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怎么不说话?”
“嘘——”
穿着白色TEE的清瘦男孩和卷发可爱的女孩并排躺在白色细沙上。
“怎么了?”
“嗯,我在听,大海的声音啊。”
“哦。”
“真的很美。”
“嘿嘿,我说的吧。是不是比汨罗城的月牙沙滩还要美呀?”
身边的人却并不回应,甚至连一点点鼻息都听不到,似乎就害怕让拍岸的汹涌波涛沾染上一丝杂质。
彼时的他们,刚刚从D大附属医院的漆黑楼道中摸索出来。从这条隐匿通道下了住院部大楼,便可以看到一条被藤蔓遮蔽的僻静道路。沿着小路一直走,看不清周遭的景色人群,数百米之后,湛蓝海水和象牙沙滩,便奇迹一般地铺展在眼前。
心无杂质地走啊走,便能达到梦境中的那一片美乐地。
转过头,夏锦茗却看见躺在身边的风间树,已经悄无声息地睡着了。这个家伙,才睡醒多久呀。
风间树沐浴在秀城夏天的阳光下,双眼倔强地闭着,黝黑睫毛微微颤抖。也许是长久没有被温热光线直接照耀,他就像渴望光分子进行光合作用的叶子,心情愉悦而安稳,尽情舒展成最饱和的角度。
“你这个,大,傻,瓜。”夏锦茗看着他因为一点点海风就红润起来的脸庞,心底涌上无限怜爱。
然后她拿起手机,按下几个数字键。
如果让路人甲女用一句话形容风间树,那无疑是——
你这个,大,帅,哥。
如果让老师乙女用一句话形容风间树,那无疑是——
你这个,大,活,宝。
如果让学弟丙男用一句话形容风间树,那无疑是——
你这个,大,偶,像。
那么,让常常伴在身边的夏锦茗用一句话形容风间树,那只可能是——
你这个,大,傻,瓜。
是的。
外表看起来再优秀,再不羁,再俊朗,再帅气,再无法无天的风间树,在她的心底,只是一个傻得可怜的男子,一个让人心疼却无法拯救的男子。
就像两年前的他,那么心无城府地跟着她堕入那条黑暗的通道,那么放心勇敢地跟着她走,只为呼吸到一口海边的空气。然后,在有她的世界里,安然入睡。忘却一切伤害和阴谋。
海边的空气中有湿润凉爽的,她的味道。
海边的阳光中有干燥温暖的,她的味道。
他所怀念的她。
是吗?
你这个,大,傻,瓜。
而此刻,躺在病**的风间树终于双目微颤,随时都有醒来的征兆。病房里的医护工作人员不停地奔波忙碌,有时喊一些奇怪的号子。仿佛正欣喜地准备着一场欢迎仪式,等待某一个特别人物的归来。
风间树,你这个大傻瓜,为什么总是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想要醒过来呢?
充满谎言的现实。
完全逼真的梦境。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可以依靠的稻草,而不是海水上浮泛的泡泡。
终于,风间树的眼睛慢慢张开,他的瞳孔中映射出夏锦茗的身影。
“啊……我睡了……多久了?”
“不是很久。”
“哦……你呢?来了很久了?”
“不,也不是很久。”
是不是,内心所有的汹涌激**,都可以用不着痕迹的谎言,轻飘飘地一笔带过?
仿佛,那样就可以蒙蔽了别人,也安慰了自己。
而那些波澜,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叮咚!”
还来不及取消自动登录,MSN的小绿人便跳出了萧零然的对话框。
——喂,你这家伙0——(*^__^*)
——还笑得出来呀你!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人也不见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好啦!别生我的气咯!
——切~晚了。限你在一个小时之内打车到森林之友来,Nic他们也说想你呢。都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
——改天吧。
——就我和丁见,没叫斗城。
然后又补了一句:你放心吧。
——哦。好吧。那我待会过来。
——等你哦!想死你了!
下线关机,房间里的家具陈设再次隐匿在黑暗之中。
蔺子凉拧亮书桌上的台灯。
嗯,一点点的光线,其实也并不是多么不得了的打扰。
在细弱的光线下,蔺子凉换简单的衣服,涂清爽的润肤露,头发零零散散地挂在脖子后面。一直闷在房间里度过了好几日,她的皮肤清凉又干净,丝毫没有大多数少年在夏日阳光下暴晒后的红肿炎症。借着光线,蔺子凉打量镜中的自己,苍白安静,心如止水的模样。
出了房间,看见爸爸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晚餐。
有芬芳的食物气息在客厅里氤氲开。几乎每天都会闻到的味道,熟悉的味道,混合着香油、酱汁、生姜,以及新鲜鱼类的腥气。
“爸,我出去了哦。”很大声地叫他。
老爸显然被蔺子凉已经缺席多日的活跃声线吓了一跳,回过头愣了半天:“哦……”
怕他不放心,小凉又加了一句:“零然他们找我,都好久没见面了。我会早点回来的,放心啦。”
“嗯,去吧去吧。”看见女儿脸上的笑容,老爸爽快地挥挥手。
临出门的时候,老爸又跟到门口来,欲言又止的:“小凉……”
“怎么了?”小凉转身看他。
“没什么,等你回来再说吧。”老爸摆摆手,“帮我向小朋友们问好哦。”
人和人之间的问候方式,有很多种。
在街头偶遇的并不熟悉的两个人,大多会轻轻点头:“你好啊。”
曾经熟悉但很久没见的两个人,大多会瞪大眼睛大声叫对方的名字:“***!”
曾经有过节的两个人,一个人突然被另一个尴尬地认出:“啊,是你啊……”
应该没有人会,在见到一群朋友的第三秒钟,脱口而出一句:“拜拜。”
原本微笑着,突然就冷却,仿佛从天堂到地狱的转身在一秒内完成。
不仅仅是面前的那群朋友,蔺子凉自己也被那副冷漠腔调吓了一跳。可是,冰冷态度就像瞬间蔓延开的天寒地冻,让所有人的面部表情就此僵硬,蔺子凉只有尴尬地转身要走。
“小凉,你干嘛啦!”还是萧零然赶忙追上来,试图拉住她的胳膊。
“零然,改天我们再聚吧。”小凉转过身,小声说,“我有点不舒服。”
“别这样,好不好?”萧零然把蔺子凉拉到森林之友的角落里,压低声音说,“是不是不想看见斗城啊?”
越过萧零然的肩膀,蔺子凉看见不远处的曾斗城,正用一副很受伤的表情看着自己。他并不是特别漂亮特别潇洒的男孩儿,但他有一双宇宙无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很多女孩子羡慕或者动心的澄澈眼眸。
是注视了自己这么多年,却从未被自己认真对焦过的那一双眼睛。
蔺子凉看向曾斗城的一瞬间,他却回避开,转向森林之友深棕色的木质地板。雨水潮气让暗色更暗淡,比他的眼神更暗淡。
“啊哈哈……”Nic的大声笑终于划破细碎尴尬的空间,“我说你们,究竟要不要开动呢?”
“要啊,要啊,我都饿死了呀!”萧零然一边把小凉往回拉,一边说好话,“乖啦,不过就吃一顿饭嘛。”
“来来,快坐吧,我们都N久没聚餐了。”田丁见在他和曾斗城中间空出两个位置,两个女孩却谁都没有填补进这个空白,在长条吧台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哎……”田丁见发出不满的嚣叫,却又不敢明目张胆说出来。
“切……”萧零然白了他一眼,那边马上噤声。
清炒菌类,腌制野菜,红烹野味,还有一坛坛清醇可口的菌露酒,这些曾经让他们大快朵颐,开心无比,打出一个又一个混合着酒味的饱嗝的美味佳肴,今天却集体受到了冷落。
每个人都是客气地,小心翼翼地动着筷子。
“呃……”Nic实在忍受不了如此沉闷的气氛,小心翼翼地问,“是菜不合胃口吗?”
“啊哈哈哈!怎么会!”田丁见突然发出超级大分贝的笑声,只会让现场的气氛更尴尬。
“神经病。”
“喂,你想干嘛?萧零然……”借着酒劲,田丁见又往上提高了十个分贝。
“我说你是!神!经!病!”萧零然显然不买他的帐,“怎么啊,听不懂啊?”
“你干嘛骂我啊?”
“我骂的就是你!你说你都是来干嘛的,坐在那里屁都不放一个。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来吃白食的啊!”
“谁让你拉着小凉坐那么远啊?”
“你以为我想啊?你问小凉愿意坐你们那里吗?你们就不能坐过来啊?”
两个人的导火线就此点燃,原本绝对零度的森林之友陡然飙升到100°C。
“啪”的一声,蔺子凉把筷子重重地搁在桌上,站起身来。
“小凉……”萧零然和田丁见都不敢再大叫大嚷了。
蔺子凉没什么表情,径直走到田丁见和曾斗城面前。两个男孩子都红着脸怔怔地看着蔺子凉,田丁见是因为吃惊,曾斗城是因为紧张。
“斗城,”犹豫了一下,蔺子凉继续说,“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对吗?”
“嗯。可是,曾经是什么意思?”曾斗城的声音很干涩,缀满深深浅浅的颗粒感。
“我们曾经在这里,度过很多开心的时光。”蔺子凉又转身看向萧零然和田丁见,“和你们,大家,还有Nic。”
轮到每个人都很紧张地看着她。
“嗯,美好的回忆就到这里吧。”蔺子凉对Nic笑,“你做的菜总是那么好吃。”
“小凉,你是什么意思?”田丁见不解地问。
并没有回答他,蔺子凉仍然看着曾斗城,那个紧张、羞涩,拥有温柔眼眸的曾斗城,一字一句地说:“斗城,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打扰我的生活了。”
很明显的,曾斗城眼里的光芒就像被劲风吹打的蜡烛,还没来得及左右晃**挣扎一下,就熄灭了。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鼻息都小心翼翼的。
“小凉,你说的是,真的吗?”曾斗城抬起头看着她,史无前例的勇敢,他知道这是自己拥有的最后一次勇敢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才平息自己早已颤抖紊乱的声调。
“嗯,是的。”
“你究竟怎么了啊?你就不能给斗城一次机会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啊?你凭什么这样对他?你拽什么拽啊?”越嚷越生气,田丁见一脚踢翻了旁边的一张凳子。
这一次,萧零然并没有大声制止田丁见的放肆举动,她只是冷冷地看着蔺子凉,一言不发地看着蔺子凉,仿佛在注视着一个从未熟悉过的陌生人。
“没……没有……就这样吧。”
根本无法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蔺子凉转身狂奔出了森林之友。
是的,没有人做错什么。
是的,曾经在一起的友情岁月,很开心。
是的,被一个人那样小心翼翼地爱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再也不会有笑得特别大声,闹得特别放肆,彼此毫无遮掩地分享所有情绪的森林之友了,不是吗?
请原谅我,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去伤害你。
虽然我知道,谎言是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说出口。
但我更知道,如果仍旧这样掩饰自己的真实心情,心不在焉地和你在一起,消耗掉你对爱情的所有美好想象却无法给予任何回应,那才是,最残忍,最无耻,最无法饶恕的,天大的谎言吧。
那么,就让我拿这一句“不要打扰我的生活”化成一把利剑,狠狠刺伤你,狠狠离开你,好让你把我狠狠忘记。
风间树,这是在你走以后,我所学会的,最残忍的一句真话。
城市里并不宽敞的柏油马路,老式居民楼鳞次栉比地在马路两侧压迫出黑沉沉的光影。就这样沿街晾晒出自家湿嗒嗒的拖把,小孩子怎么洗都永远留着黄色斑痕的外套,看不出性别的松垮垮的内衣裤。看不清来龙去脉的电线在空中交叉出曲折的图案。
一棵树都没有,夏天的阳光却无法倾泻下来,只能绕过空中层叠的尘世间的符号,在地面投射出明媚的光影。
车子在马路上缓慢前行。只能开得很慢,还要时刻提防摇摇摆摆学走路的幼童,拿着蒲扇横穿马路的老人,或是洗完菜直接倾倒在马路上的一盆水。有人在路边收旧货,并不庞大的三轮板车却占据了几乎半条路面,你用喇叭叫唤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往路边靠了靠。
“对不起啊,夏小姐,这里实在开不快,多少年一直都是这样。”司机对两个站在路中间闲聊的中年女人按了声喇叭,抱歉地说。
“哎,没关系的,陈伯伯。”坐在后座的夏锦茗笑笑说,“反正也不赶时间。”
然后,夏锦茗转过头,继续看着车窗外低速变换的城市街景。
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的一直都没怎么变呢。
义常福的“百年老店”的铜字招牌仍然是一半锃亮一半沉积着厚厚的黑色污迹,上一个巷子口的石狮子还是一副不可一世的矜骄模样,每过个三五分钟就能看到建造精致的古老门楼,只是似乎已经荒废许久。这条老街曾是那样地辉煌过,车水马龙,神采奕奕,是整个城市的中心地带。随着城市的开发,市中心的转移,新鲜的,敞亮的,时髦的,则重新聚集到这个城市的另一处所在。而陈旧的,古老的,过时的,通通留在了这里。因为有很多古旧建筑,珍贵遗迹,高龄老人,这里终于稳固定型,甚至愈发地发扬光大,成为这个城市里被刻意忽略并遗忘的地方。数十年如一日地苟延残喘着。
就像自己第一次来这里,似乎也是坐着不足四十码的龟速前行,也是差不了太多的张家门口李家窗帘。只是,司机似乎是王伯伯,还是林伯伯?而自己的身边,则坐着两个略显不安的中年人。
“小茗哪,是不是他们家阿树不太喜欢你呀?”女人的容颜并不显老,眉间深深浅浅的皱纹却暴露出她的真实年龄。
“嗯……也没有吧……”含混不清的回答,因为自己对答案都不是很确定。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你什么地方做得不太好?”女人显然有点着急,脱口而出这句话。
司机伯伯从倒后镜里看了她一眼,带着一丝鄙夷的神色。女人赶紧说:“喂,我说,怎么还不到啊?”
“过了前面的路口,就到了。夏太太,这路不好走,还是当心点吧。”司机伯伯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什么意思?我们家的私事,要你插什么嘴!”女人的额上冒出气急败坏的汗珠。
“妈……别这样。”夏锦茗拉拉妈妈的衣服,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司机伯伯看一眼尴尬可怜的夏锦茗,并没有再多话,只是轻声叹了口气。车内又陷入焦灼又沉闷的气氛中去。
“呃……”一直没说话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喉咙,“小茗啊,无论如何,就拜托你了。”
无论如何。
拜托。
这是比自己年长二十九岁,比自己高出二十公分的男人,对自己亲口说出的话。也是她听过的,他对他说过的,最苍老软弱的一句话。
而这个男人,她称他为——爸爸。
眼泪不知不觉滑落到嘴角,夏锦茗尝到一丝酸涩味道,回过神来。陈伯伯正从倒后镜里用心疼的眼光打量着自己,仿佛考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说:“夏小姐又给阿树带蛋糕了,真是个能干的女孩子。呵呵,能有你陪着阿树,真是他的福气呢。”
夏锦茗努力对他笑笑,低下头来,自己擦掉眼泪。而身边的位置早已空缺,那两个给予她生命的人早已偏离自己的生命轨迹。
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他们曾对她说过的字字句句,后来才知道,竟然都是酝酿许久的谎言。
那些在别人听来肮脏龌龊卑鄙无耻的谎言,却是她声声铭刻在心,每次想起都泪流满面的,最动听的谎言。
最动听。
最温暖。
如此这般的谎言。
果然是过了前面的路口,便有点柳暗花明的味道。绕着丘陵地带的环形公路完全不似刚才的柏油马路,白色行道线,路边低矮的栏杆,绿化带里的绿色灌木明显经过精心修葺。
车子又用刚才两倍的速度往上开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幢屋子前停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来过这里很多次,每次站在这幢威严古旧的大屋前,夏锦茗都会紧张得冒出汗来。无论冬春时节,还是微雨午后。
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大屋,那么庞大的体积似乎就在张扬着它的显赫气势。站在门口的夏锦茗回过头看,门前一直蜿蜒到山下的公路悠长曲折,拐两个弯就不见了踪迹。往远处看,城市老街区逼仄暗淡的空间。
庞大和微笑,开阔和挤逼,无一不在彰显着主人的地位和财富。
这里便是,风间树的家。
“要不要跟阿树少爷说一声呢?”应门的女孩子怯生生地问。
夏锦茗并不回答,径直往二楼风间树的房间走去。
风间树的房间在二楼最靠西边拐角处。本来为他准备的是最东边的大卧室,他却用“要睡懒觉”这个理由坚持换到西边的位置。更加安静隐秘的角度。
“叩叩、叩叩。”
厚重木材制成的大门被敲击后发出混沌沉闷的声响,绵长的尾音拖拉个几秒,戛然而止。
“吱啦——”
意料之中的,纵然是盛夏下午的灼热光线,依然被屋内层叠深色的窗帘遮挡掉七七八八。费了好大的劲,夏锦茗才适应突然暗淡下来的光线。
深紫色帷幕窗帘,浅色油漆家具,白色棉质枕头和被子,屋内的橱柜上看不见什么生活用品和多余摆设,就像是刚刚收拾完的高级客房,一切都井然有序却毫无生气。
房间就像空了很久,没有人存在和生活过一样。夏锦茗却还是很笃信,就在房间靠近弧形落地窗的摇椅上,睡着一个人。
他一定穿着舒服的格子棉布睡衣,毫无声息地沉浸在半梦半醒的神气中。他的右手搁在肚子上,左手耷拉在摇椅的扶手上,脑袋有气无力地歪在右边。惟有轻微的鼻息和摇椅偶尔发出的“吱嘎”声,才能证明这不是一幅沉睡了千百年的立体画卷。
是的,就像是一幅色调深沉神秘安静的画。而画中的那个,仿似已经被囚禁了一个世纪的面容苍白奄奄一息的王子,脑海中盘桓不去的,依然还是那个绽放在盛夏海边的公主吗?
夏锦茗突然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是应该像两年前那样,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能赶走一切阴霾情绪的阳光公主,挟带着干爽愉快的情绪,自不量力地冲进他深不可测的思念结界。
“呀,怎么这么黑呀?树哥哥,你在不在呀!”三年前,夏锦茗第一次这样大喇喇地推开风间树的房间。
什么都看不见,夏锦茗摸了半天,“咔哒”一声打开屋里橙黄色的吊灯。
“啊,树哥哥,你在睡觉啊?怎么这么好的天气还闷在房间里呢,对康复不利哦。来,快点起来吧,我们去楼下打球。”
夏锦茗自说自话地走到窗边的摇椅,用力晃了晃眯着眼睛躺在上面的风间树。
他明明醒着,却并不理睬她。
“喂,你不会还生我的气吧?”夏锦茗扮个可爱鬼脸。
“唔,没有。”躺椅上的人嘟嘟囔囔。听得出来他的不满情绪,找不到任何出口。
“不要生气啦!上次你在沙滩上昏过去,我……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呀?所以,所以只好打电话求助阿姨啦!”夏锦茗撒娇似的摇晃着风间树的胳膊。
“什么昏倒!哪有,我是睡着好不好!”风间树的白皙皮肤涨红了,身体再孱弱的男生,也不愿在女孩子面前示弱的。
“好好,是阳光沙滩微风太舒服了,你睡着了!”夏锦茗顺着他说,“可是,我当时又不知道了,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没怪你……”风间树咬咬嘴唇,“不过,小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上次我没有……没有睡着的话,你会不会帮我,嗯……逃走?”
“逃走?”
“嗯。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烦人的保镖,离开那个女人,离开这个,这个房子,这个地方……”
她的晶亮眼眸毫无戒备地迎着他尚且不那么适应灯光而微微眯起的眼睛。一秒钟之后,她听见自己响亮而单纯的声音:
“嗯!虽然,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树哥哥想去的地方,我一定会帮你的。只要我,能做到。”
不是这样的呀。
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
我是……
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只能迎着你对所有事漠不关心,只对那个人神采奕奕的细长眼睛,说出这句言不由衷的谎话。
因为心虚,夏锦茗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这样听上去真挚动人的承诺却点燃了风间树瞳孔中早已微小可怜的火苗。
他有些激动地跳了起来,拉起她的手,声音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好,那,那么,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他咽口水,然后舔舔干燥的嘴唇,又说了一次:“帮帮我,好不好?”
“我……”
夏锦茗紧张得快要瘫倒在地上。
所以,三年后的夏锦茗再一次推开这个男子的房门,再一次看见相同的布局结构,看见完全没变化的家具陈设,感应到完全一致的他的仰卧的方向和姿势,她无比害怕再听到那一句“帮帮我,好不好” 。
“树哥哥,你在里面吗?”她小心翼翼地进门。这一次,她没有开灯。
“小茗,是你吗?”是风间树温和的声音,“我在的,你进来吧。”
咔哒。
——是风间树开了灯。
“树哥哥,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关系,一直睡一直睡,都不知道睡觉是休息,还是醒着是休息了。”风间树撇嘴笑笑,故作轻松的样子并不潇洒。
“树哥哥……”夏锦茗心疼他。
“呵呵,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没用的,这么轻的年纪,身体却这么糟糕,很丢人吧?”依然是牵强的笑。
“不,不会。”
从醒过来到现在,夏锦茗是第二次见到他。向来臭屁的风间树,这一次在绿野旧病复发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安静,少言,原本嚣张的眼角眉梢变得沉默低垂。
眼前这个小声说话,微笑收敛的风间树,完全不同于以往那个霸气飞扬的男子。
这样的而变化,让夏锦茗感觉局促,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不过,还好,你一直都陪着我。”风间树站起身来,长时间的仰卧让他的身体有些微微颤抖,“让你费心了。”
真的改变了,变得客气而陌生。习惯跟他开着玩笑的夏锦茗“我……我……”了半天,才吱吱唔唔说了一句:“没什么,应该的。”
“小茗,从我这一次在绿野晕倒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了?”
“嗯……两个多月吧。”夏锦茗记得很清楚,“在医院就呆了一个多月。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
“不,没有。好得很呢。”风间树习惯用仓促的笑来掩饰内心的虚弱,“已经这么久了……”
然后又问:“这段日子,你一直都在秀城吗?”
潜台词是——
你可有去汩罗城?
你可有见到他们?
你,可有见过小凉?
她,过得好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风间树,你的闪烁眼神,你的犹疑嘴唇,都泄露了你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你的快乐,思念,紧张,冲动……所有所有,情绪的终极来源。
可是,可是我怎样跟你讲呢?
跟你讲,每个人都憎恨你。
跟你讲,每个人都不愿提起你。
跟你讲,你日夜思念的小凉,已经因为失去你,彻底变成一个冷漠孤单的人。
跟你讲,她也跟你一样。
怎么能这样跟你讲?
“嗯,一直都在秀城。”夏锦茗没有说谎。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最近怎么样?”风间树终于说出心底的疑问,“我没有手机。不能上网。我联系不到她。我很担心。”
一连串压抑在心底的问题呼啸而出,如疾风,似劲雨,密度大得让她感觉呼吸都很困难。
“小凉她……还好吧。”
“真的?”
“嗯,真的。”
他的狭长眼睛忽而闪烁快乐满足的光线,忽而流露失落消沉的情绪。
她过得很好,那就好。
“那就好。”像是终于能说服自己,风间树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小茗。”
“别这么客气了,树哥哥。”夏锦茗心底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她还是努力在心爱的男子面前压抑住悲伤情绪,手微微颤抖着,递上前一天晚上几乎通宵未眠烘焙出来的蜂蜜蛋糕,“树哥哥,给你带的礼物,你要多吃点,身体才能好得快。”
“谢谢你,小凉。”他是由衷地感谢。
“……别这么客气了,好不好?”真的没必要这样。只会让她觉得,他离她好远。
“这几年,你为我做了很多。”他陷入了回忆。
“我,我也没为你做过什么真正有用的事。”比如,让你从伤感的思念中解脱出来。比如,让你快乐。
“呵呵,好像也是。连续两次企图帮我‘越狱’,都没成功哇。”他又开始戏谑地调侃她。
“啊……”
第一次,是他出院的那一天。
她在他闹情绪不肯出门的情况下给他母亲发短信:阿姨,你们先下去吧。我一定让阿树乖乖回家,放心吧。然后,她带他从荒废已久的安全通道去了月牙海滩。许久没有在阳光沙滩上晾晒情绪的他很快沉入梦境。而她,迅速通知他的母亲,派人来把他们接回家……
第二次,就是在这间屋子里。
他请求她,帮助他离开这里。她满口应承,帮他找来了衣服、生活用品、现钞、通讯工具。在一个漆黑深夜,她为他打开反锁的大门。就在他企图踏上去往另一个城市的班机时,他的母亲,带着一群人在机场把他截获。一同被诘难的,仍然有毫不知情的夏锦茗。而她的手机发件箱里,则是尚未来得及删除的短信:03:28,Mu4323。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不是有意这样的。
那又是什么呢?
明明就是心机险恶,蓄谋已久的。
你还想,争辩什么呢?
不是的,树哥哥,我是有原因的。
我……
是他知道真相了吗?夏锦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几乎快要跪倒在地板上。
“小茗,你没事吧?”风间树双手托住夏锦茗,把她扶在怀抱里,“真对不起,那两件事,让你被她骂了,让你为我受委屈了,对不起,真对不起。”
夏锦茗一愣,随即抱住风间树的脖子,嚎啕大哭。
止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止不住地任眼泪肆无忌惮放肆在他的脖颈后背。
止不住地把这些年受的不情不愿委曲求全统统敷衍出来。
“树哥哥……树哥哥……树哥哥……对不起……”
她哭得已经说不出任何完整语句。
她又如何说得出口?
关于“她骗他”的这个终局。
三年前,她成功地用骗局获得他的珍贵信任,然后一次又一次辜负他,欺瞒他。让他越来越信任她,在乎她。虽然,从未爱上她。
不,不能让他知道。
她不是怕他知道后会对她恨之入骨,而是怕他心底对这个世界残存的一点点美好信任,都会被她彻底摧毁。
“乖,小茗,别哭了。”风间树温柔地拍她的背脊,“树哥哥,还想让你帮个忙呢。”
帮忙?
夏锦茗停止抽噎,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变得温柔闪烁的男子。
“是什么忙呢?”
夏锦茗的声音在颤抖,她害怕他再一次,再一次那么心无城府地,逼她再一次伤害他。
她害怕。
“别紧张,这一次,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的。”风间树放开她,走到窗前,“呼啦啦”一下子把整个窗帘拉到底。弧形落地窗刹那间被午后三点的阳光倾注填满,细密灰尘在流动的光线和空气中浮沉舞动,屋内的白色家具被赋予温暖精晶莹的光线。
“小茗,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逆着光线,他回过头来看她。阳光把他的发梢镀成金黄色,把他的脸颊染成浅黄色。
他就像天神一般神圣而不可冒犯。他的话就像天神的旨意一样不可忤逆。
夏锦茗只能迎着她的天神,讷讷地点点头。
而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洁白羽绒枕头下,一只小巧的手机正发出微弱的幽兰色的光线。
收件箱。
一条未读邮件。
To:风间树。
Topic:Re:Re:风间树,你在哪?!
你这个家伙,终于出现了啊。你这两个月到底去哪里了啊,你快点回来看看小凉吧。
From:萧零然。
上一条已读邮件。
To:风间树。
Topic:风间树,你在哪?!
你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吗?你可以不在乎我们,但你不能对小凉没有任何交代就走。她已经,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因为你的不告而别!!!
无论你是否爱她,无论你是否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关系,无论你隐瞒了她多少事情。
至少,请给她一个交代,给我们一个交代。
不要让我们都把你当成一个卑鄙的骗子去唾弃。
From:萧零然。
是的。
比月牙沙滩更洁白的是覆盖一切黑暗枯草的雪地。
比雪地更洁白的是穿透一切尘埃的阳光。
比阳光更洁白的是洞悉一切人心的真相。
每个人都想要的,不欺瞒,不隐藏,不别有用心的,真相。
然而,没有狡猾谎言的陪衬,也就没有,没有让人潸然泪下,终于心甘情愿的,真相。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