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龙国天凌一年,又逢中秋。

今年的中秋,较往年要早些,倒是与四年前同样。

繁盛的祥龙国,上阳城中,人们都做好了团圆的准备。街上车水马龙,往来繁忙。本来,这将又是一个美好绚丽的节日,可到了下午却无端端下起了雨。

天边,阴沉从头顶泼洒而下,冷冷雨丝滑落,青墙底下有青苔带着潮气四处蔓延,连带人的心,也渐渐成了荒芜如死的冰凉。

下雨的中秋,该如何点花灯,放烟火?所以,这注定是一个凄切的中秋。

昔日的瑞王府,如今空无一人。并不是萧凉,只是无人居住罢了。这里的景色依旧是极美的,白日里阳光灿烂,树木青黛含翠。到了夜间,重重叠叠的飞檐翘角,其上数不清的铜铃,会在夜风中发出婉转清越的铃音衬着冷湖夜色,宛如人间仙境。

龙霄霆独自走在府中的鹅卵石子小路上,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他自己的脚步声,重叠回响。

四周,幽静的黑暗与淡蒙的光影交替,让他如踩在云端,悠悠****中有着无尽的怅然。仿佛是习惯一般,每年的中秋之夜,他都会在醉园中独自度过。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年复一复,不同的是,今年的瑞王府空无一人,只因他已登上帝位。相同的是,醉园之中,从来都是冷冷清清。

走进醉园,天已暗黑。倏地,醉园之中有一点亮光,骤然点起,在风雨中飘摇晃动。

他愣了愣,修长冰凉的手指,将自己额前垂落的长发拨至耳后。他这才看清楚了,这是一盏莲花灯笼,幽幽亮着,悬在屋檐下。几许细雨打上灯笼,那火焰颤颤跳动,忽隐忽灭,竟有一丝濒临死亡的美。

黑暗背光里,似有一人正立在屋檐下。那人手中正挑着长长黑色的杆子,将灯笼挂上屋檐。

“呲”地,又是一盏莲花灯笼点燃,挂上屋檐。

一盏,又一盏。整整七盏,依次挂上。光线,愈来愈亮。挂灯笼之人正背着身,烛光悠然照上,那身影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光。

雨,越下越大。

龙霄霆微微抬起手中纯白的伞柄,露出佩戴着黑玉额环的额头,眸中清澈明净依旧。

烛火那样亮,他瞧清了,面前之人穿着天一般蓝色的华美长衫,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似为夜晚带来了两道绚丽彩虹。

他屏住呼吸,只觉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比雨点更急切。

终,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一丝装饰也无。雨水沿着殿檐的琉璃瓦潺潺而下,好似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水帘。

“兰儿……”他低唤一声,声音已然沙哑颤抖。

这一刻,他只觉身前之人虽在咫尺之间,却恍如隔着万水千山般遥远。

隔着雨帘,霜兰儿淡淡望着他,他的样子,依稀还是他们相遇时。一身的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夜是漆黑的,他额头一点黑玉,也是黑色的。平时和谐温然的黑与白,在今夜显得格外忧伤。

风起,将灯笼吹得直晃。

时至深秋,有大片大片的落叶,在风雨中簌簌飘落,墨黑的,就像是天边洒下大把大把的阴沉,将他们远远隔绝。

这样的她,如此疏离。他心中一恸,握着伞柄的手禁不止轻轻颤抖着。

她略略偏过身,长长的秀发与肩上七彩的披风在风中轻甩,如同轻盈翩飞的粉蝶。声音清凌凌的,带着一分迷人的磁性,“皇上,你瞧,这个样子像不像我娘?”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中油纸伞掉落,被风雨吹开很远很远。

“你知道了?”他问,“是若伊,她都告诉你了?”

“呵呵,只要是真相,总有一日会被世人所知的。这有何奇怪?皇上,原来秋佩吟就是我娘,难怪我这个替身扮得很像。”她轻轻一晒。

眼角挤出一抹戏谑,她继续道:“你说是不是冥冥中有天意?我们第一次在雨中相遇,哦,还有我身上这身天一般蓝色的衣裳,是不是像极你和她的初遇?你身上总是有着百合花的清香,听说这种香我娘最是喜爱。还有,你寻雪雁玲珑花时,着素衣,焚香沐浴,食素食,忌言慎行,广施善行,听闻都是为了我娘,真是令人感动。说起来,我真要好好谢谢你呢,若不是你三番两次救我,如今我怎有机会站在你面前?对了,你邀我看皮影戏,我都没有机会好好谢你。不过,我想说的是,民间的皮影戏,那可真是没有皇上您自己演得好呢?”

此时天上,无根雨飘飘落下,打湿了他的额发,晶莹的水珠顺着发梢点点落下。

他的身子战栗,脸上露出不相信的神色,“你看到了?你看到了我一个人独自演皮影戏……那……”

她冷冷一笑,抬头望了望七盏明媚的灯笼,“是啊,我看到了,也听到了。”

突然走上前一步,她无谓笑了笑,“本来,我受尽委屈,被你的母妃、你的王妃威胁,我想将这一切都告诉你的。”顿一顿,她似想起了那夜,轻轻皱了皱眉,“真感谢你及时让我看到了这一幕,让我这个一直蒙在鼓里的人终于认清现实。是呀,我怎么会这么傻呢?你早说过了,你对我,只是同情罢了。我怎么就不明白呢?你的心中只有我娘。你对我的好,是从我被毒哑开始。看过你独自演的皮影戏后,我才终于懂,原来我娘也曾被人毒哑,你不过是念及往事,怜惜我罢了。哎,四年前的枫叶可真美,不知你当年是否有缘同我娘一起观赏呢?”

她一字一字,陈述着往事。这些话,她从没有机会说,也不屑说。

他一字一字听着,如今他终于懂得,缘何她不告诉他自己所承受的苦,所承受的威胁,只因她瞧见了他独自演皮影戏的那一幕。只是,他想,也许她并没有看完。她只看到了皮影戏的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她一定没有瞧见……

可他与她,这一生,便是这样生生错过的。从那以后,她选择答应母妃的条件,离开他;而他选择了不信任她。

他们两人,就这般愈走愈远,直至永远无法回头。

雨越下越大,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他身上衣衫全都湿透了,瑟瑟地冷。可纵是冷,又如何冷过他的心冷?

她深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稍显激动的情绪。今晚,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怎能轻易激动。想着,她又是猛吸了一口气。雨中的空气,带着一丝草木清新,顿时净化着她纷乱的心绪。

静静凝望着他,她努力绽出一朵纯净的笑容,“你还没告诉我,我这样子像不像她?”

他清润的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凄怆,“其实你们并不像。也许你长得颇像你的父亲。”

她低首,拨弄着袖子上一枚南海珍珠,那样圆,几乎捉不住手。再抬起头时,已是微笑,“这样啊……”顿一顿,她又道:“皇上何必站在雨中?不如到屋檐下避避雨,若是不慎伤及龙体,民女可是担当不起的。”

他轻轻蹙眉,徐徐步至屋檐下。与她,不过一尺距离,可他却感受不到她身上分毫气息,只有冰冷。

夜色更浓,哗哗雨声击打在屋顶上,仿佛奏响一曲缠绵。

他缓缓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她并没有拒绝。

他的掌心是温暖的,却无法传递给她,她的手依旧是那样冷。心中一恸,迷蒙的眼中折射出无穷的悔痛,他突然道:“兰儿,每逢下雪时你都会痛不欲生……那雪貂之毒,是我对不起你。”

她微愣。

他补充道:“我找到小夕了,过去的事我已然知晓。兰儿我……”

“呵呵。”她还是那样的微笑,“都是过去的事,提它作甚。雪貂之毒,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相反挺好,正好年年都能提醒我,提醒我当年是多么的……无知!”

他不想她这样回答,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血色。

“其实……”她微微一晒,“这段日子我仔细回想,我们之间,何曾有过真正的甜蜜?”

一步一步靠近他,直至两人间毫无间隙。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只是那十指似僵住的石雕,一动也不敢动。天知道,她还愿意靠近他,是多么令他震动。

她缓缓抬头,无比宁静。

彼此相望,同样的往事在面前翻涌。四年时光,并不长,可对他们来说,却比这一生还要漫长。

她的心,一时在烈火中熊熊燃烧,一时在寒冰里苦苦挣扎。她爱过他么?无疑是的。曾经无数个深夜,她无法入眠,想着他念着他,期望他对自己有情,哪怕只是一分一毫。他曾那样误会她、伤害她,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知晓真相,他会是忏悔还是冷漠?又会是何种场景。

她曾无数次想过,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真的这天来临时,她已然心死,真相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而她满心惦念的,已是另一个人。

命运是多么可笑。他满心惦念的人,原是她的娘亲。她竟不知自己是该感慨,还是该怨恨他。剪不断、理还乱。今夜,就让她将一切结束。

她酝酿了许久,唇边轻轻一勾,露出一抹最迷人的笑容。似朝阳,又是暗夜突然盛开的幽昙。

眼前的他,还是从前那般吸引人。烛光落下,一缕余光将他俊美的侧面轻轻勾勒。曾经,她无法抗拒。

再上前一步。她轻轻道:“霄霆,能不能……看在我曾经为你生下孩子的份上,吻我一次……”一双美眸,柔光逐渐涣散,有的只是即将消逝的芳华。

他微微动容,俯身,如薄刃般的唇轻轻覆上了她。辗转一吻,他只觉心神都随之飘飘欲飞,意识……模糊起来……

她骤然将他推开,唇边划过一丝冷笑,他不知,她的唇上沾染了剧毒,足够令他们两人都丧命。

龙腾葬身火海,是龙霄霆逼宫夺位……而她今夜终于将这一切都结束。

想起少筠……她的心,真的好痛好痛……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突然无力承受这一切,她说不出话来,只得拼命咬着自己的唇,仿佛只有借身体的痛楚,才能压抑心里的痛楚。突然,她大笑起来,笑得不可遏制,“龙霄霆,你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会将毒药染在唇上!”

止了笑,轻轻凑近他耳畔,她字字如锋芒刺出,“去死!我会在地狱最底一层……等着你!”

他狠狠一怔。

猛地,他将她纳入怀中,再次吻上她。他的吻,毫不迟疑,却很轻柔,落在她的唇上,反反复复,像是吮吻,却更像是吻去她唇上所有的毒液。

所有的罪孽,原不过是他一人的罪孽。

怀中的她,不停地挣扎着,他双臂越收越紧,直至她再无法动弹,只栖在他怀中。他的吻,良久绵落,不愿放开。他不知道她究竟自己吞下多少毒药,他只想将她唇上剩下的毒液尽数吞下。

如果,真有地狱,只需他一人去……

良久又良久,他不舍放开她。

四下里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安静,静得连风声都能听到。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又快又急,每一次收缩,都是一次深至骨髓的痛,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一样难过。每一次心跳,就能牵起蚀骨的痛。

他不想放开她。如果可以,此生他都不想放开她。可是他与她已经走得那样远,就让她恨他,就让他一人下地狱,他只要她好好的。

他深深吻着,望着她睁圆美眸瞪着他,那浓而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一双翅,在烛火下投下微影。她的几缕乱发垂在脸畔,神情间却更添几分倔强。每一样,都叫他深深着迷。

他的短暂凝望,令他稍稍松动。

她一得空隙,踢着,打着,用尽所有的方式挣脱他,唇齿间满是他的气息,那陌生的气息,令她的心亦是跟着颤抖。他的目的,她隐隐知道,却不愿去那样想。

他终于放开了她。

他们两人的呼吸都是紊乱的,她本是抗拒地抵着他的胸口,眼下却是紧紧揪着他衣襟。

他竟是不敢动,只怕自己最细微的动作,也会令她突然放手。他竟然害怕起来,隐隐知道,她若是放开他,那就是永远,就是永生永世……

灯笼的火光映出来是淡淡的黄色,她的脸色本是苍白的,在这样的灯光下,更加没有血色……她像是突然哆嗦了下,松开了他。而他的心,在这一刻,终沉至谷底,彻底绝望。

像是受了惊,她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微微一动,终究是不躲不避,只听“啪”清脆一声,他的脸颊上缓缓浮起指痕。

她这一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龙霄霆,这一掌我早就想打你了。只恨不能早些令你清醒。霜连成养育我,等同我亲爹,弟弟妹妹尚年幼,何其无辜。受秋家、受太子逼迫多年,他走的时候,毫无眷恋,只想解脱。他的血,浸透了我的衣裳……你混蛋!”

汹涌的眼泪涌出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发泄过,她的喉咙里像是有刀在割着,声音近乎沙哑,“你不是一直想为我娘报仇么?好,如今我们所有人都死了,总该一了百了。”

他不语,默默看着她,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胡乱用手去拭,他试图替她去擦,她身子往后一缩:“走开。”与此同时,她身子抽搐一痛,痛得钻心。她先涂抹毒药,算算时间也该毒发了。

“兰儿……”他见她如此,焦切唤着。却突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

不想这时,“啪啪”几声连连击掌,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霜兰儿忍着胸口疼痛,转首,疑惑望去。

屋檐上的灯笼漏出一点光,照耀着眼前纷纷落下的雨滴,而更远之处,则是无尽幽深的黑暗。

终于,那人自幽暗中走出。

清俊的容貌,不苟的衣装。竟是太医沈沐雨。

他并没有撑伞,全身淋湿却丝毫不显狼狈。望了望龙霄霆唇边蜿蜒而下的血迹,他突然仰头大笑,片刻后才停下,“看来,今日我来得正是时候,看了一场好戏。”顿一顿,“不过呢,这场戏还差了点什么,自然由我给你补上。瑞王?哦,不,应该是皇上才对。”

伸手,他自衣襟中取出两枚黑色的药丸。

轻轻走上前,他将药丸分别塞入他们的口中,幽幽叹道:“我不知你们会服毒,很可惜这不是解毒之药。这只是‘一夜忘’的解药。有些事,皇上你也该想起来了。”

药丸入喉,只一刻便化入唇齿之间。

头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竟像是一生那么漫长,又像是十分短暂,她只觉眼前似有走马灯,不停地转来转去,那亮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

她忽然,看见了自己。

看见了那一夜。他缓缓揭开自己的衣袍,一寸一寸,一点一点……室内,似有香雾缭绕,他的心跳得那样快,愈来愈快,伸手,他拉开自己的腰带。

雪白的床帐,似一大片飘飘飞雪,幽幽垂下,遮去一天一地的明光。

她面色凄然,只静静等待着。可良久,他竟再无动作。身子被他沉沉压住,她艰难转首,却见他长长的睫毛扇动着,已然昏睡过去。

她很想起身,可惜自己亦是头脑深重,沉沉的眼皮即将合上。

光影闭合的最后一线间,她瞧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沈沐雨与着墨。

这时,天与地似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此后,她再无知觉,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上。虽然她不知沈沐雨与着墨这般做是何目的,但有一点她能肯定。就是那一夜她与龙霄霆什么都没发生,那君泽岂不是……

她洁身自好,若说曾经……只有一次,那就是皇帝寿宴,她与龙腾被设计捉奸在床的那一夜。

天!记忆恢复。她的身子狠狠一震,就是一个晴天霹雳,近在耳畔,轰然击下。她全身都颤抖起来,脸上迷惘得像是不知所措,明净的眼里起初只有惊诧,渐渐浮起欣喜、爱怜、哀伤、懊恼……复杂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刹那到底在想什么。

身上没有半分力气,她的眼泪再度涌出。若君泽是……可她却不能再见到他了……

她抬头,目光对入龙霄霆平静无波澜的双眸,那样平静,好似山风吹过冰封的湖面,激不起半点涟漪。她半是惊异,“你一点都不觉得震惊,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并不否认,只寂寂望向宫灯,“那一箭后,我以为你死了。我想……所以,我早就寻到了‘一夜忘’的解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她不在了,他怎舍得遗忘他们之间每一点,每一滴。

沈沐雨微惊,“那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龙霄霆淡淡一笑,“十几年前,秋景华与母妃欲令霜连成毒害太子。无奈东窗事发,霜连成被贬被责罚,不过是做了垫背,终究还是保住了一条命。真正因此受牵连的,是当年的太医院统领,沈老太医。”

“呵呵……”沈沐雨面上闪过一丝狠厉,“你别假惺惺。当年我爹死的何其冤枉,秋端茗保住霜连成一条命,却让我爹担下一切。我爹一生效力朝廷,最后却落得个五马分尸、满门抄斩的下场!想我沈家,世代名医,朝朝效忠,基业何其辉煌。最后呢,一百多条人命,死无葬身之地!若不是……”

“若不是你与你妹妹着墨,出生时便过继给沈老太医的挚友,只怕你们也早不在人世。沈老太医这位挚友恰好也姓沈,名唤沈环林。他将你们辛苦养大,让你从医,考取功名。又让人安排着墨如入王府为宫女。为的就是,有着一日能查出真相,替沈老太医沉冤昭雪。”

顿一顿,龙霄霆字字震声道:“如今我已为皇帝。昔年的事我已查清,替沈老太医平反的诏书已然拟好,就放在御书房中,即便我……天一亮便会有人瞧见。”

说罢,他终抑制不住胸口疼痛,有温热的**从他下颌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地。伸手去擦拭,指尖的鲜红触目惊心,却突然觉得不痛了。

沈沐雨微微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指着龙霄霆长久说不出话来。那样的笑声太凄厉,直震得枝头秋叶纷纷坠落,似漫天下起了阴雨。

“龙霄霆!平反当年的冤案就能还回我沈家一百多条人命么?你不要装圣人。这些年,秋家所作所为,你为了对付太子,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诉你!秋家害我们至此,我要的就是秋家满门同样偿命。还有你,今夜你就要死了,连唯一的儿子都不是你的血脉。活该你有这样的下场!我告诉你,就是天下改姓,也轮不到留着秋家肮脏血液的人去坐!哈哈,你们都被我设计了,这是报应!这就是你们秋家的报应。人在做,天在看!终于有报应了!哈哈哈……我等了这样久,终于亲眼看到了你的报应。”

突然,他冲出屋檐。

大雨纷纷洒落,他“咚”一声跪下,身子被雨淋得湿透,衣裳呈现出焦土一样颓败的颜色,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骤然狂叫,那声音,犹胜电闪雷鸣,“苍天在上!父亲,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我终于替沈家报仇了!我与妹妹苦心潜在王府多年,从中作梗。他们终于有了报应!秋景华死了,秋端茗死了,龙霄霆也要死了!都死了好!哈哈哈!”

霜兰儿见沈沐雨神情中有几分癫狂,连忙问道:“我不明,那我的孩子……”

他转首,冷笑道:“也好,就让你们入了地府做个明白鬼。”

“秋可吟的病无药可医,我早就知晓她不能生育。所以,我并不急。我在王府多年,一切很平静。直到你来了,我觉得我的机会也来了。是天意,秋端茗按捺不住,设计陷害你与龙腾。哪知事后,我竟察觉你有了身孕……”

她愕然,“我是医者,虽然我体质阴寒,平素月信不准,两三月才来一回月事。可为何我自己没有察觉?”

他一晒,“各有所长,你善奇门左道,我则善此道。受孕十日我便能以金针断出,当时我知晓你有身孕,我知晓若是被他们发觉,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而我也少了一枚棋子。是以我偷偷在你药中加了一味药,扰乱你的脉息,令你自己不能发觉。”

“那时,我正发愁,不知该如何替你处理此事,总觉得你死了反而便宜了秋家,令他们诡计得逞。而这时候,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半个多月后,秋端茗竟是想让你替龙霄霆生下孩子。我知道你已经怀孕……机会来了。我一边做准备,一边提议秋端茗,给了她一张生男秘方,又说自己能算出你何时适宜受孕,将日子定在了七日后。”

“本来,我只消在你的脉象上动手脚,瞒住你即可。哪知龙霄霆竟是问我有何办法可以忘却一夜。我当时来不及反应,告诉了他有‘一夜忘’这种药,他当即让我为他准备。”

“给了龙霄霆‘一夜忘’后,我就后悔了。生怕其中出纰漏,当时我想让着墨游说你那晚也服下‘一夜忘’。哪知你也向我要了这种药。你俩还真是,心有灵犀,连这都能想到一块去。”

“那夜,我偷偷躲在外边观察。当我见你们饮酒,心知大事不好。此药与酒同饮,不多久便会昏睡。若你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我又该如何解释你有孕一事呢?当下我只得找来着墨,将昏睡的你们做成曾经……的样子,换了寝衣,又留下痕迹……一切都天衣无缝,瞒过了你们两个。”

“再之后,我只消在你脉象上做手脚即可。时日差的不多,不到一月而已,再加上你本就月信不准,难以察觉。不过……”他停一停,望向龙霄霆,“你既早就想起,早就知道龙君泽并非你亲子,你缘何不揭穿我?”

龙霄霆唇边尚在淌血,他极力舒展着自己疼痛的容颜,“我自恢复那夜记忆后,我便怀疑你了,我想兰儿肯定也被你一道设计了。于是我暗暗去查……你做这一切,情有可原,所以我不想追究你……”

“是么,可是我却不想放过你!”沈沐雨冰冷道,“我要等着看你,慢慢死,怎样死。我很乐意。还真是省事,想不到霜兰儿会下手杀你,都无需我动手了。”

龙霄霆眉心剧烈一颤,像是被风惊动的火苗。他不知霜兰儿究竟下得是什么毒,也许并不是见血封喉,也不知还有没有救。他缓缓依上门边梁柱,字字道:“你要我死,我无异议。只是兰儿她无辜,医者父母心。你救救她,好不好,算我求你!”

沈沐雨眼中只余冷漠,“若不是方才听到你们的对话……她的确无辜,我也同情她。救她不是不可以,不过,原来她也姓秋,那就怨不得我了。你们两个一起下地狱罢,哈哈哈!”

“不,她是无辜的。秋家的事她从未参与过,求你救救她,求你了!”

“不用说了。”霜兰儿胸口亦是隐隐作痛,她只轻轻道:“我既然亲手配制毒药,必定是无解的。虽发作较慢,可也熬不过天亮。”

转眸,她望着龙霄霆,“我虽中毒比你浅,可我服毒比你早。所以,你不用再说了。”

语罢,她纤长的手指指向屋檐上悬着的七盏莲花灯,“知道为何点上七盏灯么?这是引魂的意思,我今日来,就没有想过活着出去。”

“什么……”龙霄霆颓然跌坐在地,俊颜惨白无色,唯有一道血痕触目惊心。心中一阵阵悲涌翻滚着,仿佛被千刀万剐般疼,远远胜过他身体的痛。

“父王!”

突然,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

霜兰儿猛地回首,迫不及待地望去,惊得无以复加。但见雨中一个精致的小人儿颠颠跑来,扎进龙霄霆怀中。

龙霄霆亦是愕然,不愿被君泽瞧见,他忙拭去唇边血迹,“君泽,你怎么来了?”

此时霜兰儿已是瞧见着墨,她大惊,“着墨,你怎么将君泽带来了?难道……着墨,孩子是无辜的,你可不能……”

语未毕,着墨已是打断,“你许久不回别院,君泽嚷着要下山找你,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君泽他,会思念自己么?

这样的认知,令霜兰儿眸框湿润,接着滚烫的泪水落下。

“其实……”她顿一顿,望入霜兰儿漆黑的眼底,“其实,你配置毒药时,我偷偷换了你一味药。所以,眼下你们虽然疼痛,却都不会死!三日之内,自行服下些解毒的汤药即可。”

霜兰儿听得整个人僵在那里,一动都动不了,只喃喃道:“着墨,你为何要帮我。从前便是你帮我……”

着墨幽幽一叹,“其实,从前我也并非帮你,我也骗了你。为了哥哥,我只是想通过你揭穿秋可吟罢了。我是有私心的……这么些年,我其实很内疚,你的遭遇我都清楚,却从来没有说出来,害你如此凄苦,我不忍见你如此……不忍见你抛下君泽去寻死,所以才换了你的药。”

沈沐雨听罢,突然狠狠一掌扇在着墨脸上,响亮的耳光赛过雨声。

这一掌拼尽全力,震得他手发麻。着墨发髻散落,半边青丝垂在脸颊,细白皮肤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嘴边慢慢沁出一点血珠。

沈沐雨大怒道:“你疯了,我们全家一百多口人命,谁来偿还?!你居然帮着他们,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哥哥!”着墨力争,“够了,真的够了!我们想要的都得到了。爹爹能沉冤昭雪,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呢?秋家终于倒台了,他们都有了应有的报应。哥哥,真的够了。你若杀了皇上,江山社稷不稳,我们就成了千古罪人,兰儿何其无辜,她从头到尾都是受害者。”

“你不要替他们说话。总之,我不会放过他们的。”沈沐雨已然癫狂,他大吼道。

龙霄霆身中毒药,全身灼痛乏力,如今的他无力制住已濒临疯狂的沈沐雨,只得将怀中君泽紧紧搂住。

沈沐雨指着龙霄霆恨声道:“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们全家都该去死,你也不例外!”腾地,他自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瓶子,“火寒毒你一定听过罢,是我从秋可吟那弄来的。今日就叫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看着沈沐雨就要将毒药向龙霄霆泼去,霜兰儿猛地向前一扑,抓住沈沐雨的衣袍,大喊道:“不要,君泽会有危险的,不要!”

可是泼出去的水,哪能来得及收回。

那一刻,龙霄霆双臂环笼,将君泽紧紧抱在怀中,即便拼尽所有,他也要保住君泽。

他静静等待着,等着毒药泼洒。可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闪过,挡在他面前,将火寒毒尽数挡下……

众人不知变故,待看清楚来人,皆是吃了一惊。

是消失很久的秋可吟。是她将火寒毒尽数挡下。

君泽最先反应过来,瞧见秋可吟惨白的脸色,他似是受了惊吓,“哇”地大哭起来,“母妃……母妃,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哇……”

龙霄霆没有想到秋可吟竟是一直躲在醉园屋中,此时他亦是震惊,薄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终是没有说出话来。

良久,他才吐出几字,“你怎么来了?”

雨渐渐小了,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全都冻住了。

秋可吟似是很痛,她的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透明。

这样的她,霜兰儿从未见过,见惯了她虚假的伪装,见惯了她的嘲笑,见惯了她的狠毒,如此脆弱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此刻的她,就好似被秋水肆虐的**,转瞬就要湮灭。

秋可吟微弱开口,“霄霆……你每年都会在醉园过中秋,我想今年也不例外,我不敢去找你,只想偷偷瞧你几眼……罢了……”

语罢,她连连咳起来,好痛好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仿佛是刀绞,又仿佛是凌迟。一时好似身置九天寒冰,一时又好似被烈火蒸烤。仿佛有无数洪流在她体内奔腾,全身都要裂开。

她突然一笑,艰难道:“当年……我给姐姐灌下火寒毒,如今我也终于尝到了这滋味……是报应,这是我的报应……我害了那么多人,兰儿,姑姑,若伊……呵呵,我会有报应的,是不是?可是,霄霆,我是真的爱你……我那样爱你……可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

“姑姑想我们圆房,你却推脱……说想和我慢慢来……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永远都得不到你了。你的心,已经向着兰儿……我多傻,我才知道,原来她才是姐姐的女儿……好,真是好……如此我输得,也心服口服了……”

“你曾经想休了我,要娶她……我怎能忍受?霄霆……我怎能忍受别人得到你……我陷害兰儿,你也信了,后来你以为冤枉了我,对我这么好。霄霆,真的,那个新年是我最开心的一年……”

“可是,我不能生育……我是真心喜欢君泽……本来我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很好……”

她吃力转过头来,望向霜兰儿,“即便我死,我依旧恨你,霜兰儿!”

霜兰儿默默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秋可吟逐渐倒下,缓缓伏在地上,痛得不行。

君泽哭得更凶,“母妃,不要啊,我不要母妃死,不要啊!”

秋可吟脸上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即将消融的春水。艰难伸出一只手,她吃力抚上君泽稚嫩的小脸,嘴唇朝霜兰儿一努,“君泽乖,她才是你的娘亲。是我从她手中夺了你……你喊她一声娘亲,今后……我再不能陪你了……乖,你要听话……”

君泽轻轻点点头,他望着霜兰儿,终于唤了声,“娘亲。”

霜兰儿鼻间一酸,已是落下泪来,伸手将君泽搂在怀中。

秋可吟眼中晶莹一闪,却再无眼泪落下,只以一种看彻生死的淡然,望着龙霄霆,低柔道:“霄霆,你恨我么?”有温柔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她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眸中涣散的神采,像是燃尽的余灰。

龙霄霆只是摇了摇头。他不想再恨了,他恨了那样久,究竟得到了什么,相反,他失去了太多太多……若说恨,他只恨他自己……

秋可吟仿佛很倦,脸上含着一缕微笑。头,缓缓滑落,再无声息。

“母妃!”

君泽的哭泣似绞绳一般缠上每个人的脖颈,直叫人窒息。霜兰儿只得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寥寥安慰。不管怎么说,这些年秋可吟待君泽是真的好,也难怪君泽念念难忘。终究,秋可吟死前对君泽说出了真相,君泽才肯叫自己一声娘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沈沐雨彻底呆住。来不及反应时,着墨已是自背后将他击晕。

“对不起,我哥哥他这些年过得太压抑,他本不是这样的人。皇上……”着墨“扑通”一声跪下,“皇上,请你放哥哥一条生路。我会送他去南地,我会看好他的。”

龙霄霆只轻轻点点头。

着墨大喜,她望向霜兰儿,神情恳切道:“兰儿,还有一件事。昔年秋可吟让你喝下的绝育药,事出紧急,她们又防着我。我虽帮不上什么,可我最终找到机会在汤药里加了一味辛夷粉,能减轻药性。虽不知能不能管用,但总有一线希望。你可以试着医治。”

霜兰儿感念在心,潸然落泪,“着墨,谢谢你。”

她淡淡回以一笑。转首,她对龙霄霆说道:“皇上,我可不可以带哥哥走?”

龙霄霆还是那样轻轻点点头。

着墨起身,用力扶起昏睡的沈沐雨,拖着沉重的步子伐,在雨中越行越远,直至再也瞧不见了。

此时雨渐渐停了,只剩下冷风时不时呜咽着。

空****的醉园之中,只剩下霜兰儿、龙霄霆,还有君泽三人。

过了许久,久得像是一世。

似是无话可说,霜兰儿缓缓撑着梁柱立起,她中了毒,脸色苍白,嘴唇发乌,只无力攥紧君泽的手,可那手也一直在微微发抖。

嘴唇哆嗦了下,她轻轻拉着君泽,“我们走——”

君泽却为难,他不愿,只拽住霜兰儿,“那父王呢,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她此刻十分虚弱,轻飘飘像个之人,软弱无力地瞧着君泽,喉咙里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还这样小,有些事如何才能说得清,他又能不能听懂。

“兰儿……”龙霄霆轻轻唤着,“我想同君泽说几句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