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日伪连续不断的大规模扫**,大阳山根据地与最兴旺的一九三九年相比,缩小了百分之七十,主力部队减员三分之一左右。在根据地最困难的时期,江山考虑最多的是打一个大一点的胜仗,振奋鼓舞一下抗日军民的士气,而不是个人的婚姻与爱情。

杜宗磊从边区区委书记上调到军分区担任政治委员时间不长,对部队情况不熟,大政方针主要是江山来定。江山考虑来考虑去,决定集中力量,拿下临山县城。

临山县城前几年一直是大阳山根据地的中心,城外的刘庄是司令部所在地,一旦收复,影响巨大。但是在战役准备会上,江山抛出这个大胆的设想之后,本以为罗金堂会第一个站出来,请求他的三团打主攻——以往每次打大仗恶仗,罗金堂总是抢着上,从来没有当过缩头乌龟。但是这一回,他却用一双大手捂住青森森的光脑壳,眼睛望向屋顶的一只正在织网的大蜘蛛,根本不和江山对视。

这完全出乎江山的预料。

最终研究决定,由一团打主攻,二团佯攻。

仗还没开打,江山心里就开始犯嘀咕——罗金堂不上,能打下来吗?

众所周知,抗战以来,大阳山军分区取得的战果,有一半以上是三团得来的,罗金堂打出了赫赫威名,日本人可以不知道江山是谁,但是都知道八路军有个光头罗金堂。

罗金堂情绪反常,江山将令即出,却也是无法收回,只能硬着头皮开打。结果打了大半天,一团损失二百多人,连外围的据点都没拿下,这时西北方向六十里外徐水镇炮楼的敌人来援,一团有被内外夹击的危险,江山只得下令停止攻击,部队仓皇撤出。

原本想打一个大胜仗鼓舞一下士气,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脸上最感无光的是江山。

既然打不了仗,那就谈情说爱吧,短短几个月时间,军分区主要领导除了江山,都缔结了革命家庭;下属的几个主力团的团长和政委,除了罗金堂和四团的政委,其他的都结了婚,或者确定了恋爱关系。

杜宗磊十分关心江山的婚事。尽管江山多次说过,革命不成功,他不结婚。其实很多人说过类似的话,但该结还是结了。谁也说不清革命到底什么时候成功,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都成功不了,结了婚,有了革命的后代,便可以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让子孙后代继续革命。

江母去世之后,江山曾经问过李兰贞,还想回龙城吗?如果想回,他安排杨天龙送她。这个时候,李兰贞不可能再走人,无论如何她得留下来。李兰贞不走,杜宗磊老话重提,希望江山抓紧解决个人问题,以便腾出更多精力抓大事。

根据地最早的那一批女兵,有十多个人,现在除了杨淑芳和李兰贞,其他人都成了师、团两级领导的夫人。先前曾有人想撮合江山跟杨淑芳,被江山以“革命不成功,不考虑结婚”的理由挡了回去。现在,李兰贞作为根据地最美丽的女性,成为一把手江山的夫人,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

要说江山对李兰贞一点都不动心,那也不是事实。像李兰贞这样相貌绝佳的女性,是男人都会动心。但江山动心,也就是一刹那的事,他很快克制住了。

杜宗磊想亲自“确定”一下,李兰贞是否真对江山有意,既然是终身大事,就不能委屈了人家女孩子,他亲自找李兰贞谈话。李兰贞表示,她一切服从组织安排。

杜政委喜滋滋地找到江山,说:“老伙计,准备入洞房吧。”

江山没有再说“革命不成功,不考虑结婚”这类的大话。停了停,吸了一支“老炮筒”,他突然想到了罗金堂,说:“罗金堂还是光棍一条呢。”

杜宗磊明白江山的意思,大包大揽地说:“他的事不用你管,我自有办法。”

杜宗磊的办法就是,以组织的名义,把杨淑芳正式介绍给罗金堂。以前曾有人想撮合这二人,江母活着时也曾多次说过,杨淑芳会嫁罗金堂。但是杨淑芳坚决不干,她从内心里瞧不起那个杀猪的屠夫不说,更主要的是,她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就是江山。

她是根据地头一个女兵,是江山亲手把她带到革命队伍里来的,江山是她命中注定的恩人。正是在他的帮助、鼓励之下,她从一个村妇般啥也不懂的小女兵,成长为野战医院的副教导员。江山文武双全,成熟干练,既不是汪副政委那样迂腐的书呆子,又不是罗金堂那样粗鲁的糙汉子,他既像个父亲,又像个老大哥。她喜欢听他讲话做报告,喜欢看他抽“老炮筒”旱烟的姿势,喜欢他弥勒佛一样的笑脸,喜欢闻他身上混合着烟草与汗水的热烘烘酸辣辣的气味。总之,她喜欢他的一切。如果不是他糊涂的母亲不待见她,从中作梗;如果不是他一心革命,不恋女色,他们早就是一家子了。不论从哪个方面说,他们都应该是大阳山根据地的第一对革命新人,她自然就是“第一夫人”……

蔡小梅就比她有福气,小梅以前不过是地主贺老六家的一个丫鬟,长相也不见得比她强,和她一样的粗手大脚、高门大嗓,但人家突然遇上了杜政委这个贵人,二人对上了眼,认识没多久就办了喜事。小梅悄悄向她透露,杜政委有一次喝多了酒,喊她去谈话,他们就好上了。她盼着江司令也喝多一次。她时常找个借口,找他汇报思想,请教问题,还帮他洗衣服,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可是,他从来不饮酒,他说喝酒误事,一个高级指挥员,得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她一直等不来机会。

江母临咽气之前,李兰贞答应做江家媳妇,曾经令她心如刀绞,痛苦万分,感到绝望,后来她观察到江山并没有娶李兰贞的迹象,而且江山近期又说过“革命不成功,我不成家”之类的豪言壮语,认为江山有可能是嫌弃李兰贞曾经和汪默涵相好过,有意违拗母亲的遗愿,便感觉到她仍然有机会,心里略略好受了些……

现在,杜宗磊代表组织找她谈话,严肃地提出,希望她能和罗团长“交个朋友”。杨淑芳愣了半天,问道:“江司令知道吗?”

杜宗磊说:“当然知道。”

她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委屈得不行。她意识到,自己的美梦,做到头了,该醒醒了。既然江司令同意,说明男人并不爱她,她只有死心了。她是老党员,是领导干部,当然不能和组织上对抗,她得听组织的话……于是,她飞快地抹去眼泪,点点头说:“政委,我没意见。”

杜宗磊满意地走了。

但是,他却在罗金堂那里碰了个钉子——他万万没想到,罗金堂竟然挑三拣四,居然不同意杨淑芳,狗日的摸着光脑壳说,反正干旱了好多年,晚几天下雨也无所谓,咱要么不找,要找就找俊的、嫩的、柔的、媚的,反正不能比其他那几个团长的老婆差。

直把杜宗磊给说愣了——这人是属鸡巴的,越拨拉越硬,杜宗磊不愿惹他,只好去向江山汇报。江山问:“抗敌剧社还有没有合适的?”杜宗磊说:“我再物色一下,实在不行就从地方上给他找,这么大的根据地,总能找一个漂亮的,让这个狗日的满意为止,还得指望他打仗呢。”江山卷了一支烟,边抽边想,末了,把烟屁股一丢,说:“我去谈谈看。”

江山骑马去了三十里外的固庄,罗金堂的团部设在那里。杨天龙先进去报告说,罗团长,江司令来了,可那家伙连门都不出,只让副团长冷长水出来迎接。江山进屋后,坐在一把太师椅里的罗金堂,只轻轻歪了歪屁股,懒洋洋地吩咐通信员给江山倒茶,然后不耐烦地挥挥手,把屋里人都撵了出去。

这狗日的,仗是越打越好,脾气是日渐增长,时常不听命令,擅自行动,动不动闹个情绪,都敢不把江山放眼里了,照这样下去,大阳山没人能治得了他。江山有时真后悔那一年没劁掉他的卵子,像这样生气的时候,枪毙他的心都有了。

江山一屁股坐下来,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往下灌,被热茶烫得连打了几个嗝,口腔喉咙火辣辣地疼,往外蹿火似的。他生气地把茶碗一放,咕噜道:“搞这么热的水,成心不让老子喝。”

罗金堂摸着光脑壳,呵呵地笑了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江山喘了口粗气,正色道:“罗团长,我来就想问你一句话。”

“司令请讲。”罗金堂坐直了身子。

“临山县城,到底能不能打?”江山扯着公鸭嗓子,双目炯炯地盯着罗金堂。

罗金堂小眼珠骨碌碌转动,一时摸不清江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愣了片刻,才小声道:“能打。”

江山一拍巴掌:“好!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

“司令大老远跑来,就为说这个?”

“还有一件事。”

罗金堂干笑两声:“最好不要提杨淑芳。”

“你狗日的,想找哪个?”江山以前不爱说粗话,近来百事不顺,心浮气躁,骂人的话便时不时地冒出来。

“这个嘛……司令,我学你,革命不成功,不找老婆。”

“你这话,鬼才信。看人家抱上女人,你狗日的心里痒痒,百爪挠心,仗都不想打了,你当老子看不出来?”

罗金堂又是两声干笑,不好意思地摸摸光脑壳。

“你到底想不想找?”

“有合适的嘛,也可以考虑。”

“杨淑芳同志哪点不好?”

“哪点都好,就是感觉不合适。”

“好吧,老子不逼你。另给你介绍一个,咋样?”

“谁?”

江山不说话,拿出烟荷包,慢慢卷起一支“老炮筒”。罗金堂赶紧摸出一只金光闪闪的东洋打火机,“咔”的一声打着火,帮江山点上烟。江山一把抓过打火机,道:“你狗日的又不吸烟,要打火机干啥?”拿在手里,不停地“咔、咔”打火,久久把玩着,嘴里喷出的浓烟遮住了脸……

罗金堂一动不动望着被烟雾裹住脸的江山。

一团团烟雾中,透出江山的声音,喉咙仿佛锈住,声音涩滞,只听他道:“李兰贞。”

罗金堂以为听错,小眼睛剧烈地眨巴几下,扶着桌子站起来,双腿居然打起了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