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间树的命题,蔺子凉在这个夏天最头疼的假期作业。

互联网上。

以“世间惟一”为关键词的网页,有205,000项;

以“第一无二”为关键词的网页,有3,430,000项;

以“世间惟一、独一无二”为关键词的网页,有16,600项;

以“世间惟一、独一无二、雕塑”为关键词的网页,有3,880项。

以“世间惟一、独一无二、雕塑、汨罗”为关键词的网页,有121项。

这些网页当中,除了混杂着风间树的生日礼物“浅海生物泥”这样的字眼以外,其他的内容,都是——

专家在汨罗市郊绿野景区发现数千年前早已灭绝的独特植被:感光三叶草。据专家介绍,该植物感光性极强,且会根据温度湿度发生颜色转变。用感光三叶草磨制而成的粉末加入到绘画、雕塑作品中,会让作品根据当天天气状况产生独一无二的视觉效果。据悉,目前在我国,只有我市的绿野地区发现该种植物,专家称这也许是世间惟一存在的感光三叶草,具有相当高的科学研究价值。该植物的生存环境和感光原理,相关专家仍在分析研究当中……

于是,风间树想要的“世间惟一、独一无二的雕塑”,便在绿野得到了最和谐完美的肯定句句型。

此刻的蔺子凉站在这里,前面是大片绿色覆盖的感光三叶草。中间横亘的,则是因雨天而暂时形成的流水。

虽然,凭经验来看,这短短一夜降雨所形成的水流不可能如深渊,不可能如瀑布,危险系数仍在掌控范围之内。

可是,经历几小时湿雨的蔺子凉显然已经达到能够承受的极限。

过去吗?只消小心的几步,便能在对岸肆意采摘,取得做雕塑的珍贵原料。可是,这看似轻松的几步,却让她微颤的双腿如灌铅般沉重。

“记得哦,你欠我一个世间惟一,独一无二的雕塑哦。”风间树扬着眉毛对她笑。

就算滔天巨浪仍有生机,就算没有生机也有意义。

究竟你对我,是蛊惑还是鼓励?

蔺子凉抬起几乎已经僵直的右腿,试探地搁在急流中的石块上。还算稳定的质感。用力踩了踩,给了她更多的信心。她索性深吸一口气,几步就走到了水流的中央。她这才感觉到有些害怕。是的,回头看跟往前看,都是一样的距离,仿佛身处岛中央的她一下子孤立无依。她慌了神,发现在水流中依附的那一小方土块并不牢靠。几阵汹涌水流很快让蔺子凉失去重心。

就在落水的一刹那,她仿佛看见若干年前深蓝色的波涛汹涌漫溢,铺天盖地倾泻过来。在失去知觉之前,她气息孱弱地第一百零一次叫出那道最想实现的咒语:

“阿……树。”

这一次,会不会还是很倒霉地,第一百零一次,失灵呢?

火花照亮暗夜,萤光映衬脸庞,雷声惊醒深眠,艳光唤醒眼睑。

“阿树……”

呼喊穿透空气中的氧离子,让没有头绪的风间树打了个激灵。

是在那里吗?山谷的深北方向,隐约传来的SOS,偶尔浮现的绿光,毫无预兆的灵感为他指引方向。

风间树掉转方向,拔腿狂奔。

半小时后。

两个湿哒哒的人几乎是摇晃着回到了营地。

“小凉,你到哪里去了啊?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萧零然跑上来扶住有些颤抖的蔺子凉。

“没关系的。”蔺子凉虚弱地笑笑,摆摆手。

曾斗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带着哭腔说:“小凉,你怎么又一个人出去了啊?下着雨多危险,不是昨天跟你说要去哪我陪你去吗?你去哪里了呢?我在附近找遍了都没看到你……”很少听见大多数时候很沉默的曾斗城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哎……没事的真的没事了,对不起斗城,害你担心了。”小凉并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突然出现的“咚”的一声其实并不响亮,而随后响起的嚎叫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树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

风间树?这个男子仿佛刚与奥林匹斯十二天神逐一作战,此时已经元气尽失,疲软地晕倒在地上。而此前,几乎所有人的关心和注目,都在蔺子凉这个娇弱小女生一个人身上。没有一个人看见风间树的脸色,要比蔺子凉的更加苍白虚弱。

“风间树!”蔺子凉扑过去,趴在他的身边,“风间树,风间树!你醒醒啊。”

“你让开!”夏锦茗一下推开踉跄的蔺子凉,“都是因为你,才把树哥哥害成这样!一次还不够,你还要再害他多少次啊?你让开……”

一次不够?再害他多少次?

蔺子凉愣住了,是自己给风间树带去了麻烦吗?还不止一次?

“锦茗,你不要乱说话……”风间树醒了过来,挣扎着坐起身,“可能刚才跑得太急了,掉进水里又有点着凉,一时血压不够,眼睛就一黑。”

风间树脸色苍白,试着站了起来,递给蔺子凉一包用自己的衬衣包裹着的东西:“喏,这是你刚才采的草。还好没弄坏。”

接过风间树递过来的感光三叶草,蔺子凉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最讨厌分子式是H2O的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欢哭泣呢?

“对不起,风间树。”

风间树接过田丁见递过来的干毛巾,故作潇洒地擦起了头发和脸:“咳,举手之劳嘛,不过跨两步就搞到了,腿长就是比你们矮个子女生有用哈。不过啊,你非要这些草干嘛呢,好奇怪哦……”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风间树!”

伴随着在场所有人的惊叫,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子再一次直挺挺地晕倒在营地前的空地上。

就像在男生的心目中,篮球永远比排球好玩。在女生的心目中,帅哥永远花心。在奶奶的心目中,小孙子永远值得带出去骄傲。在蔺子凉的记忆中,夏天始终是个高兴不起来的季节。

不是吗?太过灼热的阳光,太过灰暗的往事,太过翻江倒海的记忆。而这个夏天,在蔺子凉的日记本子里,又加上了“很讨厌的雨季”,“猜不透心思的风间树”,“莫名其妙就开始的初恋”,以及“有生以来最不快乐的夏日旅行”这样一些让人丧气的词组。

这一次的绿野之行便这样败兴开始,扫兴结束,中间夹杂着高低起伏的各种情绪。算得上是生动惊心的野外冒险动作片。

回去的时候,只能是田丁见开风间树的本田车。夏锦茗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的“树哥哥”,总是用一种“你给我离远点”的眼神瞪着蔺子凉,嫌恶的眼神让蔺子凉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任性的出走固然连累了风间树,可那是意外,不是蓄意,为什么夏锦茗会有这么大反应呢?

帮着把风间树扶到车上,看着这个男子有些痛苦地紧皱着眉头,露出一脸焦躁的表情,蔺子凉很想留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夏锦茗给风间树的额头换上一块被溪水浸泡得冰凉的毛巾,拉上了车门。

坐在曾斗城的小车上,蔺子凉并不说话,歪着头看着刚刚放晴没几天又飘起小雨的天空,怀里抱着的,是用风间树的衬衣包裹的数量并不多的感光三叶草。是的,虽然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但却是耗尽了她的勇气,他的气力才换来的,是弥足珍贵的,可以画龙点睛的东西。

“小凉,这是什么呢?”萧零然见她抱得那么紧,感觉很是奇怪。

“零然,小凉肯定特别想睡,后面有件衣服,麻烦你帮她披上吧。”曾斗城从倒后镜里看看蔺子凉,微微皱了皱眉。

谢谢你,斗城。

你总是让我在疲惫的时候,可以选择不说话。就像在皮肤冷得冒出鸡皮疙瘩的时候,拥有一件温暖外套。

你是一个那么善良、细心、体贴的男孩子。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不能爱上你呢?

——最近这几天休息得怎么样?感觉好点没?

——好得很呢,在家要捂出霉斑了O_O

——没跟斗城约会吗?好浪费哦。

——没啦,他最近也忙的……

——是不是忙着做生意,好多挣点钱早点娶你啊?

——……

——嗯?

——大家都还好吧?

——你想问风间树吧?应该没什么大事。丁见说那天回来要送他去医院,风间树死也不肯,非说回家休息几天就好了。也不知道现在恢复得怎样了。

——哦。

——你倒是应该去探望一下病人的,好歹人家救了你一命的,你们住得又不远。古代的时候,可要以身相许的哦^_^

——才不是咧。

——不是?哎,说真的,你们那天失踪了那么久到底在干嘛啊?弄得浑身湿透的回来,还有那个泥土,好令人怀疑哦!老实交代!

——……不说可不可以啊。

——啊?不说,就是真的有什么啦?

——我打算去看望一下风间树,可是我觉得他那个表妹很讨厌我似的,还总说我害她哥哥……

——小女孩嘛,都这样仇视比自己漂亮的异性的。哈哈,去吧,记得炖点鸡汤给他补补。

——我先下线了哦。你和丁见要好好的哦。

——88。

“阿嚏!”田丁见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貌似有人在挂念我啊。”

身旁的曾斗城却不理他,一口接一口灌闷酒。

“喂,喂,你干嘛啦,不要跟我学喝闷酒啦,容易坏事的。”田丁见抢过一支啤酒,自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真不知道你还郁闷个什么劲,有个那么可爱的女朋友。”

曾斗城“轰”的一声放下啤酒瓶,怒气冲冲地瞪着田丁见,还是不说话。

酒吧里其他的客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向他们投向询问的眼光。

“好啦,好啦,你喝醉了。”田丁见掏出钱放在桌上,“买单,今天我请你。”

刚走出酒吧门口,曾斗城就靠在墙边“哇啦哇啦”地吐了起来,可怜边上的这个好兄弟完全摸不着头脑。这个曾斗城,从认识他到现在,一直都是那种“有事说不出话,没事当他消失”的安静角色,从不知道如何表达情绪的他却做到了他田丁见都做不到的勇敢表白,可见他下了多大决心。

而今晚不甚愉快的醉酒,想必也跟这个女孩脱不了关系。

“我知道你不爽的是什么啦。”田丁见说,“是在火为什么不是你找到小凉,而是风间树。对不对?”

曾斗城不理他,继续扶着墙呕吐。

“嗯?怎么?说得不对?要么,就是你非要亲小凉,被她揍了?”

“哇……”曾斗城转过身来。

“靠,不要吐到我身上啊。”田丁见一下子跳开。

胃空空****,仿佛能听到胃囊之间的摩擦声,有一种被掏空的存在感。曾斗城接过田丁见递过来的纯净水漱漱口,感觉舒服了许多。

两个大男生在星夜下摇摇晃晃地走着。因为都喝了些酒,仿佛一不小心走回了星光灿烂的青春年少。

“哎,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嘿嘿,你呢?”

“是谁啊?”

“不能告诉你啊。”

“为什么啊?”

“你跟她很熟啊,万一你小子去泄密。”

“靠,我可是你好兄弟,连我都信不过。”

“要不,作为交换条件,你也告诉我吧。”

“好啊,我们一起说吧。3,2,1——”

“萧零然。”“蔺子凉。”

“哈哈哈……我好紧张啊。”

“是啊,真怕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啊,那样岂不是要决斗啦……”

这样毫无心机的纯稚,是注定只能留守在最初动心的十六岁吗?

曾斗城和田丁见似乎都想起了那些共同守候的秘密,一起分享暗恋的时光。此刻的他们,却因为逐渐成熟现实起来的爱情垂头丧气。当爱情失去了予取予求的赤子之心,贪求回应的欲望就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的心。

“丁见,会不会觉得我很脆弱?”曾斗城低着头说。

“哎,对感情认真地人都会这样的。”田丁见无奈地笑,“有点患得患失的。”

“嗯,我觉得……我觉得小凉并不爱我。”虽然在心底盘桓了那么久,亲口说出这句话,还是觉得心有些许疼痛。

“废话,刚交往那么短的时间,现在就说爱不觉得太肉麻吗?”田丁见探头看星空,叹了口气,自己连正式的交往都算不上呢,爱又在哪里呢?

“可是,我是说,我觉得,小凉她并不爱我。”突然就紧张得结巴起来,害怕田丁见也有同样预感。

“哈哈哈,难道说,蔺子凉爱我?”田丁见揶揄他,“你小子也有点自信嘛。”

“你觉不觉得,这次小凉在绿野,和风间树有点奇怪?”曾斗城转过头看着他,幽深的双眼黑暗空洞,“比如,那堆用风间树衬衣包裹的什么三叶草。我问过小凉,可她就是不说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那些草又是什么。”

“要知道那些做什么呢?”田丁见抬眼望向杳渺的前方,漆黑一片。

“斗城,关于爱情,就好像前方黑暗中笔直的公路。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路障或转弯,因为以我们现在的肉眼,根本无法看见未来是什么样子。只有走到那一步,你才会知道,究竟是该掉转方向还是勇往直前。”田丁见说的这些,的的确确是肺腑之言,

“相信我,做个懂得装傻的,豁达的男人,会让你在爱情中得到更多。”这个一直看似懦弱的田丁见,其实是在用最本真的方式,实践着保护爱情的理想。

前方毫无颜色的暗夜公路,连星星都遥远得失去光芒。做个懂得装傻的男人,才能克服情路的恐惧和艰险,走得更远?

“小凉!”一声急促的呼唤让歪倒在河滩上的蔺子凉微微睁开眼睛。

嗯?眼前正朝自己狂奔而来的男人是……曾斗城?眼睛因为晕眩而迷蒙模糊,看不清楚。直到他穿着白色衬衣的修长身影靠得近了,近了,再近了……

“树……”

是你吗?神话里囚禁在怪兽守护的灯塔下的公主日夜虔诚祈祷的王子,童话里骑着白马舞着宝剑献上玫瑰的王子,游戏里能够无往不胜打败老怪通关的王子。真的在自己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呼唤下,拼尽全身气力为自己狂奔而来吗?

“小凉……”他并未发出太多关切的询问,只是一把抱起晕倒在浅薄河水里的蔺子凉,深情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终于,他说话了,仿佛刚刚确认完她尚在人间,松了口气。

“嗯……”她摇摇头,湿湿的头发和衣衫轻微抖动,贴着几近透明的肌肤。

风间树看呆了,面色涨红,呼吸急促,突然无法自已地将他薄薄的嘴唇覆盖下来。

这一次,不是在蔺子凉的额前轻轻一吻,而是,而是不偏不倚,大小正合适地亲吻在蔺子凉的嘴角。

什么?!天哪,这是我的初吻啊。又被这个轻薄男人在这种危难之时夺走了?趁人之危,算什么男人呀!

蔺子凉扭动身体开始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

只是在男人看来,这样的无谓挣扎会更加激发他们的勇猛斗志。风间树果然抱得更紧了,征服欲极强地甚至伸出了舌头。

“……要……闷死了啦!”终于被蔺子凉把他推开,“放我下来!”

风间树“哦”了一声,放下蔺子凉。两个人的身体都因为适才的一番挣扎而湿透,幸好是夏天,没有人会有太过寒冷的反应。

说来奇怪,风间树的吻仿佛先是兴奋剂,然后转为镇定剂。让此刻的蔺子凉站立在水中,心里却并无半点害怕。

蔺子凉瞪了风间树一眼,索性淌着刚刚漫过脚踝的水流走到对岸。

这便是被称作“世间惟一,独一无二”的感光三叶草了。那么一大片一大片地铺展在自己眼前,此刻的绿光,转瞬变为眼目的金光,然后是幽静的紫色,再后来是沉默的黑。

“啊……”蔺子凉和风间树看呆了。

然后,蔺子凉蹲下来,很小心地掐住感光三叶草的茎部,轻轻折断,却不知搁在哪里。早上出来的太匆忙,连任何的容器都没有带。

“喏,用这个包裹一下吧。”风间树适时脱下了自己的衬衣,递了上去。

“嗯,谢谢。”蔺子凉很仔细地按照区域把三叶草轻轻拔起,放置在平铺的白色衬衫里。

直到快要放满,蔺子凉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说:“走,我们回去吧。”

一转头,她却看见风间树面色苍白,有些虚弱地在喘气。

“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身上都弄湿了,有点冷吧。”

“没事吧?要休息一会吗?”

“不用,咱们早点回去,否则他们要担心了。”

“嗯。”蔺子凉走了几步又回头,“刚才的事,请不要对他们说好吗?”

是的,她宁愿相信,这是他又一次不小心的意乱情迷。

“叩叩、叩叩。”

过了十秒钟。

“叩叩、叩叩。”

有些拘谨地挪了一下左右脚的间距,把提着的甜汤罐从左手换到右手,蔺子凉第三次敲门。

“叩叩、叩叩。”

既没有响起主人的疑问句“谁呀”,也没有从远到近的拖鞋声,更没有听见悉悉索索的躲到大衣柜里的可疑声。

确定是没有人了。

蔺子凉想:不应该啊,不过从绿野回来三四天时间,难道风间树已经完全康复,去公司上班了?

她几步走到厨房的窗户旁,探着脑袋向里面张望。

屋内并没有开灯,她还是透过隐隐透入的光线看清楚客厅的陈设。

简单的白色沙发,黑色桌椅,都是刚硬立体的模样。茶几上有几本书整齐摆放,墙壁上的电视机似乎有种从未被打开过的寂寥。墙壁纯白色。

这便是男子的住所。这个叫风间树的男子的住所。

蔺子凉张望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奇怪感觉。仿佛这间屋子的人气已经消失殆尽,只是一具干净的空壳。而它所等待的那个主人,却已经把它遗弃了。

她的心头一凛:不会的,应该不会的,如果真有什么事,她会知道的。

可是,凭什么呢?他们只不过是相隔五十米的邻居。她和风间树,不过是只有数次交集的浅淡朋友,不,也许不止是朋友。身体上纵然有过亲密,却只是放纵时的玩笑。她对他的心,似乎从未靠近了解。

那么,就像他不由分说闯入她的生命。他若真的选择离开,也无需向自己有任何特别的交代吧。

蔺子凉的心情矛盾纠结,一边是担心风间树会不会因为自己而出什么事,一方面又试图说服自己坦然面对他的突然走失。

她又张望了一会,心底暗暗期待会有人从已经发暗的玻璃窗前突然冒出来,哪怕吓自己一跳也没关系。可是,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哪怕连风间树或是夏锦茗的半点气场都感觉不到。

不住在我这个麻烦的旁边了吧?或者三五天后会回来吧?送表妹回家去了吧?一起去外地旅游了吧?

在脑海中揣摩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蔺子凉拎着熬了大半天的雪耳木瓜甜汤,讷讷地往回走。

行程不过走到三十六点五米,衣兜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小凉,身体好点了没?”从绿野回来,曾斗城也是第一次看见蔺子凉。好像又瘦了一些。他想伸手抚摸她的脸,可是却并未敢出手。

她坐在他的对面,低头搅拌着前面的一杯咸冻柠:“嗯,已经没什么事啦。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看得出来小凉的情绪并不高亢。她一直是这样的,对于他们的约会总是怀抱着冷静的态度,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

“没什么事啦,就想看看你。我们,好像几乎都没单独约会过哦。”曾斗城尽力让自己看上去不是满怀心事的样子。

“这样啊,呵呵。我还是觉得大家在一起比较好玩吧。两个人在一起,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呢。”她抬头,努力微笑,显得生疏又客气。

是啊。

这便是曾斗城的爱情吗?

一堆人的狂欢。

两个人的孤单。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心情就像失去绳索的缆车,从高中直线坠落。填充物越多,下坠速度越快。

“呵呵,也不知道他们最近怎样啊?”曾斗城努力找话题。

“嗯。”蔺子凉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对了,你知道风间树怎么样了吗?他那天病得满厉害的,不知道有没有好一点。”

“丁见跟我说,好像回来后就没来公司上过班。”

“没去公司?他也不在家啊。”蔺子凉脱口而出,“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你去找他了?”

“哦,不,不是他家靠我家很近吗?有次路过看见家里不像有人的样子。”蔺子凉有些脸红地撒谎了。

是啊。古洛海景公寓的B栋和C栋只不过区区五十米的间距,只是用7秒钟的全速奔跑便可到达的距离。可是,纵然这五十米的一前一后,只要蔺子凉愿意,她可以从另一条道,另一个门经过。过去的那些年,她也是这样做的。怎么会,突然就这样不为任何理由地改变道路呢?

蔺子凉仿佛看出来曾斗城的疑惑。

她害怕他会问她一些问题。

不管是“你喜欢我吗”,或者是“你对风间树更有感觉吧”,还是“你真的很担心他吗”。任意一个问题也许都能彻底击垮她的小心掩饰,吐露出心底最狠心的那些话。

曾斗城涨红着脸,吞吞吐吐地想要说话的样子。

突然间,他想到了田丁见在那个看不见光芒的夜晚,用一种无奈又执着的声音说的话:

“相信我,做个懂得装傻的,豁达的男人,会让你在爱情中得到更多。”

于是,抬起头的时候,曾斗城露出了阳光般的笑脸:“放心啦,不会有事的。相信我。如果真出什么问题,夏锦茗肯定会大吵大嚷来找我们算账的。”

“嗯。”确实是这样,夏锦茗那么护着自己的哥哥,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说到夏锦茗,风间树的这个妹妹还真是厉害呢。”

“……”曾斗城沉默不说话。

“怎么了?”

“小凉,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心底的疑问。”曾斗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

“说呢……”

“我觉得风间树和夏锦茗的关系不太一般。”曾斗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推到小凉面前,“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兄妹。”

纸片是一张大头贴。被剪成适合钱包里相片夹的大小。可是,这不是一般的大头贴。不是加了光膜撒了金粉的高级大头贴。上面的情侣也不是寻常找乐子的单纯男女。

而是,笑嘻嘻的风间树。

以及。

撅着嘴吻他脸颊的夏锦茗。

“小凉?”曾斗城看见她的脸颊瞬间苍白,紧张起来,“你,你没事吧?”

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呼之欲出的眼泪和颤抖埋没:“哎,你好过分哦。这个从哪里弄来的啊?是不是偷翻了人家的包啊?太震惊了。”

“啊……我没有去偷啊。是那天我和夏锦茗上山找燃料的时候,从她的钱包里掉出来的。我,我不知怎么就塞在裤子口袋里,忘记给她了。”

哦。

原来是日日夜夜,随身携带的甜蜜情侣照。

“不过,也许这不代表什么吧。兄妹也可以玩亲亲的吧。”看出蔺子凉明显快要崩溃的表情,曾斗城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说,也许她会高兴起来吧。

“咦,这也不关我们什么事呢。”蔺子凉把甜汤罐推到曾斗城面前,“斗城,这个拿回家喝吧。我还是有点不太舒服,先回家休息了。”

然后,蔺子凉便快步跑出了约会的甜品店。

“哎……小凉……”

看着她跌跌撞撞出去的身影,曾斗城觉得自己失败极了。

不是说装傻就能守候住幸福吗?不是说豁达就不会难过吗?

田丁见,你骗人啊。

装傻只会让事态发展到傻子也无法说服自己的地步。

豁达是让自己忍受伤心到极点仍要安慰对方的残忍。

他看着蔺子凉越跑越远,心底在想:这是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只属于两个人的约会呢?下一次再见面,会不会两人之间的所有关系,都分崩瓦解,不复存在了呢?

他终于流下眼泪。

哀悼终于无法唤醒的爱情。

跑。

穿着细皮凉鞋仍是跑。

喉咙仿佛火烧仍是跑。

腰间酸疼小腿酸软仍是跑。

眼泪鼻涕糊住脸孔很难看仍是跑。

蔺子凉沿着人不多的街道歇斯底里地跑。想借汗液蒸腾掉眼泪,却发现眼泪在海风的吹拂下,仍然飙成横线,离散在她行径过的绿地和斑马线,惹出深色的斑斑点点。

终于,她跑不动了,停下来,撑住腿,大口大口地喘气。

终于哭不出来了。

就像看见甜蜜的情侣大头贴会将曾经一时冲动的吻轻易击碎。

因为安稳关系胜过露水情缘。

就像看见空无一人的屋子会将心底对于未来的期待轻易击碎。

因为现实选择说明感情并不存在。

就像狂热奔跑会将心底的不满怀念喜欢等所有情绪轻易击碎。

因为,若即若离的爱情终于是有个限度。

自尊能容忍的限度。

责任能容忍的限度。

等待能容忍的限度。

风间树,不管你去了哪里。不管你还不会再回来。

再次见到你,我一定能把前尘往事轻易击碎,大大方方地对你轻松微笑:

“嗨。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