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撤销了汪默涵担任的所有职务,安排他到延安抗大三分校进修。
他是在一天凌晨悄悄离开方庄的,送行的人很少。
李兰贞一连病了半个多月,发低烧,说胡话,有点疯癫,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杨淑芳天天背着药箱过来给她打针喂药,发现情况越来越不妙,直接找到江山,报告说,得把她送走,不然她真要没命了。
江山过来看了看,她躺在小**,两眼直直的,一言不发,像是傻了一样,心里有些不忍,当下决定把她送回龙城去。
杨天龙搞来了一辆带篷子的马车。他去过龙城的余家,道路熟悉,江山派他去送李兰贞。杨淑芳和蔡小梅一边一个架着她出来,她像个木偶一样,低眉顺眼,任人摆布。江山站在一旁,想到不久前她还是那样光彩照人,而今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完全变了一个人。又想到她这一走,再也不可能回来,心下颇有些舍不得……
江山早看出来了,汪默涵并不爱她,而且从来没有爱过她。以前他曾经有过提醒她一下的想法,劝她冷静一点,以免被无妄的爱情所伤。但是,这种话她怎么会听得进去?
满面红光的杨淑芳和蔡小梅,架着满面忧戚的李兰贞,一步步挪到马车前。就要离开这里了,此刻她脑子里空空如也,她忘记了来时的路,也看不清前面的路……
她抬腿上车。
江山背过脸去。
恰在这时,一双小脚颠簸着,来到了近前,伸手扭住了李兰贞的胳膊:“闺女,别走!”
原来是久未露面的江母。人们都以为老婆婆又要唠叨给儿子找媳妇的旧话,都默默地盯着她带疤的老脸上那干瘪的嘴巴。只见老婆婆狠狠地瞪了她儿子一眼,道:“你当她走亲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行!”
江山急忙说:“娘,这事你别管。”使个眼色给杨淑芳,意思是快点把人扶上车。杨淑芳想用强力,江母瞪她一眼说:“没你的事!”又转对江山说:“你不瞧瞧,她这个样子,能活着到家吗?她死路上,你就不心疼?”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江山就不好说啥了。
杨淑芳撇撇嘴,一副对江母颇为不满的样子。
江母不再吭声,气哼哼拉起李兰贞的手,自顾自往前走去。丢了魂的人脚下没根,江母牵着她往前走,像提着一只棉花包。她像梦游一样,完全不知这是去哪里。
江母住在方庄西边山脚下的一个农家小院落里,有两间茅草房,一间做饭,一间住人,很安静。她把李兰贞扶到大炕上,说:“闺女,以后哪儿也不去,咱娘儿俩一块过日子。”她把大门闩上,谁也不让进来。野战医院的人来给李兰贞治疗,她不同意,说好好的人,都能给你们医死。她只同意杨天龙每天挑两担水进来。这时候是根据地最困难的时期,由于敌人封锁,加上遇到干旱天气,庄稼歉收,到处缺粮,部队主要靠黑豆充饥。杨天龙奉江山之命,送来两袋小米,她每天给“闺女”熬小米粥,院子一角种着青菜,她用开水焯了,切碎放到小米粥里。炊事班送来的饭,她不接,说你们蒸的窝头,硬得能打死狗。
本来这两年她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几乎不再外出,人们都快把她忘了。自从把李兰贞接来,她没再犯癔症,腿脚也利索多了,遇到天气好,她甚至可以推开小院的门,到山上寻找几样药材,回来给“闺女”熬了,喂她喝下去。她还养了一只芦花鸡,长到半斤多了,打算再过些日子,就宰了它给“闺女”熬一锅鸡汤喝。
这一次,如果没有江母的倾心照顾,也许李兰贞真的没命了。两个月后,她的眼睛有神了,她的皮肤有了弹性,皮下血管清晰可见,她的腰肢重新变得柔软了,走路时感觉脚下有根了。
她活了过来。
江母开始变得絮絮叨叨,话题主要围绕她的儿子,说儿子是十亩地里一棵苗,福大命大造化大,江家就他一个男人了,不会再有事,老天爷不会瞎眼的,将来儿子要成大事的,所以得找个好媳妇,不能凑合。
江母说:“老天爷保佑,我江家不能绝后啊!”
李兰贞只是微微一笑,很少接话。
江母惦记着那只芦花鸡,说是宰了它熬汤,再给她“催一催”,她的身体就可以完全复原。这天,二人合力宰鸡,菜刀不快,江母连杀两刀,都没刺中要害,它拼命地扑腾,李兰贞手一松,给它挣脱,扑棱棱飞出小院,飞到了山坡上。江母大呼小叫追出去,步伐矫健地上了山坡,瞅准时机,猛地朝即将倒毙的芦花鸡扑去……结果脚下一滑,踩空了,人顺着山坡滚了下来……
人们把昏迷不醒的江母抬进小院,放到炕上,她摔断了一条腿,脑袋也摔得变了形,但没有马上死,又坚持了好几天。李兰贞拉着她的手,轻轻地哭喊着,说:“江妈妈,都是为了我……你不能死呀……”
老人弥留之际,一直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右手张开又攥紧,攥紧了又松开,仿佛想去抓一根救命的稻草,让在场的人等得心焦。刚刚和新任政委杜宗磊结了婚的蔡小梅伏在李兰贞耳朵边说:“兰贞妹妹,你快答应江妈妈。”
“答应什么?”她不解。
“做她儿媳妇。”
她愣着,不知怎么办好。
“你先应下来再说,快呀!”
想到江妈妈完全是因为自己而死,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她握住江妈妈渐凉渐硬的手,伏在她耳边说:“江妈妈,我同意……做你的儿媳妇……”
江母听清了,嘴角施放出一个欣慰的笑,身子一挺,吐出最后一口气,抬头纹散开了。那只紧紧攥着的手一松,掉出一颗枣子。
在场的人除了李兰贞,都清楚老婆婆的心思,那便是早生贵子之意。
一旁的杨淑芳深深地叹口气,低下了头。
李兰贞伏在江母尸身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