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北风冷飕飕地刮过来,月亮隐去,阴云翻飞,星星全都不见,伸手不见五指。

这已经是一九四四年秋末冬初时节,天边传来隆隆的闷雷声,把睡梦中的罗金堂惊醒。刘子厚爱人这几天要生小孩,回方庄了,其他几个团领导,也都因为有事,不在固庄,团部只有他和冷长水值守。昨天下午,李兰贞打来电话,说是她这两天老是呕吐,吃不下饭,吐酸水,蔡小梅过来看了看,说是可能怀上了。这消息把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放下电话,脱口骂道:“他娘的!老子撒下的种子,到底发芽了!”他打算刘子厚一回来,就回去看看女人,争取陪她多住几天。

晚饭时,冷长水听说他“留种”有了门儿,特意让炊事员打开一瓶老白干,非要陪他喝两盅。他在老家当屠夫时,馋酒,却因为穷,喝不上;后来当了团一级领导干部,想喝酒,不是难事了,他却逐渐远离了酒,怕喝酒误事。因为老婆有了孕情,这晚他架不住冷长水三劝两劝,借着高兴劲,大半瓶都让他灌进肚里,头脑有些昏沉,走路脚下直打晃儿。冷长水说:“团长,让小孙送你回去,今晚我在团作战室值班,请你放心睡你的大觉,有事我会及时报告。”

半夜里,一阵沉闷的雷声把他惊醒,让酒给闹的,脑袋昏沉得很。都到冬天了,天上还在打雷,也真是少见。他翻个身接着睡,突然感觉不对劲——伴着雷声,他似乎听到了一阵阵密集的枪声!而且枪声就在村外不远处。他摸到炕头的电话机,想问问作战室什么情况,但是话筒没一丝声音,估计电话线让大风给扯断了,这种事以前常有。

他腾地爬起来,这时酒也醒了,头也不疼了,胡乱穿上衣服,没找到帽子,拎起枪就往外冲,与急急跑来的小孙撞了个满怀。

“小孙,什么情况?”他问。

“团长!敌人上来了,冷副团长让我保护你。”

此时深夜两点多钟的样子,除了哨兵和值班人员,人们都在沉睡。风还在呼呼刮着,闷雷还在远方响着,这时候枪声稀落下来,不留心几乎听不到。

他冷静地判断一下,发现西北方向的枪声更密集,那个方向正对着徐水镇,他道:“小孙,不要慌,你赶紧回去告诉冷副团长,命令二营立即朝西北方向出动,阻击敌人!三营就地做好战斗准备!其他几个营做好增援准备!听明白了吗?”

小孙答道:“明白!”转身往前跑去。

他虽然感觉到了危险,但他并没有慌乱。以他的经验,日军很少夜间出动,他们不习惯夜战,因为他们的重火器夜间难以发挥作用,他们喜欢黎明时分出动,而八路军最拿手的就是夜战和近战。这股敌人很有可能来自徐水镇,他们是离固庄最近的敌人。他突然想起前不久坐下喝酒、送机枪的松本清扬,那个天皇的穷亲戚,会不会是他来凑个热闹?

他往团部作战室走去,边走边考虑是否需要给分区作战室打个电话报告一下,当然不需要他们增援,他一个整团放这儿——二营、三营跟团部驻在一起,一营、五营驻扎在南边五里远的小李庄,四营、六营驻扎在东边七里远的马庄,他的部队呈品字形摆放,按说没有两个大队的日军,是啃不动的。而徐水镇的敌人,也就一个大队,满打满算三百多人,况且不可能都出动,顶多能来两个中队,这点力量想拿下固庄,那是痴心妄想,是做梦!他甚至不需要动用外围的四个营,仅用驻守固庄的这两个营,加上团部的警卫分队,就有很大把握消灭这股来犯之敌。他又想,鬼子主动找上门来,那是更好,先吃掉它这一股,然后乘胜追击,百里奔袭,一举端掉徐水镇这个重要据点,那么整个大阳山北麓的鬼子据点,基本都被拔除了……

他决定,先不给军分区报忧,等把这股偷袭的敌人拿下,再报喜不迟。

他住的地方离团部作战室隔着两个胡同,往作战室走去的时候,他的心情居然是轻松的,天下掉馅饼一般,给他送来这么一个歼敌的大好时机,他有理由感到兴奋。

不远处的胡同里,砰的一声枪响,有人倒地的声音,接着是凌乱的脚步声。他顾不上这些,裹紧大衣,加快了步子。

迈进作战室,三四个参谋和几个通信员正在收拾东西,急慌慌的,一副要撤退的样子。他喝问:“你们干什么?冷副团长呢?”

一个参谋上前说:“团长,冷副团长说是你马上过来,他去组织二、三营撤退,出去有一会儿了。”

他一个惊愣:“什么?撤退?谁让撤退的?”

参谋们都有些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七嘴八舌、乱哄哄地补充道:“团长,半个多小时前,西边、北边,还有南边三个方向都响起枪声,几个哨位都打电话报告,说是发现鬼子上来了,像是敌人大部队来偷袭。冷副团长马上给你打电话,汇报说,突然发现大批敌人,从三个方向包围了固庄,具体情况不明。他放下电话,就对我们说,团长命令,各营不得恋战,立刻往方庄收缩撤退……”

罗金堂蒙了——难道睡梦中自己接过电话?下过这样的糊涂命令?他一时记不起来,突然又想起什么:“哎,小孙呢?怎么没来?”

众人都摇头,说没见到小孙。

冷长水不见,小孙也不见,难道这两个家伙怕死,都开溜了?

小孙不可能跑,他跟自己好几年了,从来不怕死,他很可能奔向二、三营传达自己的命令去了。那一定是冷长水有问题——昨晚他变着法儿灌酒;作为值班首长,规定不允许离开作战室一步;如果要撤退,也应该是最后一个撤——他竟敢擅自离开,说明了什么?

罗金堂突然感到后背发凉。这会儿,枪声离这儿越来越近,似乎前头的敌人已经摸进了庄子,与团部的巡逻兵交上了火。此刻他顾不得多想,摸起电话,但是几部电话全打不通,显然有人割断了电话线!他扔掉电话,对一个通信员说:“你去二营传达我的命令,必须顶住北面的敌人,没有命令,不得撤退一步!”

通信员答一声“是”,顾不上敬礼,跑出去了。

他对第二个通信员说:“你去三营,让他们立刻增援二营!”

第二个通信员跑出去了。

一个参谋带着哭腔说:“团长!怕是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冷副团长给你打过电话后,紧接着以你的名义给各营下达命令,让各营火速撤退,不得恋战……各营估计已经走远了……”

罗金堂脑子这下彻底清醒了,他大叫一声,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冷长水这狗日的!他要当汉奸!”

如果这时候他当机立断撤退,是能够走脱的,但是他认为自己身经百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哪能轻易逃跑?团部警卫分队,加上通信员、炊事员等一些闲杂人员,大约有二百号人呢,利用相连的两处还算坚固的房屋院落,固守待援,坚持到天明。那些误听冷长水命令撤走的部队,接到他的命令,哪怕有一半返回救驾,里应外合,就能够一举扭转态势,乃至彻底干净地消灭这股敢于偷袭的凶恶之敌,然后组织团主力,扑向百里之外的徐水镇……

这个时刻,他豪气干云,丝毫不畏惧,掏出手枪,命令参谋们,马上去集合团部所有人员,带上所有的武器弹药,固守团部这两处较大的院落,只守不攻,节省子弹,把敌人放近了再打;任何人不得撤退,谁跑就枪毙谁。

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在这个冰冷的雨雪之夜,仓促地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