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多位烈士的遗体就地进行了掩埋,唯独把罗金堂的尸体带回了方庄。这是江山定下的。
李兰贞因为有了身孕,江山担心她受不了,打算不让她见丈夫的尸身,开个简短的追悼会,埋葬之后,再把她领到墓地,做一个告别,也就罢了。
她不同意。
一大早,她就听到了丈夫的死讯,杨淑芳和蔡小梅过来陪伴她,她木呆呆的,一声不吭,也未流泪,像吓傻了似的。两人说了一大堆劝慰她的话,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江山、杜宗磊、刘子厚等首长来到她的住处,她只说了一句话:“我要看老罗最后一眼。”
罗金堂的尸身暂时放在打麦场边上的一间茅草屋里,杨天龙带几个战士看守着。杨淑芳和一个护士搀扶李兰贞过来,江山等人跟在后面。进了茅屋,看到地上放着一副担架,一条白布单蒙在上面,显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李兰贞缓缓蹲下,呆愣片刻,欲伸手去揭白布单。江山也蹲下,小声道:“慢着。”她住了手,抬眼望着江山。江山道:“李兰贞同志,无论怎样,你要挺住……一定挺住啊……”
江山泪水滚落下来。众人也都热泪涟涟。
她点点头,轻轻揭开白布单,她先是看到他弹洞密布的、像马蜂窝一样的大腿、肚腹、胸脯,全身都是凝固的血斑,紫黑色的躯体宛如一截冷却了的钢锭,无比地坚硬;她继续往上揭白布单,又看到了他粗短的脖子……
人们都扭过脸,不忍再看。
白布单全揭开了,她看到丈夫脸上盖着一顶棉军帽,她拿开军帽,赫然发现脖子齐茬茬地被砍断,竟然不见了丈夫的头颅!
她一阵哆嗦,半天才道:“老罗的脑袋呢?”
杨淑芳等人哭出声来。
原来黎明时分,江山带人冲进固庄,敌人已逃窜,收拾乱七八糟的尸体时,怎么也找不到罗金堂,后来人们见院子中央一具没有头颅的尸身,怀疑是罗金堂的,刘子厚过来辨认一下,确实是罗金堂,江山便吩咐用马车拉回了方庄。
李兰贞呆呆地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如纸。杨淑芳边哭边扶住她,怕她挺不住。江山泣不成声,道:“是我害死了老罗。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我早该把冷长水这个混蛋一撸到底,可我有私心,想着他和我一起出来革命,我想保他,结果让他害死老罗……李兰贞同志,我对不住你啊……”
刘子厚哭道:“老伙计,如果昨晚我在团部,你是不会死的,都怪我啊……还怪我老婆,非要赶这几天生孩子,让冷长水这混蛋钻了空子……”
第二天,杨天龙赶一辆马车,一路颠簸来到徐水镇,直接奔炮楼而去,到了吊桥下面,被站岗的鬼子拦住了,鬼子一拉枪栓,一个伪军喝问:“干什么的?”
杨天龙不说话,撩起车篷上的棉布帘,搀扶李兰贞下了车。李兰贞说:“我找松本清扬。”
“你是什么人?”
“我是八路军团长罗金堂的爱人。”
伪军冲鬼子耳语几句,鬼子进了炮楼,一会儿工夫又跑出来,吩咐伪军放下吊桥,然后带李兰贞一个人进了炮楼。
松本清扬站在炮楼内院的青石台阶上迎接李兰贞,他原本左肩中了一刀,吊着绷带,他不想让来人看到受伤的样子,取下了绷带。现在看上去,他一身笔挺的军装,没佩带武器,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精致的鼻梁上挂一副小巧玲珑的眼镜,看上去彬彬有礼,根本不像刚刚指挥过一场屠杀的鬼子魔头,倒像一个爱好和平的青年军人。
李兰贞走到他面前,冷冷地望着他。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稀有的美丽的女人。美人新寡,由于悲伤,更显得无比冷艳。他实在想不到丑陋的罗金堂竟会娶上这么漂亮的女人,也许这便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美人爱英雄吧。
二人都不说话,沉默了足有一分钟,他才开口道:“你就是余小姐?”
她微微摇一下头:“不,我现在叫李兰贞。我是罗金堂的夫人。”
“哦,罗夫人,你好!你大老远跑来,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要完整装殓我的丈夫,不是无头的丈夫。”
昨天,她坚决要求讨回丈夫的头颅,不能让他尸身不全下葬,江山、杜宗磊他们拗不过她,商量来商量去,都认为只有她出面,徐水炮楼的鬼子才有可能交还头颅,考虑到她父亲毕竟是伪龙城市副市长、皇协军师长、龙城警察局长,料想日本人不会为难她,至少她不会有危险,所以今天一大早,派杨天龙陪同前来。
松本清扬早已猜到她来的目的,一阵默然。那晚他命人砍下罗金堂的脑袋,原本是想择日送到龙城去邀功,如果可能的话,再带到各个炮楼、据点去巡回展览,让他们见识一下这个六七年来令皇军头痛不已的八路军悍将,是怎样一副尊容,借此助长一下大日本皇军的志气,同时扬一下他松本中佐的威名……
现在看来,他得改变主意了——他无法拒绝一个妻子对丈夫的一片深情,而且她又是如此的美丽不凡,他不忍让她空手而归。
“夫人,请跟我来吧。”
他在前面走,李兰贞跟上。他将她带人一个房间。靠墙有张木桌,布置成了一个香案,三炷香在袅袅升腾,香案上摆着一个大木匣。松本清扬打开木匣盖子,说:“他在这里。”
她心惊肉跳地移步上前,看到木匣里面,放着一尊大口瓶,一颗硕大的头颅浸泡在药水中——青森森的脑壳、小眼睛微闭、腮帮上有几粒若明若暗的麻坑、招风大耳,正是她的丈夫罗金堂!
她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从昨天到现在,她粒米未进,脸色灰暗,浑身麻木,还没有留过泪,现在更不想在敌人面前流泪,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松本清扬一脸的敬意,道:“我们是两个国家,罗团长为他的国家,我为我的国家。但我敬佩他的英勇,敬佩他的精神。中国有句古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罗团长做到了。死亡是一种艺术,你看罗团长的面容,是多么安详,就像睡着一般,没有痛苦,没有遗憾……从昨天到今天,我的部下都已经瞻仰过罗团长。让我们日本人这么敬佩的中国人,实在不多……”
一个鬼子抱着木匣往外走。
她缓缓跟在后面。
炮楼内院宽敞的过道上,几十名日军官兵分列两侧,齐刷刷地敬礼……
回去的路上,杨天龙想安慰李兰贞几句,但他不爱说话,不会说话,他只能尽量把马车赶得平稳一点,李兰贞有身孕,不能颠坏了她。
江山、杜宗磊率众迎接罗金堂的头颅归来。野战医院的医生把他的头颅缝合在他的身子上。护士端来一大盆热水,李兰贞不让别人动手,用毛巾蘸水,轻轻擦洗丈夫**的肌肤,擦得非常仔细。然后,在别人帮助下,给他换上当年申之剑送的那件呢子大衣,这件大衣他一直没舍得穿,还是崭新的。
收拾妥当后,人们都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望着冰冷如铁的丈夫,眼泪终于滚落下来。这两天有人说闲话,说罗团长牺牲后,没见她掉过一滴泪,会不会是她和他没感情?毕竟是组织出面撮合的关系,感情基础不牢。
此刻,她伏在他的尸身上,泣不成声。她说不准是否爱过这个男人,可能有时爱,有时麻木,有时不觉得。但这个男人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丝毫不作假,敢作敢当。他出身卑微,原本是个乡野匹夫,革命事业把他变成一个英雄,一个顶天立地、连敌人都敬仰的英雄,她成为这种人的妻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此刻,她想告诉他,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一定把孩子生下来,给罗家留一棵苗儿。
江山一挑门帘,进来了,走到他的尸体前,半蹲半跪,双眼含泪。以前,他对罗金堂又爱又恨,常常拿他没办法,还得指靠他。现在,罗金堂一死,他才感到,他的一条臂膀被卸掉了,以后靠谁冲锋陷阵?
她哭着告诉江山,那次罗金堂带她回老家七里寨,主要目的是为侦察一下天柱峰,看看用什么方式拿下它,他已经有了计划。他朝思暮想,早点打下天柱峰,给江司令一个交代,报答江司令的恩情……
江山听罢,恸哭道:“这些我都知道。老罗你走了,谁帮我打天柱峰呀……”
认识江山这么多年,她几乎没见他哭过。他母亲死时,他都没这样难过。罗金堂死后,他不顾及司令员的身份,难以自禁,几番痛哭。
埋葬罗金堂那天,飘着大雪,山川大地,村庄道路,目力所及,一片银装素裹。罗金堂的棺材在震耳的枪声中落入无底深渊。
往回走的路上,杨淑芳紧紧搀着李兰贞。走着走着,李兰贞感觉下体一热,有一股灼热而黏稠的东西,随着大腿滚落下来……
她流产了。
这成为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她深感对不起先夫罗金堂,有负于他,亏欠了他。
从此,她失去了生育能力,终生未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