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全都朝着松本清扬和冷长水所预想的方向发展,仿佛一切皆是天意。
这一阵平安无事,刘子厚等几个团领导都不在固庄,碰巧李兰贞又有了身孕,罗金堂大喜过望,冷长水借机把他灌醉。在他睡下以后,割断了通往他住处的电话线,这样就不会有电话把他唤醒。
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
深夜一点多,作战室接到几个哨位的电话,说有敌人来袭。接着是三个方向枪声大作。冷长水假借给罗金堂打电话,放下电话后,编造说,团长命令部队马上撤退,随即下达了各营往方庄方向紧急撤退的命令。他以组织督促二、三营撤退为由,离开作战室。出了院子,遇到小孙,他吩咐小孙去保护团长。小孙走开后,他绕到作战室后窗根下,割断了所有的电话线。
正要溜出庄子时,恰恰他又遇到了跑过来的小孙。小孙说:“冷副团长,团长命令……”话未说完,他趁小孙不备,突然开枪,撂倒了他。
罗金堂进入作战室之后,与外界的联系全部中断,他命令几个参谋人员去组织团部剩余人员,固守待援。由于冷长水往外走时,命令途中遇到的所有人抓紧撤走,所以最后只归拢了一百五十多人,而且一半以上是后勤闲杂人员,战斗力并不强。
局势顿时急转直下。
大约半个小时后,松本的部队团团围住庄子中心相连的两个院落。这时候罗金堂就是想撤走,已经不可能。
本来打阵地战和村镇攻防战,八路军远不是日军的对手,现在罗金堂以弱打强,人数又不占优,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扭转战局了。
松本没有急于派兵出击,而是命令手下,先往那两个院子扔手雷。数百颗手雷鸣叫着飞进去,发出轰轰隆隆排山倒海般的声响,火光冲天,大地震颤,不少人被炸飞,残肢断臂跃上了房顶和院墙。
松本尚未组织冲锋,仅仅一阵下冰雹一般的手榴弹雨,就让里面的人死伤过半。
罗金堂向来以不怕死著称,死神每每绕着他走。但他知道,早晚会有死的那一天。而今,自己的死期,终于到了。
一个参谋爬到他身边,大声道:“团长,我们掩护你冲出去……”他笑笑,往哪儿冲?敌人团团围住,看这阵势,今晚插翅也逃不脱。冲是死,不冲也是死;冲,死得更快,出门就得死;不冲,还可以多活一会儿,多打死几个鬼子。
以他那种打仗不要命的劲儿,早该战死。能活到今天,已是万幸。死,他没遗憾。他娶上了如花似玉的老婆,老婆又怀上了他的种,他一个杀猪的屠夫,能有这样的福分,还有啥不知足?天下有几个屠夫能有这样的命?
现在他微微有点后悔的是,在明知道冷长水投敌、部队撤走的情况下,不该硬撑,应该当机立断,先撤出去,找到部队再回头收拾这股敌人。现在想来,他有点托大了,这都是胜仗打多了,骄傲了,不把对手放眼里了,冲动了,才造成这个局面。
常听人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他以前所谓百战百胜,少有败仗,到头来,总会有一个败仗找上身来,让你陷入灭顶之灾。这都是命。
唯一感到对不住的,就是身边这些年轻的小兄弟,由于他的失误,使他们过早地夭折……
风减弱了一些,月亮偶尔露一下脸,院子里,硝烟渐渐散去,除了伤者的哀号和垂死者的呻吟之外,院墙外面,一时安静下来。他命令守卫后院的人都撤到前院,严阵以待。
片刻过后,只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喊叫——
“罗团长!罗金堂团长!只要你投降,太君说了,可以保你不死……”
他听出来了,是那个高翻译官的声音。
他摸出一颗木柄手榴弹,拧开盖子,咬掉铁环,扬手朝声音来处扔过去。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有人惨叫,声音像来自地狱。
他走到院子中间,大声吼道:“还能喘气的都听着——弟兄们!鬼子要上来,给我放近了,瞅准了打……我告诉你们,我罗金堂是不准备活过今晚!是男人,是中国男人,就要站着死!不该跪着活!只要是我罗金堂的兵,不能有一个当孬种。弟兄们!都听清了吗?”
四周响起七零八落的回答声,众人纷纷道:“团长!听清楚了,我们不怕……我们跟你一块死……”
他眼眶一热,嗓子一哑,咳嗽两声,大声道:“弟兄们!下辈子,我罗金堂还要带你们打鬼子……都听我的命令——手脚还利索的,爬上房顶,受了伤的,守住院墙,上来一个干掉一个!”
战士们立即行动,纷纷找到了自己的射击位置。
随着又一拨飞落的手雷爆响过后,日军开始冲锋,从四面发动进攻。这院子原是地主王鑫堂家的宅院,一门两进,前院为主院,是固庄最好的建筑,全是青砖瓦房,院墙也是青砖垒就,比较坚固,几百颗手雷竟然没有炸塌一角。罗金堂指挥众人,伏在围墙上、房屋窗台上,还有房顶上,居高临下射击……
厚重的大门被手雷炸中,起火燃烧,门板倒下了,但门楼还在,唯一的一挺轻机枪封锁住大门洞,有这挺机枪在,日本人就无法从大门攻进院子。
松本清扬指挥敢死队,一连发动了三次冲锋。
第三次冲锋时,有七个鬼子从墙头翻进了院子。罗金堂用手枪击毙其中一人,夺过一支三八大盖,接连刺死两人,余下的四个被其他人干掉。
松本紧接着组织第四次冲锋,决定先用集束手榴弹炸毁一段摇摇欲坠、即将倒塌的院墙,从这里打开突破口。站在他身后的冷长水观察一下,提醒道:“松本君,事不过三,对方可能都死光了,走大门吧。”
松本当然不会听他的,坚持炸墙。一阵轰轰的响声过后,五六米长的一段围墙轰然倒塌。松本挥动指挥刀,十几个日军呈战斗队形,边放枪,边逼近围墙豁口。无论是房顶上,还是墙头上、房子里,已经没人开枪还击。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日军纷纷猫腰从豁口进入院子……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风停了,月亮露了脸儿,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天空,天气寒冷,一派肃杀之气。偌大的院子里,一堆堆的战火即将熄灭,灰烬四起,血腥味扑鼻。房顶屋檐上、门槛上、墙根下、院子的角角落落,到处是尸体,到处是残肢断臂,到处是炸坏的农具、家具和枪支……
人都死光了。
但是院子中间,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站成一座雕塑样,身上都是血,像是一座紫黑色的雕塑。他手中拄着一支刺刀弯曲的三八大盖,一动不动,弄不清他是死是活。
上百名日本人陆续进入院子,团团围住他。
他还是一动不动。都以为这人死了。
然而,他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吼叫。离他最近的日本兵吓得纷纷倒退。只听他嘶声喊道:“天皇的穷亲戚,有种你就滚出来吧!”
松本清扬手扶指挥刀,缓缓走了出来,走到离黑雕塑三丈远的地方,停下。人们都看着他。他居然出人意料地双腿一并,一个立正,然后恭恭敬敬地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冲面前的黑雕像行了一个军礼,放下手,微微一笑,道:“罗团长,你还好吗?”
“马马虎虎。”
“罗团长,今晚本人不请自到,抱歉啦!不过,今天你虽然败于我手,但我仍然佩服你。”
黑雕塑哈哈一笑,道:“老子还没死呢,谁胜谁败,还难说呢。”
松本清扬摇摇头:“以前屡屡输你,但我只赢一次,赢最后的一次——最后赢,才算赢。我打败了大阳山八路的战神,那么,我就是大日本皇军的战神!哈哈哈……”
“战神不是自封的。”
“罗团长,不要争了,你败局已定。”
“好,那我问一句:如果没有冷长水这个中国败类帮你,今晚你能赢我吗?”
松本诚实地说:“不能。”
“这就对了,没有吃里爬外的内鬼帮忙,你们外国人是打不赢我们的。”
“罗团长,今晚咱们不论输赢,我们是朋友嘛。罗团长,据我所知,你的岳父如今在龙城,他是皇军的人,你为何不像他那样,也为皇军服务呢?皇军不会亏待你的。”
“岳父?哈哈哈,我问过我老婆,他们早已断绝父女关系,本人不认他这个当汉奸的岳父。”
“罗团长,时候不早了,我不想多说。我最后再劝你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如果投降皇军,我保你荣华富贵。”
“免了吧!老子活够了!”
“你真不怕死?”
“砍头只当风吹帽,少啰唆!”
话音未落,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杀猪刀,用尽最后的力气,右臂猛地一抖,闪亮的刀子奔着松本清扬的胸膛直飞而去……
众鬼子发出“嗡”的一声惊叫……
松本清扬本能地一歪身子,飞刀“哧”的一声,插入他的左肩胛骨。与此同时,他拔出腰间的王八盒子,弹匣里的子弹全部倾泻出去……
罗金堂轰然倒下了。
躲在暗处的冷长水,不忍再看,扭过脸去,习惯性地抬手摸一下少了小半边的左耳朵。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内心感到十分的孤独。
这当儿,从东面的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还有冲锋号声。显然,八路军增援部队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