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绪红夜里睡不着,只能坐在蚊帐里斜视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月亮落得早,只有星星在天上忽闪,吴绪红就觉得那不是星星,那是雪凤的眼睛,似乎对他微笑。越是这样,越是感到有希望,觉得能够把星星摘下来。直到下半夜,蚊帐顶上滴下湿漉漉的露水,凉爽地滴在的脸上,他才感到疲倦,呼呼睡着了。

吴绪红还在梦中,似乎还没有睡着,他妈已经喊他,说是趁早。

吴绪红坐起来,头有点晕,揉揉眼睛,天也已经大亮了。

夏天,就得赶早,得赶在太阳出来之前。还好,帮工来的也早,他妈已经把饭做好了。一张方桌四个人围着,算是比过年还要丰盛。哧溜哧溜喝着稀饭,每个人又吃了两大碗干饭,算是对车水的特别照顾了。

给吴绪红家车水并没有故事,吴绪红家的秧田少,半天时间也就把水车上了。看着浑嘟嘟的一田水,就像给秧浇上了一层油,吴绪红的妈高兴得不得了。帮工的知道吴绪红的爹得了痨病,又是热天,都在厨房的偏屋吃的饭。朱来福倒是进去了一趟,觉得吴绪红的爹睡的那个屋有点腥臭,没有多呆,捂着鼻子出来了。出来见到吴绪红,就说,大伯这病咋不治呢?吴绪红说,到县城去了一趟,找到县城一个“神医”,他说爹这病是痨病。痨病,“神医”说,就是扁鹊在世也救不活。

朱来福一愣说,那咋办?

吴绪红心里难过,只是说,没办法,挺着。

朱来福也没有办法。该走了,就说,东家回来对我说,初八早上你去。

初八,今天是初几?吴绪红有点高兴,心里想着,到那天兴许还能见到雪凤呢。

今天是初四。

哦,那行。要是不改时间,就不用通知了。吴绪红说着派着,觉得时间太长。

朱来福看吴绪红有点疲倦,说,你得休息好,东家田多,说不定得一整天。

不怕。吴绪红喜滋滋的,心想,越长越好,时间长,机会多嘛。

那我走了。

再玩一会吧?吴绪红说,不知道你东家“公子”在哪儿上私塾?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私塾在家里,东家每年给蒋先生二十石稻,十石麦,三个女儿,你那天见到的是老大,叫管雪凤。

我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脾气……吴绪红说,那天把我吓了一跳。

你才不跳呢,你当我不知道,你老盯着,我跟你说,她可不好惹,拐(凶)着呢,再说了,大伯病着,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说过,洗洗手,放下裤边,走了。

路上,朱来福也许是受到吴绪红的感染,情绪来了,看着茫茫大山,走过一条田埂,见到田冲的水哗哗流,朱来福弯下腰,掬一捧喝,顺便洗一把脸,起身,擦掉脸上的水珠,唱起了商城民歌《打黄瓜》:“小姐姐在园里摘黄瓜,小哥哥在外面甩渣巴,打坏了母花不坐果,打坏了公花不开花,开开园门将你骂。——砍头的,作死呀,难道你不想吃黄瓜?”

“渣巴”也叫泥巴头子,就是晒干的泥巴,很硬;“坐果”就是结果。

朱来福唱了一遍,歌声在山边儿回**,似乎还感到不过瘾,又唱了一遍,直到翻过龙嘴,看见凤凰山那洼窝里的高楼,知道快到了,才停住歌声。

管家不是不着急栽秧,也很急。管家一共有五十多石田,大部分租给别人耕种,收地租就行了,还有几石田自己耕种,主要依靠像朱来福这样的长工。佃户用水,也用管家的。管家塘堰五口,都挨着田地。对于别家耕种,管家管不了,但是管家自己耕种,就有点讲究。管云龙很迷信,算去算来,初八是好日子,有利于生发,于是就把车水定在初八。

天没亮吴绪红就起床了,跟妈说一声,要给人家车水,吴绪红的妈说,大热天,走路过点细,山路毒蛇多。吴绪红答应唉,披着褂子走了。

吴绪红也应该走朱来福走过的那条路,因为出门时天麻麻亮,吴绪红就想早一点去到管家,又怕去早了管家大门还没有开,在外等不太合适,就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有点弯,但是,是大路,好走些。走着走着,管雪凤又出现了,那种泼辣的性格在他眼前不停晃动,吴绪红就格外高兴,于是就想起听过的花鼓唱《俺跟二姐隔条河》,轻哼起来:“俺跟二姐隔条河,丈夫打她俺望着。有心上前去拉劝,面条子点灯是不着。腿弯子抽筋疼坏我。”“面条子”就是手擀面,“是不着”就是感受不到。

轻哼一遍,觉得不过瘾,吴绪红埋怨自己,唱的是啥耶?雪凤有丈夫吗?于是又唱起山歌《乖姐本是陷人的坑》:“鸦雀叽喳要天晴,斑鸠叫唤要天阴。棺材本是装人的斗,乖姐本是陷人的坑。坑坏了多少青年人!”

唱了山歌,吴绪红感到还是山歌好,能吆喝,痛快,但是,又觉得词不达意,不能把心思拨拉出来,于是,翻江倒海寻思,又唱了一首《丢开稗子秧发旺》:“郎比稗子姐比秧,稗子扒在秧根上。瞧水大哥心肠好,拔了稗子秧发旺。”

吴绪红唱了,自己傻笑了,笑着说,唉,这些山歌咋都对不上呢?还不如自己改一改。于是,按照原曲调唱了一遍改了的歌词:“郎比稗子姐比秧,稗子扒在秧根上。拔去稗子秧流泪,谁再为我挡风霜。”

这般唱着,过瘾,不仅把心中郁闷呼喊出来了,还感到浑身轻松多了,不觉翻过几条田埂,又越过一条冲,爬上凤凰山,站在山坡上,看管家的更楼。管家正在烧早饭。树林包裹着的管家,不仅是雾,还有一团烟。

很让吴绪红失望。从去到吃过饭,只见到五十多岁满脸皱巴皮腰有点驼背的管家。也行管,逃荒要饭来到这里,扯到一家子。人比较本分,无依无靠,就在管家帮忙。

吴绪红似乎在寻找什么,管家也问了一下,是不是需要帮忙,吴绪红赶紧说,没什么,就觉得好奇。还说,东家的房子气派。管家不知道黑不溜秋的小伙“傻大个”用意,笑笑,也没有回答。

聚齐了,开始开饭。

方桌就放在餐厅,专门招待客人的。管家虽不是豪门,但是从餐厅看,还比较阔气。吴绪红看着,与自家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就觉得管家是大户。越是这般看,就越自卑。好在不一会儿都到齐了,这些人都是近邻,本来都认识,不认识的一介绍也就知道了。吃不言睡不语,寒暄几句之后,呼呼啦啦,一顿饭吃了,拍拍肚子,说一声:走,干活。也就走了。

照样是吆喝,照样有人使劲儿擂鼓。吆喝声响彻云天。可是那天一点云彩也没有,万里晴空,太阳太使劲了,显得苍白,悬在天上,像明晃晃的小圆镜子,照得人眼都睁不开;又好像明晃晃的砍刀,搁在脖颈上,冷飕飕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有一种被火烤焦的疼。每个人都**上身,穿粗布裤头,肩膀搭一条湿漉漉的粗毛巾,穿着草鞋,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在车轱辘上拼命跑。

管家的田真多,车了一上午,好像都流到地缝里去了。看看附近的田块,仍是白的,远处还冒着白烟。下午,太阳被凤凰山背住了水才回头,田里涌起一层薄薄的水。此时管云龙来了,说了一句“辛苦”,说过,又说,要不,明天还干半天吧,还请大家帮衬。

车水里有个范老五,好像有急事,就说,东家,你放心,我们还有一个时辰就好了,保证让你家插上秧。说过,对大家说,明天,堂弟定亲,让我帮衬。够伙计,就帮衬使劲儿。

哦,原来有偏呀。朱来福说,你个狗日的,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为你干了。

对不起兄弟,要不是你邀我,我还顾不上来呢。范老五说。

行。再加把劲儿。东家,你在这儿,只要你说停我们就停。朱来福说过,第一个上了水车,喊声“吆喝”,接着“吆喝,吆喝,吆喝——”,是劳动号子,就车了起来。

管云龙眯着眼睛,带着微笑,拿着文明棍,躲到树荫下去了。

车水灌田是奇怪的事情,就像沙漠,一眼望不到头,要是急着走,越走越感到绝望,但是你要是不急,说不定在某一天的什么时候就看见了前边的绿洲。这不,一使劲儿,不到一个时辰,晚霞还没褪尽,管云龙就招手说,下来吧,好了,辛苦了!

用挥汗如雨来容易一点也不过分。一说下来,大家都感到渴了。下了水车,骨头就散架了。看看西边,范老五说,还是加把劲儿好,有道是“西边出鱼鳞,必定晒死人”。你们说,明天还能干吗?

你们洗洗,我回去让管家上饭。朱来福又对管云龙说,东家,你帮不上忙,站在这儿冒汗。也别客气了,他们自个招呼,请你回去吧?

吴绪红也累了,听了朱来福这么一说,就走到石漂上,弯腰喝了几口塘水,感觉甜的,于是衣服也没有脱,一头扎进水里去了。等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岸上,有人高呼,看看呀爸爸,看看呀,那是谁呀,咋在水里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