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一松。

君泽已是亲热地扑入他怀中,亲热地喊着,“父王,你好久都没来瞧我了。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

龙霄霆爱怜地瞧着君泽,胸口虽是疼,他却感受不到了,只伸手抚摸着君泽柔软的额发,柔声道:“君泽乖,其实我并不是你的父亲。你还小,等长大后,我再告诉你原因,好不好?不过呢,你不能再叫我父王了。”

君泽幼小的眉头皱了下,“那我叫你什么呢?”

他清淡一笑,“叫我皇上,大家都这么叫的,好不好?”

君泽似懂非懂,点点头,“皇上,我知道的。权利可大了,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皇上,可威风了。”

霜兰儿听得此话,美眸一惊,连忙忍住胸口的疼,上前捂住君泽的嘴,“童言无忌。”低首,她微斥,“君泽,你说什么呢?记着这种话不能随便……”

龙霄霆还是那样清浅的笑容,“兰儿,经历这么多,我难道还看不透么。冤冤相报何时了,皇位争夺,何时止休。我只希望,上一代还有我们的悲剧别再发生。万里河山,君泽是龙家的血脉,他将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日后,我会将他的身世昭告天下。”说着,他将君泽搂入怀中,亲一亲他的额头,温柔笑问,“你真的想当皇帝么?当皇帝会很辛苦的。要学好多好多的书,要学骑马要学射箭,比寻常家的孩子累很多,你真的愿意么?”

君泽自龙霄霆怀中钻出,郑重点点头。他那样小,却有这般认真的神情,坚定,有毅力,毫不迟疑。

那一刻,霜兰儿几乎是愣在原地。她从未见过君泽这样的一面。小小年纪,却很有担当,神情中凛冽不乏威严。蛟龙并非池中物,终有一日将跃上蓝天。

她这样瞧着,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仿佛瞧见很多年后,他长大成人,威风八面,震慑四海。也许,他真的会是帝王之材。

那她,是不是……不该牵绊住他。

龙霄霆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好,等你满十八岁,我便将这万里河山交至你手中。你要好好努力,到时可别让我失望,好么?”

君泽似低头想了想,他颠颠上前,拽住霜兰儿衣裳下摆,认真道:“娘,我想跟皇上在一起。不过呢,我会常常去找你玩的,好不好?”

霜兰儿愕然。

似思虑良久,又似看透一切后的懂得,她点点头。反正,她从来一无所有,只要君泽开心,她又为何要阻止……

深吸一口气,她放柔了声音,微微一笑,“君泽乖,你好好学本事。娘先走了,有空会来看你的。”

说罢,她当即转身,似害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不舍。

也好,她本就孤零零一人来,就让她孤零零一人离去。她情愿,这样一辈子想着念着一个人,聊度此生。

她背着身,瞧不清脸上是何表情,龙霄霆只看着她孤寂的背影,一步慢似一步走着,那脚步似有千钧重一样。长长的裙尾拖曳在地上,拂过时发出清脆悉索的响声,沾了地上沉积的雨水,愈来愈沉重……

他心中一恸,突然朝她萧凉的背影喊道:“兰儿——”

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只一味向前。

他大声道:“那晚天凌殿大火,一切都烧成灰烬,什么都找不到,无从分辨,我不能肯定他……”

她终于停下脚步,回眸时,神色中有火烧云般的惊喜,似是不能置信,声音颤抖仿佛不是自己的,“难道,他还活着?”

龙霄霆心绪一紧,“我不懂他,也没有把握。我只是觉得他不像是会纵火了断之人……”

她站在那里,全身都绷得紧紧的,唯有鼻翼微微扇动着。

突然,她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兰儿——”龙霄霆又唤住她。

怀中搂着君泽,他突然抬起头来,似永远如初见一般,清雪脱俗的气质,浅淡的笑容。他似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开口问,“兰儿,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能不能……”

她转身。

顿一顿,他望入她美丽的眼底,“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

问完的时候,他屏住呼吸,突然垂下长长的眼睑。他竟是连看着她,等待答案的勇气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这样懦弱。他这样在意君泽,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她,因为这是她的孩子。他所欠她,但愿能尽数补偿给君泽。

她轻轻摇头,“不用,我能照顾自己。”顿一顿,她又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都结束了,我不恨你了,你早就知道君泽的事,还这样待他,我很感激你。我想,后来你一定也帮了我不少,譬如通传消息的纸条,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是谁帮我……但是霄霆,你我之间,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其实,我们能现在这样,也挺好。”

他低着头,早就知是这样的结局,可他还是问了。也许总有半点期盼,听她这样回绝,才觉得心中像被掏空一样难受,空落落的难受。

他的手,按住胸口,指间微微发颤。轻轻侧脸,望向即将燃尽的烛火,“可你一个人……”

“我为他守一辈子。”

她的话,坚决,决绝。

他明了,不再继续。无尽夜风扑上他的脸,虽未入冬,却已冻得麻木。

“兰儿,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脸上泛起一点黯淡,似怔了许久,到底还是轻轻道:“爱,曾经很爱很爱。就算现在,也做不到彻底忘了你。”按住心口,“只要想起你,还会痛。”

停一停,她反问,“那你呢?有没有爱过我?”

有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他的胸口,他本是说不出话来,抱着君泽软软跌坐在地。转首,有冰凉的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却不被人瞧见。

突然,他幽幽一笑,那笑容清澈明净,好似幽昙绽放。

最后,他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是这么说的。

“其实,我最爱的是秋佩吟。对你,是愧疚,也是怜惜。所以,你心中不必有负担。忘了我就好。”

霜兰儿轻轻颔首,似想起了什么,她自怀中摸出一柄银镜,还了给他,“终究不是原来的那面镜子了。”

语罢,旋即离去。

他望着她最后的背影,面容一分一分凄冷下去。

唯一的甜蜜,她曾经深爱过自己。

雨早已停了。

天边,淡淡的阴沉笼罩,似隐隐有一缕明光。也许,不久天要亮了。

风起,吹起他额边碎发,微微鼓起。他全身渐渐泛起麻痹,就像是无数只蚂蚁在爬着、啃咬着,一种异样的难受。

屋檐之上,莲花灯笼突然熄灭了几盏,油尽灯枯。周遭一下子暗了下来,身后,房门似被吹开,那里面依旧摆放得整整齐齐,唯有远处花架上,一团乌黑。

他认了许久,才辨出原来是春剑叶蝶,曾经他悉心养护的兰花,此刻已是枯萎,本是艳丽的颜色,如今只成了凝蜡样的一盏。

风吹过,四下里寂无人声。

远处,她的背影,渐渐模糊。

他捡起地上一叶掉落的竹叶,轻轻凑至唇边,徐徐吹了起来。

曲调绵长,断断续续,三回九转,轻微渺茫似一种若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青山绿水间,无数雨点打落,在河面行溅起无数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柳枝天然塑成的幕帘之前,她立在雨中。纤长略扬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

“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

清凌凌的声音,回**在耳畔。

仿佛依稀还是昨天。

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久得一切都成了前世的奢望。

“其实,我最爱的秋佩吟。对你,是愧疚,也是怜惜。所以,你心中不必有负担。”

说出这样的话,他是骗她的,他其实从不曾爱过秋佩吟,他只是不想让她负担更多。她已经承载那样多,又何必再添上自己的情呢,不如彻底将自己遗忘。

他不会说出来,终其一生,都会将对她的爱埋葬在心底。

初入王府的时候,他无心去管,任她受桂嬷嬷与秋可吟欺辱,他甚至从未去瞧清过她的容貌。以至于,慈溪边的相遇,他与她,都未曾认出彼此。而他们之间,无法解开的结,因此开始。

越州一次次相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是怜惜,也许是别的。那时的她,笑容清澈而甘醇,何来今日的沧桑之色。她的命运,她无力改变。他本可以改变,他却没有。

他看不透自己的心,究竟是何时沦陷。仓皇之下,他告诉她,自己对她只是同情。那时,她的眼神,无比空茫,他不忍去看,只得拂袖离去。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人生,还能有爱情。

或许,从佩吟死在他面前时,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了一个死结。

也许所有的人都以为他爱着秋佩吟,秋可吟这么认为,霜兰儿也这么认为,龙腾也是这么认为,所有人都以为他要为秋佩吟报仇,是因为他深爱秋佩吟。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深深的愧疚与自责。

他与佩吟的相遇,如此突兀,也是在这样一个下雨的日子里。那天,雨下得很大很大,佩吟一人立在垂柳下,虽淋了一身的雨,可她却纹丝不动,一任无根水将她浇透。她的眼神里,忧伤黯然,毫不掩饰,叫你不忍睹。

其实,他并不喜欢撑伞。

在这样的下雨天,他也喜欢一人独自淋雨。小的时候,他的母妃尚是美人。皇宫是个怎样的地方,寒冷无处不在,时时刻刻都能将你吞没。皇后几度陷害,母妃屡屡受委屈,甚至遭受冷落。

母妃无宠的日子里,宫人的鄙夷他已经习以为常,渐渐鄙夷变成作贱。有内监故意叫他有宫回不得,也是这样的雨天,让他一人在外淋雨。那时,他还小,身子单薄,冰冷的雨水令他冻得瑟瑟发抖。谁比谁更高贵呢?他其实本没有想过,要去争什么,却偏偏事与愿违,渐渐他成为宫中人人都可以践踏的泥土。

那样不堪的日子。谁能想到辉煌鼎盛的端贵妃曾有这样悲凉的过去呢?又有几人能体会无上荣耀的背后,是踩着多少人的鲜血而上。

他曾经想过,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家,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本就是云淡风轻,与世无争,多少个日日夜夜,看惯了宫中险恶,看惯了母妃的艰辛,他只觉得厌倦,他只觉得无趣。父皇左拥右抱,美人无数,一人得宠,也许过了一晚就忘却了她的存在。也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

他一直想,若是他,愿得一知心人,白首到老。他也就满足了。

这样的他,母妃不是不恼,总气他不争。

去争么?又能得到什么呢?不过是满足自己的野心罢了。

受封瑞王,年满二十他便自请早早离宫自立王府。为了这事,母妃十分生气。离开了皇宫,也就远离了争斗的核心。言语间的不快,他只是出来透透气。

又逢下雨,他却不想打伞。

而秋佩吟就这样撞入他的视线中。论容貌,宫中美若芝兰的女子比比皆是。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她不是宫女,毕竟珠光华服,不是寻常宫女能穿戴的。是父皇的妃嫔么?他好似没有见过她。

于是,他戏谑,“姑娘,这伞给你。”

“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住哪里?”

毫不意外,她对他冷冷淡淡。最后,她告诉自己,她就是东宫太子妃秋佩吟。他有些许意外,意外的是,她看起来那样年轻,竟是年长自己八岁的表姐。

他突然觉得,她与自己有相同之处。原来,她与他都善于隐忍,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他对她便有些亲近,能忍得住这样的寂寞,气度高华如山巅云。也许,他们是同一种人。

这并不是爱情,只不过他觉得他们是同一类人,惺惺相惜罢了。

后来,很多个凄冷的夜晚,他总想回忆他们究竟见过几次,也许是三次,也许是四次,少得几乎叫人淡忘。

最后一次,他入宫,正巧遇见了她。他并不知道女子喜爱何种物事,他只是常见女子佩戴香囊,所以他也赠给了她一枚香囊。寻常女子都爱绣着牡丹的香囊,雍容华贵,极富丽,又能彰显身份。而他,送她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囊。

他只是,想告诉她即便再苦痛。活在世上,就要像兰花那般孤傲,哪怕芳华只是盛开给自己一人欣赏,也不能磨灭自己的气度。

他记得,她举起那枚香囊细细欣赏,她笑道:“兰花,百合香味,看不出来,你挺了解我。到底是一家人。”

幽幽一笑,她将香囊佩戴在身上。

那是一种无言的交心,他明白的。

他想,这就是他与她的全部。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只是惺惺相惜。

可是,恰恰就是这样一枚香囊,惹出了弥天大祸。

沉寂多年的太子,终于抓住秋家的把柄,借口他与她有私情,秘密派人擒住他们,关在一处偏僻的别院中。他们给他喂下软骨散,他无法抵抗……

那场景,他永生难忘……

起先,他与她拒不承认曾私下幽会,两人有私情。

后来……他们用尽恶毒的方式,用针刺,用刀割,他亲眼瞧着却无能为力……他想承认,只要她不再受苦,她却义正辞严,斥责自己。身体的疼痛,忍忍便会过去,可绝不能侮辱她的尊严。

就这样,审了二十多日,她始终咬紧牙关。她的毅力,叫他深深折服……哪知太子一怒之下……不能去想,只要一想,他都会觉得五脏六腑生生地疼,那是一种濒临腐烂的痛。此后,再多的人问他,究竟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他从没有说过。他亲眼看见了,却不能说出来……太子找了几个猥亵的人,就在他的面前,轮番强暴她……

当时他懵住了,看着她散乱的发,被那些人渣扯得一根一根掉落在地。他彻底懵住了,不能承受,他怎能承受,于是,他亲笔写下了认罪书,承认自己喜欢佩吟,承认自己对她有过非分之举,他承认了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只求他们放过她。

可是,他们没有放过她。

佩吟是那样坚韧的女子,哪怕是身心受到巨创,她也不肯低头。于是,他们割哑了她的嗓子,只要她不能说话,便不能反口。她那样好听的嗓音,竟是被他们割哑了……怎能这样残忍,怎能……

那一个月,是他此生最痛苦的经历,每每想起,都有皮焦肉烂的味道直上脑门,提醒着自己曾经有多么势弱。所以后来,他才拼命要得到权势。

终于,熬到了有人来救。彼时太子已经将他们分开关押,当秋庭澜突破重围,救下他,他顾不得自己全身绵软,伤痕累累……他冲向她所在的厢房,可他看到的却是……

她的脸苍白就如这片透明的雪。听说,身中火寒毒,一时令人如同在烈焰中燃烧,一时令人如同在千年寒冰中冻彻骨,火与冰的交替,痛不欲生。

他看到她咬破每一个手指,一字一字在地上用尽生命写就血书,承担下所有的罪名。

他懂得,之前他已然写下认罪书,她口不能言,唯有写下血书,才能推翻他之前所承认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跌倒在地,他无力向前,只得看着,她手指颤抖到不能自己,却依然坚持着,看着她的身下,看着她的唇边,甚至是她的晶莹水润的眸中,鲜血汩汩流出……那血,汇成一条长河,就这样一点一点缓缓漫延进来,渗透至他的身边,甚至是他的掌心间……那温热的感觉,却是冻彻骨的痛……

从她的血,浸透了他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完了,他深深陷进愧疚与自责……

一个月来,他曾不停地幻想着,如果有朝一日他们能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扳倒太子,将她救出苦海,让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不再遭受痛苦。

可是,他没有等到。

活着出去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从那一天起,他彻底变了。

既然,无法去弥补,那么,他把恨无限放大。

他靠仇恨支撑着意念,一步步走下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心中好受些,才不会觉得自己被撕裂。

对,他是有错,秋家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他放任了,明明知道外戚专权会是怎样的后果。为了得到权势,他不惜与秋家共谋。为了给秋可吟治病,他明知牵连无辜,他没有出声反对,他默认了。

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岁月,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令曾经伤害过佩吟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每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仇深似海,刻骨铭心,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有爱情。

他也不懂,其实这世上还是有真情的。

只是,他的心,被戳刺的百孔千疮,早已不能承受。

他的爱,给不起了。

所以,当兰儿闯入他的生命中,当爱情猝不及防撞击他的心灵时,他直觉是抗拒的。

明明是动心,他却对她说,他对她只是同情。

佩吟在他面前死得那样惨,他的仇未报,怎能忘却?他不容许自己那样,可他又无法抗拒,他那样矛盾,矛盾地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又想什么。

合茶宴那晚,他知桂嬷嬷为人阴狠,他不愿她过分惹恼了桂嬷嬷。他知道她生气了,当他追出去寻她,却瞧见她与龙腾拥吻。

那时,他很肯定自己的感受,他很生气,胸口闷闷的。他知道少筠平素很讨女子喜欢,又会哄人,他不愿她对少筠有好感。也是那晚,他与秋可吟说得很清楚,他们只能做一对外人看起来和睦的夫妻,他无法接受她,至少现在是。他知秋可吟对他一片痴心,他给不了她什么,只能尽可能对她好,温言软语,衣食珍玩,倾尽全力为她治病,算是对她一种补偿。也是对佩吟愧疚的一种补偿。

事后,他想,他是不是该对兰儿好点。所以他带她去瞧皮影戏,送她银镜。他想,若是佩吟还活着,也许很想出宫透透气,毕竟宫外的天更蓝更美。他让她穿上天蓝色的衣裳,去瞧《醉双亭》,只因,他心内真的很矛盾,他想,如果将她当作是佩吟来弥补,他也许会好受些,不会觉得内疚,不会觉得自责。

他一直那样矛盾着。直到她被毒哑了……不是因他想起了佩吟,而是令他感受到了深深的害怕。

他隐隐知道,许是秋可吟害兰儿,但他没有证据,再加上想起秋可吟曾经为佩吟承受的火寒毒,想起自己的愧疚,那时他沉默了。

他想加倍对兰儿好,他设法去查霜连成曾经的案子,本来秋家经手的事他是不插手的,他向来默认。他带她去巡疆,带她去看枫叶。他尽她所能去对她好。其实,他不懂,他早就深深沦陷了,尚不自知。

霜叶满阶红。

寒风阵阵,枫涛阵阵,冷意侵骨,他拉着她依偎向怀中。浓密树叶前,雨水若珠帘般落下,将他们两人隔绝在树底窄小的空间之中。

若是,人生停留在此刻,该有多好。

后来,他终于掌握了秋可吟下毒的证据。他很生气,气的是佩吟的妹妹如此狠毒,同时他也很害怕,他怕自己保护不了兰儿。他突然想着,他一定要娶她为妻……也是给母妃一个警告,想外戚专权,也不能过火了。他想了很久,终提起笔来,写下折子,字字陈情。他保护不了佩吟,他必须保护她。

可哪知,他满心的期待,在一夜间全变了。

她亲口承认,一切都是她设计的,他眼见她与龙腾衣衫不整……他太冲动了,冲动至没有去细想……也许他不懂,那是他吃醋了,天知道他有多生气……

他觉得他的世界,一瞬间全崩塌了,本是百孔千疮的心上又撒上浓烈的盐水。如果她从来都是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他岂不是一颗心错付了……

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她!

可他再不能原谅她,却还是愿意她为自己生孩子。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服下“一夜忘”只是因为害怕,害怕自己陷得过深……她有孕的日子……他不敢去瞧,他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会发了疯般陷下去……他怎能喜欢上这样一个蛇蝎女子呢,他不能……

可终究,他还是爱她的……当他拼命赶回王府,怀中抱着孩子,她却已经离开。那时起,他恨她,他恨她的绝情,她怎能说放就放下呢,他却是不能的……而他恨她至极点,自是在洪州遇到她与龙腾一起,他们那样开心……他怎能忍受……他是真的没有想过,她竟是受着那样的威胁……她那样痛苦,是他错怪了她……

而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自他射出了那一箭。

那一箭,差点要了她的命。

也彻底割断了他们的一切。

他唯有骗自己,自己没有爱上她,他终于为佩吟报仇了……可是他骗得了自己么?他骗不了。

他这一生,走不出内心的魔障,当他终于走出了,却是将自己心爱之人推向死亡。

他后悔着,他千辛万苦去寻,终服下了“一夜忘”的解药,想起一切。

原来,她与他从未有过半点瓜葛。

其实这样也好,既然从未开始,也无需在乎何时结束。

她与他,从来都是两条并行路上的人,从未有过交集。这样更好,这样他对她的愧疚就会少一分。否然,他真的无颜面对她。

自从知道她回来后,他不想再入侵她的生活,他私下里积极治眼,只是想偷偷再瞧她一眼……他默默承受着她所做的一切,诚然,她并没有报复自己,甚至还为自己治眼……这令他的心欣喜若狂……他传递消息,他知晓秋若伊假死,他只是默默承受着他本应承受的……让她夺回她应有的东西……

天边,一丝明光照耀,虽是亮了,却依旧阴沉。

风吹过,落叶纷飞如雨,漫天漫地飞旋着,如梦似幻,拂上他的身体,几乎蒙住了他的呼吸。

明亮的醉园中,无论你怎样瞧,再也瞧不见她的身影。

他知道,她已经永远走出了他的生命。

再不会回头。

……

洪州。

天空飘起今年第一场雪。与其说是下雪,不如说是雨夹雪,并不大,淅淅沥沥地落着,微生寒意。

龙腾从街市中出来,打着一把伞。

下着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为动人的时候。雨夹雪,则更是美。轻纱薄绫般的雾气,飘飘悠悠升腾起来,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白绸。风儿搅着雨丝雪片,和淡雾弥合在一起,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路两侧,还是从前的石榴树,密密稠稠的枝叶遮尽天侧无尽的阴沉。他随手折下一枝,只漫无目的地轻摇着。

“这位公子。”

有人将他唤住,他转身,见是路边一名老者正在卖兰花。

花开得很美,他停住去看。

叶长长尖尖,如锋利的宝剑,花朵是浓绿素白的颜色,像是玉色温润,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

“这是什么花?”他轻轻问。

“公子,这种兰花名叫春剑叶蝶,是最好的品种,极难伺候又很少开花。就是贵了些,公子要不要买?”

“你瞧这天,突然就下起了雪,家中老伴还在等着……”

龙腾自怀中取出银子,放入老者掌心中,将兰花捧在掌心中。

“公子,多谢你。”老者穿起蓑衣,赶着回家。

他继续走着,路绕来绕去,他早该到了,只是又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许久,他望见远处稀稀疏疏两三户人家,青龙的一柱烟直升到半空里去。

又是晚上了,到了合家吃饭的时候。

可他,却只有孤零零一人。

突然,他想起了她,美如月光,静如芝兰,不就正是掌中这罕见的春剑叶蝶么?今日,雨中夹着雪,她的雪貂之毒,是不是又要发作了?她该有多么痛,可惜,他再不能陪伴了。

茫茫然走着……

终究,他走回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铺子。打开门,他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他像是走在梦中一样恍惚听着檐下的落雨声,神情木然。

回身关门的时候,他似听到身后有动静。

猛地转身,光线虽暗,他还是瞧清楚了。他猛然就怔在了那里,一身淡紫的缎衣,是他平素喜爱的花纹,那身形袅袅婷婷,再熟悉不过,是她。

霜兰儿慢慢抬起头来望着他,只道:“你回来了。”

这样的问话,再平常不过,就好像寻常妻子问候丈夫。

他上前几步,几乎想伸开双臂,将她温软的身子搂入怀中。可却生生停在了那,眼中盈盈有光芒闪动,嘴唇微微哆嗦,那一句话怎也说不出来,只觉恍若梦境般不真实。当日他纵火烧了天凌殿,只想从此默默消失,只想独自一人在这里度完余生。

可……

忽然,他转身要走。

她飞奔向他,自身后搂住他,声音颤抖着,“别走,我都知道了。庭澜都告诉我了。”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心,“少筠,我想你会来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缓缓将她松开,转身,按住她的肩,眷恋的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少筠,我来了,咱们还像原来那样。”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转脸,有几滴小小的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地干去,手上皮肤一点一点绷起来。他的心,亦是随着绷起来。他瞒了那样久,她终于还是知道了。

还像从前那样,住在窄小的阁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做着生意……他兜售,她结账……

他眼眶微微湿润,怎可能回到从前,他服下了三年后死亡的毒药,算时间今晚已是最后一夜,明日天一亮他就会毒发身亡……他本是从街上买回了红烛,只想这样点着一对鸳鸯红烛,静静坐到天亮……他只想一个人,想着她,念着她,默默离开人世……

霜兰儿见他呆愣,自他手中接过兰花,摆在平素做生意的柜台上,又将他手中的袋子解开,露出里边的红烛来。

天那样暗,渐渐瞧不清。

她点起红烛,黄色的火焰跳动,晕晕一团,朦朦胧胧地照着,店铺之中,家具都是从前的摆设,雕花的阴影凹凸不平,灯下看去更有一种古静之意。

她环顾四周,屋中墙上满满都是她的画像。一颦一笑,有坐有立,有恼有笑,每一种神情都栩栩跃然纸上,如此传神,如此用心。他竟是将她所有细小的情绪,都落笔停留在这。其中有一张,是她学骑马的时候,跌下去狼狈的样子;还有她一箭射下海东青的英姿;还有大婚她身着凤服;还有许多许多……

她动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住。上前替他脱去外衣,她娇斥道:“家里我都收拾过了,你瞧你,也不好好整理,弄得这么乱。感情都等着我做呢,我可不依,告诉你,做我的丈夫可是要干活的。我可不想养你这个闲人。”

瞥一眼开得正盛的春剑叶蝶,她又嘟起嘴,念叨着,“做什么买这么贵的花,浪费银子。”

他一直那样,木然站着。给他脱外衣的时候,她的手碰触到他受伤的脸颊,轻轻拂过那道淡淡的疤痕,她只低笑,“毁了也好,不然你这样貌美,有那么多年轻姑娘肖想我的夫君,多累人。”

给他挂好衣裳,转头瞥见门没有完全关好,她上前去关。

外边,雪越来越大,暗沉沉的街道并无半分人家灯火,满天白色的雪,像是碎碎的星子,又像是一把银钉子随意洒落,直要洒进屋中来。

远远听到有脚步声,烛火一闪,很快从他们门前经过,也许是赶着回家的人。随着那脚步声远去,她关上门,将满天雪花都关在了门外。

屋中那样静,唯有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他们这间屋子,只余她与他。

她只望着他笑,“为什么看着我?又不是不认识。”

他薄唇动了动。

她只觉好笑,勾住他的脖子,她的脸依偎在他胸前,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温柔得如同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她的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少筠,我爱你。”

他的唇,贴着她的额发,呼吸温暖地拂着她的脸。身子一震,那眼里掠过惊诧,浮起欣喜,爱怜、痛惜、哀伤、绝望……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泪,在这一刻流了下来,想推开她的手,再没有半分力气,只任由她抱着。

他终于开口,“我给不了你一生一世,毒已深入骨髓,明日天一亮,我便要死了……”

她捂住他的唇,眼里恍惚闪过迷离的笑意,她的声音轻轻地,低微地,“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窗外有轻微的风声,零星雪花扑在窗纸上,瞬间晕开一片。像是谁诉说着甜言蜜语。

踮起脚尖,她吻上他英俊的眉眼,“对我来说,只要与你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夜,这就是一生一世。”

他嘴角微动,神情大为震动,终于还是后退一步。她眸中溢满绝望之色,屋中似能听到她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伸出手去,落在她轻轻颤抖的肩膀上。

“少筠,抱我上楼。”她扬起小脸,目光里几乎是哀求了。她性子那样倔强,从来没有这样瞧着他,他的心一软,细密的抽痛一波波袭来,如同蚕丝成茧,千丝万缕,缠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从来没有这样的体会,他本是如此渴望她,他压抑了这样久。

缓缓低首,他扶着她的脸温柔地吻下去,许久许久才放开,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双颊滚烫,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他的脑子里乱乱的,跟一团糊似。他想起三年前的中秋夜,他与她一同放花灯时许下的愿望。他,龙少筠;她,霜兰儿,永结同心,百年好合。他的愿望,究竟是破灭了,还是……他的思绪这样乱,耳畔只听得她浅浅在说着。

“少筠,你还记得在泸州的时候,一个老婆婆曾经说过,年轻时、相聚时,别总吵吵闹闹,等到老了、分别了,再思念彼此,到时悔之晚矣……少筠,求你了,给我留些美好的回忆,日后,年复一年,那样长的时光……让我有思念你和活下去的勇气……”

“少筠,我忘了告诉你,其实君泽是我们的孩子。我与龙霄霆皆被沈沐雨设计,那一夜我与他什么都没发生。孩子早产一月,是皇帝寿诞那夜我们……”

他长眸陡然一睁,面容被震惊淹没,几乎不能置信。竟然是……

自怀中扯出一方白色的碎布,那一夜被人设计,他其实……那上面棕色点点,其实是血迹……

她一眼瞥见,愣了愣,当即脸羞得通红。她一直以为自己毁去了处子之身,原来并没有。

咬住唇,她娇斥,拳头轻轻捶打着他的胸膛。

“好呀,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我。”

他哑然,“我怕你会生气,怕你会怨我……我不敢说……”

她突然捂住他的薄唇,声音更软,“少筠,我会好好活下去的,守着咱们的孩子。我不会做傻事,你信我……我只想与你拥有这一夜……美好的回忆……”

说完的时候,她眼里的泪,毫无征兆地就这样流下来了。

他的手软软撑在楼梯扶手上,突然他将她打横抱起……只听得,“嘎”地。她紧紧拥住他,他的吻已经落了下来,又急又密,她透不过气来,只得用手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她的背抵在床板上,硬生生的疼,可心中却满是甜蜜。

俯身,他滚烫的脸颊贴在她的脖颈间,细细吻着她。她与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无法承受这一切。她与他,每一次碰触,都像是燃起明媚的花,一朵一朵绽放开来……

依稀的往事,甜蜜的,痛苦的,隐忍的……都不再重要……她与他,只愿沉溺在此刻……

滚烫的身子,滚烫的**,她与他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她的长发纠缠着他的,他的唇纠缠在她的唇齿间。无数雪花在窗外无声地坠落。

雪越下越大,风扑在窗上,簌簌作响。

她腻在他的怀中,烙上他最深重的印记,永不会磨灭。

最美的一刻来临时,她在自己唇中尝到了他的泪,他亦是,尝到了她的泪。苦涩中,带着一点点甜蜜。

相拥而泣,也是种满足。

谁说,一日就不是一生一世?哪怕他们只有短短一夜,却也是一生一世,此生无憾。只希望,今夜格外长,温情旖旎,永不要结束……

至于明日,当阳光耀入窄小的阁楼中,也许,会有奇迹呢?

【下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