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可吟两眼明亮之极,隐隐有不屑之气,她微微冷笑,那笑像是从胸腔底处蔓延上来,带着一丝窒闷的凄厉,“你何必假惺惺?!你若是当她至亲,何苦在她与人私奔三年后,又将她追回送入太子府?!太子又不是傻子,如何还能容下她?!你何必将她再次送入东宫?!你不是私心么?!若不是你将她追回,后来她又怎会遇上霄霆?!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狠毒么?恐怕不及你十分之一罢,你会那么好心,你千辛万苦寻回秋若伊,还不是想利用她?!一枚棋子丢弃了,随手捡过一枚新的来,你的手段,真当我不知么?你和爹爹,想将若伊嫁给龙腾,你们明知与龙腾水火不容,不还是选择将若伊置于险境中?!而我不过是,省的她那样痛苦了,与其被你们利用,还不如早早去地下陪她娘呢。”

“你!你!”秋端茗颓然跌坐于地,她似想抓住什么东西平定自己的心跳,却什么都抓不住。

秋可吟呼吸愈来愈沉重,“姑姑,自我第一眼瞧见霄霆,我就爱惨了他,我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除去了姐姐。哈,人人都以为是太子毒死了姐姐。谁也想不到,其实是我从太子府中偷出了火寒毒。可惜的是,我给姐姐灌下毒药时,不甚自己沾了一点,也就那么一点点,让我痛不欲生。你可知道,事后我是怎么同霄霆说的?我同他说,太子的人当时要给姐姐灌毒药,我上去抢,没能救回姐姐,自己反倒沾染了毒药。那时,太医都说我活不了多少年了。霄霆他痛惜,内疚姐姐的死,又可怜我,那时的我只有十五岁。他可怜我!哈哈哈哈……我那么爱他,他竟是可怜我!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娶了我。他一直觉得亏欠了我。”

仰头大笑,秋可吟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他竟然是可怜我的!外人眼中,我们是神仙眷侣,他四处求医,为我治病,对我温柔有加,悉心呵护,只有我自己知道,他是为了补偿姐姐,他只是内疚自责!他只是可怜我而已!他觉得亏欠我,才对我好!”她突然停一停,又道:“我本没奢望着能治好病,我只想着能这样得到他的关爱,哪怕只有短短几年,也是好的。谁知道,这时却突然有法子能治我的病了。我本来很期待,病好了我就能和霄霆一起了,哪知,霜兰儿这个贱人!她竟能夺去霄霆的爱,我以为他再不会爱上别人了。你说我怎能不恨她?!我只剩他一个躯壳,却还要与旁人分享,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贱人生下了霄霆的孩子,你叫我如何能忍耐!”

秋端茗指节寸寸发白,“可你终究不能生育,总不能教霄霆绝后。”

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秋可吟猛然跃向前,她将秋端茗死死按在地上,疯狂道:“我不能生育!是的,我早就知道了!我中了火寒毒五年之久,怎可能还会有孩子。更何况,霄霆他从来……我也想过,我不能生育,这是上天的报应么?是我害死姐姐的报应么?可我不信!我不信!你看,最终她们都败在了我的手中。是我赢了!没有报应,上天是没有报应的。哈哈哈……你装什么仁慈,你放霜兰儿一条生路,是不想霄霆怨你,是不想将来君泽知晓真相怨你罢。可你将我置于何地?她一日不死,我怎能安寝?!她身在洪州,我派人追杀,她命大躲过一劫。我还不甘心,终于苍天有眼,偶然中,我从霜兰儿从前学医的师父李宗远口中得知零星一点线索,我想通了毒引与药引的关系。凭什么天下这么大,独独霜兰儿的血能解毒,你不觉得太巧了么?!除非她的血本就是毒引,才能用作药引。想通了这点,我用了许多精力许多时间,终于查出当日火寒毒配置之人就是霜连成。你瞧,我多么聪明,你们扳倒太子,我则是顺带牵出昔年火寒毒之事。我知晓,姐姐之死,是霄霆心中永远过不去的坎。霜兰儿那个贱人,既然杀不死她,我便要教她与霄霆永远不可能。哈哈哈……好,多好,如今都死了,该死的人都死了!不,还有一个人!还有纳吉雅郡主,这个贱人,竟然也曾肖想过霄霆,我要她死!我一定要她死!”

秋端茗愈听愈是心凉,眸中满是惊恐之色,她的手狠狠哆嗦着,腕间镯子“泠泠”乱响,“你这个疯子!至亲之人都能下手,你已经彻底疯了!霆儿日后要当皇帝,你却这般疯狂,怎能为天下之母,我不能再让你和他一起。我要去告诉他!”说着,她满脸厌恶,起身直朝门外走去。

“姑姑!”秋可吟凄厉呼了一声,“你不能告诉他!不能!”

秋端茗并不理会。

秋可吟顿觉心慌意乱,她猛然扑上前去将秋端茗牢牢拉住,“姑姑,过去的都过去了。眼下没什么能威胁我们了!姑姑……你不要去……你不要告诉他,求你了!如今,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多好啊!你不能破坏!”

“放手,你这个疯子!”

“姑姑!”秋可吟厉喝一声,怒不可遏,两眼喷射出冷厉的光芒,直欲慑人。她极怒中力气极大,长长十根指甲狠狠扣进秋端茗手腕肉里,旋即血丝沁出。

秋端茗用力挣扎,两人拉扯间,突然秋可吟用力推了秋端茗一把,她没有站稳,整个人堪堪向后倒去。

硕大空落的灵堂,只听得“砰”地巨响,有温热的血溅起,淡淡的腥味弥漫开来。

秋端茗后脑勺狠狠撞在了门槛之上。雪白的地上漫出一抹鲜红淋漓,点点斑迹,如开了一树鲜红耀眼的桃花。

血,那样多,自秋端茗脑后汩汩流出,缓缓汇成一条长河,一点一点,缓缓流至秋可吟的脚边。秋可吟的脸色和一个活死人没有任何差别,她惊惧着后退一步,突然,她似是骤然明白过来,抬脚猛地跃过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秋端茗,夺门而出,仓皇的身影消失在了雪夜之中。

秋端茗两眼直直望着头顶上方,雕花横梁依旧是从前冷硬的弧度,并无半点分别,可惜越来越模糊。

良久又良久,她只觉身子轻飘飘的,越来越轻,仿佛置身于云间。眼前,似是秋若伊的脸庞,那样清晰,仿佛就在跟前。

她虚弱地开口,声音颤颤,“若伊,你来了?我是要死了么?你是来接我的么?”

方才一幕好戏,秋若伊在棺木中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的她已然从棺木中走出来,望着垂死挣扎的秋端茗,她冷笑道:“你错了,是你要死了。我可还活着呢。”

秋端茗目光空洞,只怔怔望着秋若伊。全身无力,秋端茗摇头的力气只带动耳上碧玉银叶耳环轻轻一晃,“别哄我了,你是来带我走的罢……其实我真的累了,只可惜我看不见霆儿登基……”

秋若伊冷冷一笑,她将手背贴至秋端茗冰凉的脸侧,“你瞧,我的手是热的。死人的手怎会有温度呢?!所以,是你要死了,而不是我。我好好地活着呢。秋端茗,你瞧清楚了!”

语音落下。

空气里是死水一般的静,周遭的一切好像寒冬腊月结了冰,连着人的心也冻住了。

秋端茗气息愈来愈微弱,散乱的发髻只余一支硕大的明珠珠钗,衬得她往日敏锐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她突然伸出手,紧紧握住秋若伊胸前悬挂着的青铜挂件,声音凄凄道:“若伊,我真没想过要佩吟死,你不懂的,秋家能有今日不容易。秋家的女人,注定要背负许许多多。你若没死真的很好,你一定要帮霆儿,一定要帮……可吟她已经……若伊……你那样聪明,我只能嘱托你了……”

“哼。”秋若伊不屑地撇撇嘴,起身,身子猛然后退时,不想竟是被秋端茗将胸前的青铜挂件拽下。一个挂件而已,无甚用处了,她并未在意,唇边只恬静微笑着,妖冶冷毒仿若一支开在枝蔓间的血色蔷薇,她字字若夺命的利剑刺出,“姑奶奶,你别做白日梦了。不妨告诉你。两年多前,我就爱上了贤王。我会帮着贤王,将秋家彻底铲除,一点不剩!且不遗余力!呵呵!”

秋端茗听得面容被惊愕吞没,整个人似被冻凝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也不过是一瞬,她用力捏住手中青铜挂件,挣扎着想起身,似是不能相信般,两只眼睛“突突”跳着,粗哑着声音吼道:“你这个秋家的叛徒!你怎能?!你怎能?”

秋若伊凉凉看着她,含着如常的娴静笑意,轻叹道:“我为何不能?你能为了瑞王登基舍弃我娘,舍弃我,我为何不能为了我钟爱之人舍弃你?你输定了,爷爷停职,明日一早秋可吟这个毒妇杀了贵妃姑姑的消息将传遍整个祥龙国,想必她此刻一定逃走了。对了,你唯一不用担心的是,君泽我会好好抚养长大的。”

秋端茗面如死灰,手不停地哆嗦着,突然,“咔嗒”一声轻微细响,似是她手中青铜挂件之上某一处机簧卡扣被触动。秋端茗循声望去,竟见青铜挂件展开成了两瓣状,其间躺着一张看似时间久远,已然泛黄的锦布。

秋若伊亦是疑惑望着,这个青铜挂件她戴了这么久,竟然从不知还有机簧卡扣,她竟从不知这挂件能打开。

秋端茗失血过多,虚透了的手颤颤展开锦布,一字一字看过去……突然,她狠狠一怔,旋即张了张口,指着秋若伊说不出话来。

秋若伊一把自她手中抢过锦布,看完时亦是愣在了原地。

此时的秋端茗奋力向外爬去,口中只喃喃道:“天!是她……不是你!是她……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她狠命地拍着灵堂关阖的门板,那声音闷闷地,如同她嘶哑的声音一般,“来人……来人……救命……”

“哐啷”一声巨响,秋若伊举起檀木花架朝着秋端茗后脑勺狠狠砸下。

那一刻,她看着秋端茗带血的手软软滑过门框,最终无力地缓缓垂下,她看着秋端茗双目含有血丝暴出,瞳孔散大,嘴唇青紫微张,手指蜷曲向天,似有着未说完的话,那一刻,她亦是怔住了。

她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蹲下,她伸手,去探呼吸,一点都无……

秋端茗,死了——

秋若伊一惊,她连连后退几步。心底某个角落中似被利爪狠狠一抓,漫漫生出一股寒意,冻得她整个人格格发抖,几乎不能动弹。

她杀了人,她竟真的杀了人。虽然她很想秋端茗去死,虽然她在棺木缝隙中瞧见秋可吟推到了秋端茗,可她只想见死不救。除却之前的一时冲动,她并没有想亲自动手杀了秋端茗。

此时,地上,道道淋漓的鲜红,点点血迹斑斑,如一树一树耀眼鲜红的桃花盛放。

她的脸上、她的衣上皆是点点血水。

那样静,死亡一样的寂静。

她下意识地取出绢帕擦拭着自己的脸和衣裳,却忽然听见“噼啪”一声,那是火烛烛心爆裂的声音。

她只觉得害怕,心怦怦直跳。喉头咕嘟地哽咽了一声,她又向后堪堪退了两步。

不想“哐啷”一声,她竟是不慎碰落烛台。接着又是“腾”地,一团金星耀眼的烈焰在她脚边骤然腾起。转身去看,竟是那掉落的火烛引燃了垂落至地的雪白帐幔。

火舌,猛烈窜起,瞬间便吞卷了一切。

秋若伊不禁慌了神,她扯下长长一段帐幔,本想扑灭火焰,哪知却反倒助了火势。无奈之下,她只得匆匆奔出灵堂。她不能再待下去了,若是她还回棺木中,只怕连自己都会被烧死。可若是她就这么走了……不妥!想了想,她踏出灵堂的一脚又缩了回来。趁着火势增猛之前,她将秋端茗拖入偏厅的棺木之中,又在各处皆放了几把火,这才离开。

既然要烧,就烧得更彻底更猛烈些罢。

秋若伊离开几步远时,似有人发觉了宰相府中着火,尖锐的喊声响彻雪夜,像是一道霹雳划破长空,“快来人啊,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她低下头来,高高立起衣领,掩去容貌,往后院走去,她在宰相府中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对这里的一切十分熟悉。她的身后,远处的灵堂,火势越来越大,浓烟刺鼻的气味逐渐弥漫,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闻到。

宰相府后院本是些下人住的地方,此时也纷乱闹作一团,婢女小厮纷纷拿着水桶、脸盆跑出来,有的装水,有的干脆装上满满一盆积雪,皆朝起火的地方赶去。

秋若伊隐身在一处大树后,待人稍稍少些时,才往后门走去。

空气冰冷,迎面扑来。鼻端有生冷的疼痛感觉,手脚俱是凉的。

秋端茗死了,祥龙国当朝最尊贵的贵妃,就这样死了。还好秋端茗死了,不然她临死前发现的那个秘密……秋若伊此时一想起,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她不能让人知道这个秘密,他日龙腾即位,庭澜必定带着秋景华退隐南地,而她这个死而复生之人,将名正言顺地接管秋家的一切,秋家在祥龙国各地的势力,全部的财富与荣华。她需要这样显赫的身份,辉煌的头衔,还有数不清的钱财,才能配得上她的心上人。她要帮他,无论是财力还是能力,她都要帮助他。秋家的一切,都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为了他,即便是杀人,即便是心永堕入地狱之中,又何妨?

终有一天,他会知道,只有她,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天太黑,她又心急,不想迎面竟是撞上一人。

那人面有凄惶之色,大约是方才听说灵堂着火匆忙赶去。一身杏色宫锦,满头青丝来不及梳理成髻,只是以一支镂花金簪松松绾住。撞上秋若伊后,那人勃然大怒,“让开,我要去瞧贵妃,你滚远点。”

嚣张跋扈的声音,十分熟悉,分明是秋端茗身边的宫女竹青。

秋若伊自然是认得的。她不由愣住,如今她是个已死的人,若是被竹青瞧见,那杀害秋端茗一事,她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适逢竹青抬头,她一怔之后,看清楚了面前之人竟是……她直直盯着秋若伊,姣好而高傲的面庞上逐渐露出惊恐的神色,大喊一声,“啊!鬼啊!”

秋若伊心想着,不如继续装鬼吓唬竹青,于是她步步紧逼,向竹青靠近。

竹青面孔变得雪白,惊惶之下想去摸索着什么保护自己。可突然,她猛地朝秋若伊身后望去,她双手发颤,指着秋若伊身后在雪地中的长长一串脚印,道:“不,你不是鬼,你不是鬼。鬼是没有脚印的!可是,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秋若伊愣住。想不到这竹青还有几分胆量,连装神弄鬼都不怕。

此时,周边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远去,竹青冷凝的目光皆凝滞在秋若伊身上,她渐渐冷静下来,寒声道:“你没死?你!你有什么目的?还有今天那道姑行为也甚是诡异,故意支开我。贵妃娘娘……天!你让开,我要去瞧贵妃娘娘怎么了……”

语未毕。

一声惨叫已然被淹没在了宰相府中一片嘈杂的救火声中。

竹青缓缓倒下。

秋若伊手中尚举着一块尖锐的石头,有温热的血倏然溅到她脸上。

她知道,她并没有用尽全力,竹青只是暂时昏死过去了,并没有死。可是,她不能让竹青活着,头先竹青知晓纳吉雅郡主留下陪着秋端茗守夜之事,若是让竹青说出去,顺藤摸瓜,难保不会查到贤王头上。

一不做,二不休。反正,她已经杀了秋端茗,再杀了竹青也算不得什么。

想着,她已是将昏迷的竹青拖至后院平日洗衣裳的溪边。“扑通”一声,她将竹青推入水中,重重水花如浪卷起,无数漩涡与泡沫覆盖上了竹青昏迷惨白的容颜。

渐渐沉下去……直至无声……直至水面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秋若伊本是慌乱的心,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震**,平静了下来,胸腔在濒临迸裂的瞬间呼吸到冰冷清醒的一口空气,立即舒畅了许多。

连着杀了两人,她反倒镇定了。

她从容不迫地在溪边洗净自己的双手和脸颊,又去了后院随手拿了一套婢女的衣裳换上。

她盘算着,秋端茗已除去,大功告成,这段时间里她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她的任务已然完成,剩下的就看贤王的了。眼下,她的当务之急是潜入瑞王府中带走君泽。她料定秋可吟此刻定然不敢回王府,肯定躲在某处等着第二天瞧动静,她一定要抢在秋可吟之前,今晚就带走君泽。

从今以后,龙君泽便是她秋若伊的孩子,她会替兰儿好好照顾君泽,毕竟今夜秋端茗曝出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她和兰儿是堂姐妹,也难怪她们在洪州的时候一见如故,原是血浓于水。

想来龙腾日后看在君泽的份上,念及兰儿,自然会接纳她。她只要这样,便足够了。

转身,她飞快从宰相府后院中离开。

举眸,昏暗的天际,处处皆被积雪覆盖。路边,漆黑的老树残枝干枯遒劲,扭曲成了一个荒凉的姿势。无边的雪地绵延无尽,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漫天雪地中,唯见一行足迹留于地上。

风起,雪又下了起来。

簌簌的雪花飞舞如谪仙,晶莹剔透的五瓣,宛如泪花。不消多时,便把秋若伊的足迹覆盖了。

天边,一缕晨光阴暗如魔障。

宰相府中,火势渐渐熄灭。

一切如旧,仿佛昨晚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祥龙国上阳城,皇宫。

丈高的朱漆刻金门“咿呀”一声徐徐打开,好似垂暮老人嘶哑悠长的叹息。殿中垂着一层又一层绣缎帷幕,大殿深处本就光线幽暗,此时被帷幕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一瞬间,翦翦风灌入大殿,像有只无形的大手,一路汹涌直逼向前,吹得重重锦绣飘飘欲飞。

霜兰儿仍是一袭道姑装扮,她跟着三司的刘大人一同转过十二扇紫檀木屏风,来到皇上养病的床前。

龙啸天甫醒过来,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的枝头,他正就着龙腾的手喝下一碗人参汤。

见到三司的刘大人进来,龙啸天声音略显嘶哑问道:“怎样?寻到贵妃了么?”

霜兰儿与刘大人一同请安。伏在冰冷的白玉石地面上,她心中思忖着,那晚,她留下秋端茗一人在灵堂中,有些不妥,本想事后寻个借口。哪知未到半夜,灵堂竟是莫名起火,她担心着秋若伊的安危,也随着婢女小厮一道前往救火。大火一直烧至第二日清晨才完全灭去。三司那边一早就派了人来清理火场。据说在灵堂棺木中寻到了一具尸体。

她听到的那刻,几乎没晕过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那棺木是可以打开的,秋若伊绝不可能一直待在棺木中等死。而且,秋端茗又上哪去了呢?然,就在这时,竟有人在后院溪中发现了秋端茗身边的宫女竹青的尸体。这时,她不安的心才稍稍镇定下来,如此看来,秋若伊很有可能逃脱了。可是秋端茗好好的,怎会突然死去?竹青又怎么了?究竟她走了以后发生了什么?

越想脑中越乱,霜兰儿只得将疑惑的眼神投向龙腾。好多日不见,他益发丰神俊朗,一袭淡黄色绣金龙袍子,更是衬得他周身明光闪耀,贵气逼人。

龙腾看一眼乔装过的霜兰儿,转眸避开她的目光,只道:“刘大人,不用顾忌,有话直说罢。”

刘大人深深一拜,“皇上,贤王殿下,根据三司反复验证,宰相府灵堂棺木中那被火焚得面目全非之人,就是……端贵妃。”他小心翼翼地说着,说罢抬袖拭了拭额头,擦去涔涔汗水。

龙啸天脸色骤然大变,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声音瞬间嘶哑了,“你说什么?她好好的,晚上怎会在灵堂之中?”

刘大人转头望了霜兰儿一眼,霜兰儿立即跪拜道:“回皇上,那晚贵妃娘娘说是要为秋姑娘守灵,宫女竹青伴着贵妃娘娘。至于后来的事,贫道就不知了。”

龙啸天几乎暴怒起来,脸色铁青,如暴雨骤来,他的手用力一挥将床头汤碗打翻,洋洋泼了一地。

一应服侍的宫人慌忙跪下道:“皇上息怒。”

皇上怒问道:“查到是谁了么?斗胆包天谋害贵妃?!”

刘大人颤颤道:“回皇上,有人瞧见瑞王妃神色惊慌,裙摆处有斑斑血迹,她半夜匆匆离开宰相府,至今不知所踪。”

“什么!”龙啸天愣住,片刻后他似想起了什么,“不对啊,那棺木之中的秋若伊,她……”

龙腾适时递过来一句,“也许棺木中本就是空的,怕是秋若伊不愿嫁给瑞王,才想出这么一招假死之计。只是贵妃娘娘的死……实在是无端可惜。不过有一点能肯定,她定是被人谋害。”

刘大人此时亦道:“的确,贵妃娘娘脑后有被物事猛烈撞击的痕迹。想必是后来才被人放置棺木中,纵以火焚。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恐怕只有找到瑞王妃才能揭晓。”

龙啸天久久不语,胸口气息激**,起伏不定,他的脸色铁青到失去人色,恨声道:“反了,全都反了。去,去,全国通缉。一定要将她抓回来,朕倒要问问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她要对自己的亲姑姑下手!”他说着说着,气急攻心,连连咳嗽起来。一时间,整间大殿,都是他撕心的咳嗽声左冲右突着。

终,龙啸天一口气接不上来,吐出一大口鲜血后,竟是再度昏厥。

旁边内监一见,连忙要去唤御医。

龙腾却伸手阻止,凤眸望向霜兰儿。

霜兰儿会意,她连忙上前为龙啸天把脉,片刻后,她摇摇头道:“气滞于心,又受了极大的刺激。只怕没有几日了。”

龙腾似思虑须臾,他突然抬眸,凛凛声音回**在了帷幕翻飞的宫殿之中。

“刘大人,封锁消息,只道是灵堂香烛过旺,不慎失火。棺木之内就是秋若伊的尸体,而秋端茗已然返回皇宫中。本王即刻派兵占据皇宫,去拿纸和笔来,还有从前秋端茗书写的字迹。一并取来!”

只一小会,宫人捧来了龙腾所要之物。

但见龙腾腕间如云轻舞,片刻已是写就。

霜兰儿从旁望过去,他的字迹竟是同秋端茗一模一样,模仿得惟妙惟肖,无半点分别。

至于内容……

看完的时候,她深深一惊。

龙腾唇边只浅浅一钩,“龙霄霆!诱他前来,我们来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龙脊山中,更深夜静,沉寂无声。

天空好似墨黑的穹弯,星月镶嵌,群山如列,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边。山头上积着白雪,白雪外面笼罩了一层雾沼沼的灰云。有烟云流动着掠过山巅,在星月交映下看去,像是无数条诡异的露着雪白背脊的游龙。

一切,都是这样诡异。

一长队正在行进的官兵,看人数怕有几千余众,战马也不计其数,间中大旗飘扬,飒飒迎风。旗上硕大的一个“秋”字,队伍整齐有序,士兵部分骑马,部分快速步行,不时有武官骑马来回吆喝,“快,快,快跟上,一刻不能耽搁。不然秋将军怪罪下来,大家都别想好过。”随着将士的快步前进,扬起漫天黄土。

遥遥行在最前头之人,一袭银甲黑袍,正是秋庭澜。

行至半路时,山间夜风呜呜作响,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哇哇”乱叫着,突然“轰”地,都飞离了枝头,冲向沉寂的夜空。

远远的,数不清的人马如一道道屏障般逼近,马蹄声如奔雷席卷,一时间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秋庭澜停住马,面色逐渐阴沉下去,手紧紧握住缰绳,端坐于马上,纹丝不动。

一名副将纵马上前,声音中有些焦虑,“将军,我们被人拦截了。今夜我们秘密调动,怎会有外人知晓?”

秋庭澜缓缓抬起一只手,示意副将噤声,一指朝前一横。

但见火龙接天而来,顷刻间,山谷中充斥着松香燃烧的味道。很快,来人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围住。头前一马缓缓行至秋庭澜面前。

火光灼灼闪耀下,来人面容极富棱角,信眉发张,黑沉沉的眸子深邃不见底,整个人浑如一把利剑,寒光迫人。

秋庭澜暗自倒吸一口冷气。

来人冷哼一声,“怎么,现在见到我连喊一声也不会了?”

秋庭澜眉心一簇,“爹爹。”

秋景华双目直视秋庭澜,怒意毫不掩饰,“庭澜,你深夜带兵,可是要入皇宫?”

秋庭澜垂眸不答,只道:“寻常调兵而已,爹爹多心了。”

“哦,皇上病重。寻常调兵你可有圣谕?”秋景华伸出一只手来,“拿来我瞧瞧。”

秋庭澜微眯双眼,知瞒不过,他拽一拽马缰绳道:“爹爹,你不是尚在停职中,恐怕这些事不归你管辖罢。”

秋景华眸中凝起一缕寒光,“哼,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明人不说暗话,你想调兵助龙腾占领皇宫,你休想!如今看来,好在我被停职了,私下里想做些什么无人能知晓。这点看来,还是龙霄霆目光长远,非常时机不如急流勇退,静静蛰伏等待契机。今夜我调动了龙霄霆手下剩下的全部黑衣锦卫,就等着拦截你!”

“瑞王的锦卫,你怎可能调动?”秋庭澜一惊。

“怎么不可能!”秋景华轻轻击掌。一骑自他身后缓缓踏来,银甲黑袍,瞧着容貌正是龙霄霆手下锦卫统领奉天。

秋景华得意笑道:“你恐怕不知道罢,这么些年,其实奉天一直都听命于我。无需雷霆令,我也能调动黑衣锦卫。哈哈!”突然,秋景华敛了神色,薄怒道:“逆子!秋家生你养你栽培你,何曾亏待于你?缘何出了你这么个不孝子,胳膊肘往外拐?!你说,从你任职以来,可有为秋家出过一分力?我秋景华奋斗一辈子,最恨最无奈之事,便是生了你这个逆子!半分忙都帮不上,尽扯我后腿。我真后悔将你养大,早知这样,不如出生时就掐死你!”

秋庭澜眼中尽是隐痛,他虽心知父亲从小不喜自己,可这般骤然听他说出来,心底还是被深深刺痛了。深吸一口气,他字字震声道:“爹爹,道不相同不相为谋。”

“哼。今夜你我父子定要做个了断,你想助龙腾,除非你歼灭我身后带来的锦卫,再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忤逆子,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手刃自己的父亲。”

“爹爹——”秋庭澜狠狠一闭眸,无奈唤道。手刃亲父,他怎可能做到,人人都道他与秋家格格不入,与秋家背道而驰,从不为秋家的利益考虑。其实他们何尝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秋家。爹爹如此执着权势,可哪朝哪代外戚专权能有善终?最后都是满门抄斩的凄凉结局。又岂能有一人篡位成功?!执念本身就是罪孽。哪个皇帝愿意永远受人控制?!当翅膀硬时,便是斩杀能臣之时,为何爹爹看不懂、看不透。他不想秋家会有被满门抄斩、永远绝后的一日。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保全秋家一点安宁与平静罢了。他常年戍守边疆,立下赫赫战功,不过是希望能替爹爹从前犯下的错,做一点补偿。可是这一切,爹爹不会懂,他永远都不明白自己的苦心。

“想好了没?快动手罢。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我带来的人,可是你两倍有余。有几分胜算,值不值得,你自己掂量。”秋景华偏过脸去,声若洪钟。

秋庭澜脸色有些苍白,垂下手中缰绳,“爹爹,你知道的。自相残杀的事,我做不到。”

秋景华见他口气有所松动,捋一捋胡须,眸中略过两道精光,字字劝解道:“硬碰硬今日你必定吃亏,其实我也不想为难你。我知道让你助我,不太可能,爹爹只希望你这时能保持中立。至于皇位最终由谁继承,自有天命!”

秋庭澜想了许久,眸色乌沉如墨,终开口道:“好,我中立。”转首,他吩咐身边的副将道:“传令下去,原地驻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一步。”

一众士兵连着赶山路,本就处于极度疲劳,听到这话时,纷纷原地盘坐休息。

秋景华听罢,满意地点点头,扬一扬眉,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很好,庭澜终究还是他们秋家的人,到了关键时候,总算还认他这个爹。如此甚好。想着他已是吩咐了下去,“奉天,三分之一留下看守,其余则跟我入上阳城。”

停一停,秋景华回首,目光直欲刺入秋庭澜眸底,“你若反悔,他日即便我入了地府,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秋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认你!”

如此毒语,令秋庭澜狠狠一愣。怔了片刻,他转眸,望向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火把,只觉眼前愈来愈模糊。好半天,他才启口,声音冷若从前边塞的寒风,“爹爹请放心,我这就命人缴械,你的人可以看守着。”

如此,秋景华才放下心来。策马,他率众黑衣锦卫疾奔离开。成功拦截秋庭澜军队主力,令龙腾孤立无援,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扬起一脉黄沙尘土,高若无法攀越的屏障。

秋庭澜立在风中,望着秋景华远去的背影,渐渐成了看不见的黑点。只觉,心是那样的沉重。他们父子,注定要越走越远……

玉环山、龙脊山交汇处,边塞。

明月高照。

山下,隐约可见灯影幢幢,营帐连天。兵营中不时有战马嘶鸣,一派大战将临的气氛。

离营地不远处是一条河,一条小木船从河南岸方向驶过来,停在岸边,里边下来一人,他轻轻跃上岸边。片刻未歇,那人已是朝主营帐奔去。

帐中,龙霄霆正一只手支着额头,小寐片刻。听得帐外有动静,他猛然惊醒,双眸陡然睁开,似有蕴满雷电的冷厉光芒自其间射出。

帐外之人着夜行黑衫,闯进来后直直跪在地上,双手向前奉上一份加急书信,沉声道:“王爷,这是端贵妃密信。”顿一顿,那人似有些犹豫,开口道:“王爷,是否唤随军书办前来读给王爷听?”

“哗”地,未及反应,那人手中书信已是被抽走。

龙霄霆两下拆开,一字字看过去。看罢,旋即,他将书信紧紧攥在手中。

前来送信的黑衣人愣在原地,只怔怔道:“王爷,王爷的眼睛……”

龙霄霆轻轻抬眸,望向来人,目光犀利如剑,晶亮有神。

刹那间,那一双清澈黑亮的眸子像是深邃无底的寒潭,能将天地间一切都吸进去般,令人情不自禁,一瞬间便迷失了自我。

黑衣人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伏地叩拜,“恭喜王爷眼疾痊愈。”

龙霄霆唇边只挂着浅淡的痕迹,他摆摆手道,“你先下去罢,本王天亮即刻拔营,赶赴上阳!”

转眸,帐中烛火跳动如豆,拖着自己长长的影子映在了帐壁之上。簌簌风过,影子随之轻轻颤动,亦是牵动着他的心微微颤抖。

该来的,总会来的。

轻轻一吹,灭去唯一的烛火。

只余,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