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后,余乃谦已经是一肩挑三担——龙城警察局长、皇协军第八师师长、龙城副市长。他成为当地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逐步接近人生的巅峰。他深深感到,自己当初留下来,跟着日本人干,这条路算是走对了。
如果跑去重庆,又会怎么样呢?就连他的老对手梁守盘,日本人来之前堂堂的副市长兼龙城宪兵司令,听说如今在重庆,不过是一个有职无权的少将高参。他若去重庆,恐怕连个热饭碗都端不上。
他的领路人马国良,现在是龙城市长,他的顶头上司。马市长私下曾允诺过,适当时机把市长一职让给他做。他嘴上谢绝,心里却是美滋滋的、麻痒痒的,盼着马国良早一点兑现。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军偷袭珍珠港,和美军甫一交手,即大获全胜,驻龙城日军司令部当天晚上张灯结彩,摆酒庆贺。余乃谦作为上宾,和日军驻龙城司令官山田雄文,以及马国良等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别人都高兴得忘乎所以,又叫又唱,余乃谦心里直打鼓——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日本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美国人,这叫什么?这叫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么大一个中国,还不够你们吃吗?你们能有多大胃口?中国有句老话,叫作知足常乐,你们怎么就不好好掂量一下呢?卢沟桥事变以来,都四年多了,你们连半个中国都拿不下,双方进入相持阶段,耗下去,只能对共产党有利,偏偏这时候再去招惹美国,这他妈明摆着是疯了呀……
那一晚他脸上挂着笑,但是心情不佳。他预感到,日本人要走下坡路了,所以他决计,官就当这么大,那个市长,不能接手——因为他不想在日本人手下做得太高,那样太显眼,万一将来有变,枪打出头鸟,就缺少了回旋余地……
珍珠港之战第二天,日军攻打香港。驻香港的英军根本不禁打,半个多月后,港督杨慕琦到半岛酒店会见日军代表签署投降书,香港正式成为日本囊中之物。
消息传来,余乃谦叹道:“唉,刚惹了美国,又去惹英国,疯狗才这么干!虽然打了胜仗,但这都是暂时的。”他开始有点惶惶不安起来。
余家未来的生活,随着香港易手,也发生了重大改变。
余乃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操心远方的事,夫人韩素君不同,她只关心眼前的事,确切地说,她关心牌局和饭局。
自打老余深得日本人信任、地位稳固之后,约她打牌吃饭的人,需要提前半个月预约,而且还不一定约得上。
素君喜欢打牌,说到底,除了娱乐,主要还是为了赢钱。老余整天忙于公务,不喜欢搞钱,虽说当着个不小的官,单凭每月那点薪水,也就勉强能养家糊口而已,况且还有儿子儿媳在海外,每月都要汇一笔可观的钱,她不搞钱,怎么活?
她想得更远——将来天下有变,家中有难,最有用、最靠得住的还是金钱,多攒点,总没有错,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能救命。老余和老太太站着说话不腰疼,对她搞钱颇有微词,怪她手长,他们就不想想,她搞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
约她打牌吃饭的除了一帮老朋友,主要有两类人,一是警察局、皇协军、市政府里面的中层官员的老婆,这些人巴结她,为了给自己男人升官铺路;二是犯了案的有钱人家,想通过她从局子里面“捞人”。办小事的,牌桌上就把钱输给她了;办大事的,得混得有点熟了,再单独送大钱给她。
她不收日本人在占领区强制发行的军用票,说不定他们哪天一撤,这种纸币一文不值,废纸一张,她只收大洋、金条,当然还有美元、古玩字画。
说到办事,她有一个原则,就是事情办成了才收钱,办不成,把钱给人家退回去,都不容易不是?不能为了钱落下骂名。
最近几天,龙城商会副会长周炳轩的大老婆托了好几个关系,约她打牌吃饭。她一猜就有要事,果然,打了两回牌,她摸清了,原来是周炳轩唯一的儿子周玉贵跟一个什么人抢夺一个舞女,两人争风吃醋,周公子动刀子把对方捅死了,这一下闯了大祸,周公子被收监。周炳轩让大老婆出面,想花钱把事情摆平,尽快把儿子从局子里面捞出来。韩素君不动声色地说,这一命抵一命的要案,哪能轻易就能把人放出来?这么大的事,我可办不了。对方暗示道,就是散尽家财,也要把儿子赎出来。一来二去,话里有话地较量一番,素君非常不情愿地答应,先拿二十根金条找人试试。她优雅地嘬一口“哈德门”,吐出一个烟圈,道:“事情不成,你也别怪我;事情成了嘛,那个……再说。”对方急忙道:“事情成了,周家愿再拿出三十万大洋打点各路恩人。”
这天因为收到二十根金条,素君心情颇佳。从局子里往外“捞人”,只要不是抗日人士,都好办,她办这个轻车熟路,一点不用愁。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叫共赢,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打了一会儿牌,周炳轩的大老婆嚷嚷着请素君品尝西关一家刚开张的日本料理。吃罢饭,她打电话叫车,准备回家,来接她的不是司机老于,而是张勇。她感到奇怪——张勇早就贵为副局长了,怎么突然当起车夫来了?张勇笑嘻嘻道:“夫人,有喜事。”
却又不说是什么喜事。上了车,问他,还是不说,只说到家就知道了。她伸出一根滑溜溜、香喷喷的手指,点了他额角一下,嗔怪道:“你个坏东西……”
张勇竟然脸红了。素君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连耳根都发烫……
原来是余立文携妻儿突然从香港回到了龙城。中午到的龙城火车站,下了车,立文把电话打到了家,管家老常赶紧派司机老于去接站,素君却又打来电话要车,老常只好给张勇打个电话,请张勇帮忙去接一下夫人。
到了家,推开院子的门,素君看到一个三岁多的小男孩在院子里玩耍,见了她一点都不怕,乐颠颠迎上来,脆生生地叫道:“奶奶好!”天哪,这是她的亲孙子呀!眉眼特别像小时候的立文——素君的眼泪快要涌出来了,她弯下腰抱起小孙子,眼里噙着泪,“啵”的一声亲了他脸蛋一下,嘴里喃喃道:“小果果呀,奶奶好想你们……”
这时,立文拉着媳妇的手,笑盈盈来到母亲面前,立文道:“妈妈好!”
转眼一别,都六年了,时间过得真快,素君太想儿子啦,她放下孙子余果,上前两步,久久端详着立文,看得立文不好意思,脸一红,说:“妈,这是蓝惠。”
蓝惠微微一倾身子,柔声道:“妈妈好。”她和立文一样,口音都带有浓浓的港味儿。
素君笑一下,点点头,原本想上前拉住儿媳妇的手,很快又打消了念头。
眼前的蓝惠,就是先前的李雅岚。
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素君这天穿着时兴的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蓝惠身着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小圆角衣领只有半寸高,像洋服一样;两片薄嘴唇涂得亮汪汪的,娇艳欲滴。
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上一次,是在立文带她出国之时,深夜,余乃谦和韩素君匆匆忙忙去龙城火车站为二人送行。如今再次相见,她们都发现,已经彼此认不出来了。
这时,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余乃谦回来了。一家人到院门口迎接他,蓝惠心里扑通扑通直跳,硬着头皮跟随立文挪步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