等到管雪凤邪乎,车水的几个人都站了起来,看石摆旁的吴绪红。

朱来福说,绪红,把甲鱼放了吧,上来,该吃饭了。

吴绪红好像没听见,还在水里,双手捏着,在等待。

朱来福说过,见他不买账,也就没再说,转头看管云龙。管云龙本来起身走了,听到管雪凤的声音又立住了,看池塘动静儿,这个时候,范老五也看到了,先是一惊,然后说,没想到绪红还有这本事,会逮鱼呀。车水的王卓说,不简单,能从泥巴里把甲鱼殴出来,不简单。不过呀,绪红,你知道这是谁家的塘吗?

范老五说,谁家的,管家的呗。

岸上七嘴八舌,吴绪红都听到了。

趁这个机会,朱来福又说,绪红,放了呗。

吴绪红站在水里说,不,我要带回去。

这么一说,等于不知好歹了。范老五说,哎,小屁孩,还真是“傻大个”哟。你从人家塘里逮住甲鱼,在我们这儿就叫“王八”,你知道啥意思吗?

吴绪红说,我有用,我有用。

王卓说,谁不知道甲鱼好吃,有用哈。只是摆上桌面,大户人家都不屑一顾呢。但是,你知道不?你在东家塘里逮住甲鱼,就等于骂东家呀。

王卓这般一说,看似严重了,但仔细琢磨,隐隐当中也有这个意思。吴绪红迟疑,就在这个时候,管雪凤在岸边高兴,指着吴绪红说,傻子,傻子,把甲鱼抛上来。

吴绪红听到管雪凤居然叫他傻子,再看看手中的甲鱼,想想王卓说的话,心中悲痛,也没多想,就听管雪凤的,直接把甲鱼抛了过去。谁也没有想到,吴绪红就是天才,这么一抛,抛出了问题,也抛出了水平,直接把三四斤重的甲鱼抛到管雪凤怀里去了。

管雪凤站在岸边,看见吴绪红逮住甲鱼,觉得好玩,欢呼雀跃,但是,真要把甲鱼抛到她怀里时,她也是叶公好龙,傻了,两只手连忙拨弄,就是这样,脚下没有站稳,一头钻到水里去了。

吴绪红格外冷静,赶紧游到管雪凤面前,把她搂着,用力游到岸边,在人们吆喝声中,把管雪凤推上了岸。

这件事情按说并不是大事,最起码没有出人命。作为管雪凤落水,也只是喝了几口,受到惊吓,并且还是吴绪红救上来的。但是,毕竟发生了事情。最主要是管雪凤是因为吴绪红在管家塘里逮住一只甲鱼,并且是吴绪红把甲鱼甩到管雪凤怀里,导致落水的,至于管雪凤大呼小叫,让吴绪红把甲鱼抛到岸边的过程,都忽略了,剩下的是尴尬,是激怒,是难以解决的埋怨。

管云龙气疯了,脸发黑,像漆,愤怒慢慢升起,站在那儿,举起文明棍,指着吴绪红,不知道说什么好,咬紧牙关蹦出一句:太不像话了!说过,一屁股拍到地上。

朱来福也感到吴绪红闯了大祸,赶紧跑回来说,东家,他不懂事儿,别跟他一般见识。

管云龙不知道生谁的气好,坐在那里,恼怒地看四周。一大家子,三个闺女,没有儿子,就让人瞧不起,这些年,自己不断努力才赢得尊重,保住这点家业。可今天,这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居然在私人塘里逮住一只甲鱼,什么意思?要说是碰巧,为啥还要往闺女身上甩?是有气还是故意侮辱?想到这儿,管雪凤跳着吆喝着的形象又在眼前飞舞。管云龙就把火气撒在吴绪红和管雪凤身上,认为吴绪红是故意侮辱他,女儿又不争气,给自己丢人了。于是,从地上爬起来,迅速走到女儿面前,看着还在塘里站着的吴绪红,举起手,“吧唧”一巴掌,还骂道,滚回去。

管雪凤也愣住了,一时没有再大叫,旁边的朱来福抱住管云龙,劝说,他不懂事,她不懂事,东家,你就饶了他吧。也不知道是说吴绪红还是说管雪凤,就这般说着。

管云龙瞪了一眼朱来福,气鼓鼓走了。

管云龙走了,管雪凤没有哭,在摸着她爹打她的那一巴掌。

吴绪红还没动,愣在水里,看着管云龙,又看管雪凤。管雪凤等她爹走远了,回过头,牙咬得嘎嘣响,瞪了一眼,看见他还在水里,立即擦了一下水说,你叫吴绪红,是朱来福介绍来的,我算记住了!你等着!

管雪凤说过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头也不回走了。

还愣在水里干吗?朱来福说,她走了,上来吃饭吧。

“傻大个”哭了。哭着,慢慢爬上岸,一句话也不说,擦洗后对朱来福说,我不去了,得回家,爹还躺在**呢。

饭也不吃了?朱来福说这话,底气也不足。

我回去吃。吴绪红回答很干脆。

你等一下,我跑回去给你拿两个馍馍。

吴绪红不置可否,穿好衣服,裤头还在滴水,回头一看,那只甲鱼爬上岸了。此时,四下没人,只有自己还呆在岸边。吴绪红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命呀,注定的。拿起那只甲鱼,找了一根草穿着,提着,急匆匆往家走。

翻过田埂,后面朱来福喊,绪红,等一下。

吴绪红没有答应,大脑一片空白,走得很慢,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朱来福跑了过来,提着一只口袋,口袋里装一条菜瓜,两个馍馍,一块半斤来重的熟肉,交给吴绪红说,馍馍是我到厨房要的,肉是管家让给的,菜瓜是我摘的。忙一大天,饭也没有吃,家里也都吃过了,不能饿着。接着。嗯。

吴绪红忙接着,朱来福看到吴绪红手里提着甲鱼,一惊说,绪红,你也真是的,一只甲鱼,咋看的那么重呢?趁这工夫又下塘了?

不是的,你们走了,甲鱼又爬上岸了。

奇怪。莫不是甩晕头了!朱来福说,咋可能呢?

不信你莫信!你们走了,我要是下塘了,咋那么巧就能再逮住一条呢?难道说,管家塘里都是甲鱼?

朱来福哈哈大笑,笑过说,有点意思。真是找死,本来甩到塘里了,还爬上岸,天意呀。

吴绪红再也忍不住了,边流泪边解释说,来福,俺爹是肺痨,先生说,长期喝药很伤身体,需要补品,还说母鸡汤、甲鱼汤是大补,没想到下塘洗澡就逮住一个,说实话,真是舍不得甩。哎,我也不知道大户人家哪有那么多忌讳,一只甲鱼,都不吃的,东家还生气,我真是不知道为啥生气?

这个嘛,可能是误会。朱来福说,说别人是甲鱼,骂人的。东家往这方面想多了。再者,东家没儿,三个闺女,一提到传宗接代,就十分敏感。你逮住一只甲鱼,又是在他的塘里逮住的,那个死王卓,不是我们村的,经常来这里,也不知道干啥,我看就不是个东西。这次东家车水,他趴在杆子上,只管跑,一点也不使劲儿。又故意挑事,东家当真了。这个,你别介意。

哦,原来是这样。吴绪红说,你遇到机会跟东家解释一下。

行。

只是,雪凤挨了她爹一巴掌,临走瞅我一眼,怕是记恨我了。

也不是的。她就是那个性子,不打紧。朱来福说,她不会记仇。就算埋怨你,一个大闺女,你个爷们,井水不犯河水,也不会咋样。

吴绪红一听,不知道说什么好,看着朱来福说,要是遇到机会,你还是帮我解释解释,省得产生误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那行,我记着。朱来福又说,我们还是好朋友。天黑了,月亮小,又是大热天,毒蛇多,注意路。说过走了。刚走了一步又转回头说,管雪凤在大门口遇见了,问你呢?

问我?吴绪红来了精神说,问我啥?

问你兄弟几人。

吴绪红很紧张,说,你咋说?

一个呗。朱来福说,你不就是你一个吗?

嗯。吴绪红说,她问我兄弟几个,啥意思?

我也不知道。走吧。绪红,这个人不好惹,还是远点。

吴绪红以为管雪凤对他有意思,满怀希望,还找人到管家提亲。管家说,提亲可以,倒插门。吴绪红的爹不同意,以为不孝,因此病情加重,不到半年去世了。

爹死后,吴绪红又缠着他妈到管家提亲,他妈说,你爹才过辈,万万不能。要是提亲也得开过年再说。吴绪红害怕夜长梦多,时常跑到山上,对着管家瞭望。

这些事情,管雪凤都知道,因为管家的更楼就建在凤凰山的山洼,又是面朝东方,从窗户里就能瞧见凤凰山的动静,更何况吴绪红故意让她发现呢。

管雪凤看见吴绪红站在山坡上,就搔首弄姿,对镜梳妆,还把窗户打开拿箫吹,换衣服就站在窗户前面。透过窗户,能看见影子。

有时候影子比真人更动人。在吴绪红大脑里,管雪凤的形象模糊了。一会儿是西施,一会儿是七仙女,一会儿又是嫦娥。总之,在变幻当中,也在美化当中。就是这些摸不到只能看见的魅影搞得他心神不宁,还神经兮兮地用梧桐叶剪成白天看见的人影。

吴绪红也找到朱来福,带信给管雪凤,管雪凤不回信;吴绪红让朱来福帮邀管雪凤,朱来福犹豫,对吴绪红说,你在信上写明。

吴绪红说,每次都写明了。

朱来福硬着头皮对管雪凤说了,管雪凤眼睛慢慢变小,哈哈大笑,轻飘飘说了一句:不见。

八月十五,月亮高悬,管家在楼顶点上蜡烛,女眷赏月,唱歌跳舞。管雪凤大显身手,吹笛子,唱大别山情歌,特别是那首《小小鲤鱼压红腮》,歌词是“小小鲤鱼压红腮,上游游到下呀嘛下江来。头摇尾巴摆呀哈,头摇尾巴摆呀哈,打一把小金钩钓呀嘛钓上来。小呀郎来呀啊,小呀郎来呀啊,不为冤家不到此处来。”吴绪红听着,感觉简直就是管雪凤专门为他唱的,呆在树上,看着楼顶上人影婆娑,真的是如痴如醉呀。

因为是夜晚,又是八月十五,白天热,夜晚凉,吴绪红去时穿短褂短裤,猫到凤凰山的一棵松树枝桠上偷看。开始还可以,到了半夜,下起露珠,山风也刮起来,管家把火灭了,点起了罩子灯。在灯光中,歌声清脆,笛声悠远,很容易让人沉醉。这时,忽然游来一条蛇,对他的脚板就是一下,吴绪红“哎哟”摔到地上,好在树不太高,没有摔折。吴绪红爬起就往家跑。他妈知道蛇毒治疗方法,找药敷上,在家养了半年,到第二年春才好。

吴绪红生病了,管雪凤在窗户下看不到,通过朱来福了解,委托朱来福送好多吃的东西,还把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手帕送给吴绪红。一个姑娘,哪有这样的手帕?后来才知道,那是王卓送给她的,当时收下了,转手倒卖给了吴绪红。

吴绪红收到礼物,情不自禁,算是死心塌地对管雪凤好了,并当场写下“永结同心”四个大字,又让朱来福回送过去。

管云龙知道此事,到吴家问罪。因为有物证,吴家也不好抵赖。没办法把本家吴承轩找来调节。吴承轩两边撮合,算是把吴绪红妈说通了,同意倒插门,就算没生过儿子。但是管云龙又不同意了,觉得吴绪红虽说人高马大,但是家太穷,再说了,接触几次,总觉得做事离谱,不想同意。挨着吴承轩面子,不好当面拒绝,就说,回去问问闺女她自己。没想到,管雪凤听了,哈哈笑,笑够了,说了一句:做梦,除非天下的男人都愿意为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