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一年半。
台儿庄战役和武汉会战之后,长江以北的华东、华中大片地区,基本上没有了国军主力。大阳山区除了几个县城、重要市镇被日军、皇协军和国民党顽军盘踞,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盘成为共产党八路军的天下。
这一年多来,大阳山抗日挺进纵队进行了大大小小上百次的战斗,歼灭日伪军数千人。最有名的战斗是“黄家岭伏击战”,罗金堂率三大队在一、二大队的支援下,利用有利地形,与日军一个外出扫**抢粮的加强中队激战一天,干净利落地击毙了二百〇一个清一色的鬼子,没让一个鬼子漏网,没让一个鬼子活着。此仗受到八路军总部的通报表彰,重庆国防部也发来了慰问电。此战让大阳山纵队和罗金堂本人一战成名。
这年夏天,省委决定,撤销大阳山特委,成立大阳山军政委员会,主席由康挺担任。同时撤销大阳山抗日挺进纵队的番号,成立大阳山军分区,江山任司令员,康挺兼任政委,参谋长陈知春升任副司令,汪默涵任副政委。此时,军分区主力部队已经发展壮大到八千余人,下辖六个团,在大阳山区及其周边五六个县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成为巩固的根据地。
这似乎是根据地最好的时期,但对于冷长水来说,却是他参加革命以来最郁闷的一个时期。
七月七日是“七七事变”两周年,那段时间他在四大队蹲点,他盘算着要打一个漂亮仗“献礼”,同时也想证明,他是能打仗的。他的上面有说一不二的江山,下面有号称最会打仗的罗金堂,光环都罩在了他们头上,他这个副司令总是不显山不露水,他不甘心。
几经合计,他盯上了六十里外的郭庄炮楼,那炮楼里住有一个小队的鬼子,是插进根据地前沿的一个钉子,江山早就想拔掉它,指示罗金堂拿下它,罗金堂以“不打无把握之仗”为由,迟迟按兵不动。冷长水对四大队队长吴其昌说:“他不干,咱干。出了事情我兜着,成功了算大伙的。”吴其昌早就对牛皮哄哄的罗金堂不服气,二人一拍即合,他们没有请示,在一个雨夜率五百多人长途奔袭郭庄炮楼,半夜开打,激战到天明,不但没拿下炮楼,反而牺牲四十多人,伤三十多人,只得仓促撤回。给纵队上报伤亡数字时,冷长水只让报牺牲九人,伤十六人。事情败露后,他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紧接着成立军分区,原本由他担任的副司令一职,打了水漂。他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在队伍里算是有文化的人,江山提议,他改做政治工作,此时政治部主任杜宗磊调到边区担任区委书记,他原以为让他改任政治部主任,哪想到只让他代理,视表现再给他落实具体的职务。他堂堂一个副司令,转眼之间变成了政治部代主任,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味了,仿佛他成了弃儿。要说打败仗,谁没打过?江山打的败仗数都数不过来,为什么组织上单单跟他过不去?当然,他自认为是个坚定的革命者,他不想消沉,他渴望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正当他郁闷至极的时候,军分区抗敌剧社出了点事。
两位从龙城来参加革命的青年学生私下谈恋爱,被发现后受到批评,二人一气之下开了小差,跑回了龙城家中。事情本来不大,部队开小差的情况常有,革命本来属于自觉自愿,不能强求,走就走吧,意志不坚定的人滚蛋,革命队伍才更纯洁。
事情报到冷长水那里,他硬着头皮去找副政委汪默涵汇报。现在这个让他一贯瞧不起的人竟然成了他的上级,他一时还不习惯。汪默涵淡淡地说,人都已经跑了,让剧社领导写个检讨就是了。
他认为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抗敌剧社成立时间不长,人员成分复杂,问题成堆,他怀疑背后有阶级敌人煽动,应予深挖,不能放过一点嫌疑。于是,他带上两个人,去了剧社。
剧社的政治教导员刘沧海不承认背后有什么阶级敌人指使,认为变节者、逃跑者只是个人思想觉悟和政治品质有问题,剧社只是在人员的管理教育上有漏洞。言谈之中对冷代主任不尊重,甚至还顶撞了他几句。
剧社的人里面,他最反感的就是这个刘沧海,此人是从北平来的大学生,自认为比别人多读几年书,一贯高谈阔论,目中无人,作风散漫。回头他让保卫科派人私下调查刘沧海,发现他时常散布错误消极言论,瞧不起工农干部,认为抗战应主要靠蒋介石和国民党正规军,八路军这点力量根本不行。
冷长水决定拿刘沧海开刀祭旗,重新树立自己的威望。当天晚上,他来到军政委员会主席兼军分区政委康挺的住处,向他汇报有关情况。康挺初来乍到,情况不熟,很希望有人来找他汇报工作。冷长水一开始拿不准康挺的态度,担心他不支持自己,没想到康挺非常感兴趣,反复问剧社的情况,最后拉开抽屉,拿出两本延安出版的《解放》杂志,说:“长水同志,你仔细看一下康生同志的文章就明白了。”
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的文章题目为《铲除日寇侦探民族公敌托洛茨基匪徒》,里面讲到托洛茨基派原是苏共以托洛茨基为首的一个派别,他们妄图分裂苏共。几年前,斯大林曾领导开展了大规模的“肃托”斗争,极大地纯洁了苏联共产党,现在中国国内、中国共产党党内,也有一大批“托派”,他们秘密接受日寇津贴,其实质就是汉奸、特务、人民公敌,必欲除之而后快。
文章很长,冷长水花半夜时间通读了两遍,愈发感到,刘沧海是不是“托派”?康挺让他认真读这篇文章,用意不就是要他揪出大阳山的“托匪”吗?他兴奋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就带上保卫科的人到了剧社,二话不说把刘沧海抓了起来,关到远离司令部的一个僻静的小院里。冷长水亲自审讯,一开始刘沧海百般抵赖,死活不说,而且还张口骂人,后来迫不得已给他用刑,吊到屋梁上,他认了,承认自己是“托匪”。
康挺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当年在鄂豫皖苏区,他就参与过“肃反”,有丰富的内部锄奸经验,他要冷长水一不做,二不休,一查到底,挖出更多的“托匪”,以便彻底地纯洁大阳山的革命队伍。有了这个尚方宝剑,冷长水工作干劲高涨,接连三天加大力度审讯刘沧海,灌辣椒水、摇电话机过电等手段都使上了,刘沧海接连供出十多个人,这些人有剧社的,有主力部队的,也有和他来往密切的地方干部。
第四天夜里,刘沧海一口气没上来,死了。冷长水最希望他咬出一个人来,但他至死都没供出那人,不论审讯者怎么提醒,怎么开导,他就是不提那人的名字。
那个人就是剧社的台柱子安若。安若是龙城的女学生,其父是龙城有名的富商,她能歌善舞,相貌出众,暗地里打他主意的人很多。冷长水最早曾经设想,把她介绍给江山。江山是一号人物,前妻被敌人杀害后,一直单身,现在根据地壮大了,不那么东奔西跑了,为了革命事业,需要有个人照顾他的生活,加之江母整天嚷嚷给儿子找媳妇,影响很不好,早点解决江山个人问题,也是作为副手的冷长水的责任。但是江山一口给否决了,他说:“革命不成功,我不成家。”
既然江山不同意,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地追求安若了。他是副司令,在根据地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人物,而且长相不赖,能文能武,他以为只要自己提出来,安若一定会痛快地答应。春天里,他把想法流露给剧社政治教导员刘沧海,让刘沧海给安若捎去一封他的亲笔信,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安若把信给退了回来,明确提出,自己年龄还小,暂时不想谈恋爱。
他追求安若失败的消息不胫而走,这让他脸上很是无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去剧社看节目。更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居然刘沧海和安若好上了!据说早就好上了!
现在刘沧海已死,他没有了对手。他希望把安若牵扯进来,他不相信她是什么“托匪”——她家里不缺钱,她不可能秘密接受日寇的津贴,但既然把她扯进来,他就有了拯救她的机会,一旦把她救出苦海,还她清白,那么她成为他的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刘沧海咬出十几个人,唯独没咬她,那小子还算有情义。不过,他并不担心,因为有后头这十几个嫌疑人,总有把她扯出来的线索。
冷长水把十几个人的名单拿给康挺。康挺相信了,这里确实有大批暗藏的“托匪”,这还得了啊!他当即决定,务必一查到底,不放过任何一个钻进革命队伍里的坏人。“由你具体负责此项工作,有情况直接向我报告。”他对冷长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