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寿诞过后,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龙啸天差史官致书信风延可汗,快马加鞭送往北夷国的墨赫城,不过七八日左右便有了回音。如此联姻和亲美事,风延可汗岂有拒绝之理?自然是赞同的。

好消息一传开,自那日起,贤王龙腾忙得是不可开交,日日都有上门恭贺联姻的朝臣,络绎不绝,几乎要将他新建的王府门槛都给踏破了。比较起来,将要娶自家王妃侄女为侧妃的瑞王府可就冷清多了。

皇上寿诞过后便是迎新年,一片喜庆似乎将所有的汹涌暗潮尽数掩盖,外表丝毫看不出波澜。朝堂之上,秋景华与贤王依旧以礼相待,只是彼此势力已然悄悄平分秋色,以兵部尚书庄姚青为首的贤王派动作频繁,从各个州郡起慢慢蚕食着秋景华的势力。朝中,因着纳吉雅郡主将与贤王联姻,人心揣测,皇上龙啸天有意将皇位传给贤王。

如此,秋景华培植多年,盘根错节的人脉,终有所松动。

然,表面虽平静。身在其中的人皆明白,真正的大风浪将要袭来。

在这个多事的节骨眼上,推波助澜的是,皇上龙啸天竟在新年的第二天病倒了。太医抢救得及时,虽是醒过来了,可精神瞧着总大不如从前。

这件事,有如谁在冰封的湖面上骤然砸下一枚巨石,深深的裂痕不断地向远处延伸,除非整个湖面的冰封完全崩裂。否然,永无止境。

新年的第四天,霜兰儿照例去瑞王府中替龙霄霆治眼病。

皇上寿诞之夜,突然的变故,打乱了她与龙腾谋划的所有步骤。原本计划由她借口治眼疾接近龙霄霆,同龙霄霆成婚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计划中并不是真的礼成,而是准备在成婚那日大做文章,利用一些从前北夷国残余的好战贵族作乱,伺机将他彻底拉下马。

可如今,全盘计划皆乱了。龙啸天将她许配给了龙腾,无端端将他们从故意做成的对立面拉至一处。眼下,她想要进一步深入接近瑞王府,已失了绝佳的理由。非但失了理由,只怕秋家还会更加防范她。

一时间,他们的部署,陷入了困境。

唯有一人,能代替霜兰儿完成任务,这人便是——秋若伊。可是,秋若伊因着龙腾要娶纳吉雅郡主,自己个足足憋了好多日的气,好几日不曾出现了。

不知瑞王府的近况,如同在盲夜中行路的霜兰儿只得再次进入瑞王府中,亲自打探消息。

正厅之中,霜兰儿替龙霄霆一层一层解开白色纱布,沈沐雨则端着托盘随侍一边。

放下手中的金剪子,霜兰儿转身打了盆清水,以轻软的毛巾擦拭着他微闭的眼周。

望着他那熟悉的眉眼,她的神思缥缈起来。本来,她可以自如控制何时治好龙霄霆的双眼。可眼下,她若是迟迟不治好,旁人皆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好叫贤王上位。这倒是落了旁人的口舌。正值风口浪尖,她又不便于找龙腾商量。该怎么办?她亦是迷惘了。

沈沐雨见纳吉雅郡主分神,出声提醒道:“郡主,已经好了。”

霜兰儿恍然回神,放下手中毛巾,她秀眉微蹙,开口道:“王爷,试着睁开眼瞧瞧。”

龙霄霆端正坐着,他装束清简,额间一抹黑玉额环泛着冷冽的光泽。缓缓睁开眼睑,他一双乌沉沉的眸子好似黑曜石般纯粹。

对着窗外明澈如水的阳光,霜兰儿细细瞧着他的眼睛。伸出五指,在他面前微晃,见他眼神依旧定定,她颇为奇怪道:“奇了,怎么一点光感都没有。这不可能啊……怪了……”她从前的谋划是,先叫龙霄霆恢复些许光感,如此旁人也不好说她不尽心。可还真是奇怪了,治了这么久,不可能一点光感都没有呵。

龙霄霆低沉的嗓子,递出淡淡的话语,“郡主费心了。茶水本王已差人准备好,郡主必定渴了罢,请用茶。”修长的手指,指向了一旁的案几。

霜兰儿拿起茶盏,倒了一杯。她轻轻嗅一缕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神情微微一滞,似想起来什么般,她淡淡道:“王府中的茶水倒是新奇。瞧着还挺有心思的。”

龙霄霆唇边笑意清淡如六棱雪花,“从前兰儿喜爱饮这种柑橘蜜露,她说能润肺,还能舒缓气滞,冬日饮最佳。效果的确不错,现在本王冬日只饮这种茶。”

顿一顿,他听着身周并无动静,幽幽道:“怎么,郡主不喜欢么?”

霜兰儿目光浅浅从他身上拂过,停驻良久,像是审视一道难解的谜题。她似乎从未了解过他,而他的内心,更是比缥缈的云际更难看清。柑橘蜜露茶,他究竟想做什么?

愣了片刻,霜兰儿低头饮了一口茶,将茶盏放回案几上,道:“太甜了。南人的东西我喝不惯。”

龙霄霆略略偏首,有细碎的阳光从窗外耀入,似一带清泉淙淙而下,落在他的眉间,好似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宁静又幽美。

微微一笑,那笑如同涓涓暖流、煦煦阳光。再启口时,他已然换了口气,声音颇为客套道:“郡主即将与贤王成婚,南人的吃食习惯,只怕到时不适应也得适应了。对了,尚未恭贺郡主大喜。本王备了份薄礼送与郡主,一来是贺喜,二来则是感谢郡主悉心为本王治眼。”他顿一顿,“沈太医,案几下第二个抽屉,劳烦取出。”

沈沐雨立即应道:“是,王爷。”他打开案几下的抽屉,见有红布包裹着一物,他取出递了给霜兰儿。

霜兰儿心中颇为疑惑,也不知龙霄霆是何意,她亦是客套回道:“王爷,这怎么好意思呢。寿宴那晚,王爷也得了门好亲事,我可是还没空给王爷您备礼呢。现在此说一声恭喜了。姑侄女同为妃共事一夫,王爷可是享了齐人之福。”

她其实并不理解,龙霄霆为何在皇上寿宴那日突然反对。若是龙霄霆有意娶秋佩吟的女儿秋若伊,他大可以两年前就娶,何必等到现在。而且皇上龙啸天起初同意自己与龙霄霆和亲,又将秋若伊许配龙腾时,他并没有出声反对。她记得很清楚,龙霄霆是等龙腾应允时才突然出声反对的。显而易见,他是先瞧龙腾的态度,再决定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何?

她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手中的红布包裹。

缓缓展开,起先里边只露出银亮的一角,灼灼光芒已然眩了她的双眸,待到完全打开时,她愣在原地。因,仅仅是“惊愕”二字已然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感受。

那是一面精致的银镜。手柄极其简单,不过是素银,雕刻了些寻常的莲花纹,并无珠宝镶嵌。只是这镜面雪亮,不似普通铜镜,将她睁大惊愕的双眸,微张的菱唇,甚至是因着呼吸急促微张的鼻翼都照得清清楚楚。

最关键的是,这面银镜,与她从前的那柄,一模一样。

神情有瞬息的凝滞,这一刻,她有如被冰水劈面湃下,整个人连发梢都冻住了。即便两年在塞外,她已是将定力练得很好,可此刻仍是禁不住双手颤抖起来。

抬头,只见龙霄霆没有焦距的黑眸,那深邃的光芒尽数落在她的脸上。她想,此刻她的脸色一定发白了。突然,她自心底庆幸着他的双眸失明了,否然,只怕再精湛的易容之术,也逃不过他试探和细微的观察。

万幸,她的失态,他看不见。

须臾,霜兰儿抚平了自己凌乱的心跳。她极力掩饰着声音的颤抖,徐徐道:“呵呵,这是什么稀罕物,我从未见过。想来很贵重罢,王爷真是大手笔,这么重一份礼,教本郡主将来如何还得起呢。”

说多错多,未免被他发现自己的疏漏,霜兰儿匆匆将银镜塞入袖中,又收拾了下自己来时拿来的东西,道:“不耽误王爷休息,我先告辞。多谢王爷的礼物。”语罢,她转身离去。

龙霄霆淡然一笑,径自转首,没有色彩的眸子,定定望着窗外,恍若未闻般沉静悠然。

沈沐雨收拾着案桌上纳吉雅留下的各种药膏,瞧一瞧始终出神的龙霄霆,他轻声问道:“微臣按着纳吉雅郡主的药方又配制了些药膏,现在给王爷您敷上罢。”

龙霄霆轻轻摇头,“不必了。”

伸出手,他准确无误地握住案几上的柑橘蜜露茶,茶汤明澈如璧,点点桂花,如初绽的小小玉兰,美得令人心动,其中亦倒映着他清润纯净的俊颜。

他微举起茶盏,将芳香甜蜜一同饮尽。手掌用力地箍住空无的白玉茶盏,许久都不曾放开……

这厢,霜兰儿出了正厅,她一路往瑞王府大门奔去。

今日她来的颇晚,走的时候,有落霞脉脉自冬日枯枝垂下,红得如血泼彩绘般,盈满半天。周围,只有寂寂的无声寥落。

脚下步子越走越快。

今日,她有些许失态,眼下是最关键的时刻,这种错误是绝不容许发生的。她还有要事未完成,必须稳住阵脚,不能乱。

突然,一串清脆的脚步声,打碎了夕阳浓醉的沉寂。

她回首,却见身后拐角处,一抹小小的蓝色现身,那是君泽向她跑来,他的身后跟着宫女着墨。幼小的他跑得一颠一颠,几乎要跌倒,让人心疼地想立即上去扶他一把。

霜兰儿心中顿软,刚想上前抱一抱他,刚想喊他一声,可话未至唇边,她忽觉眼前有墨黑一闪,接着脸颊处一阵生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中。她俯身,望着,地上正躺着一支弹弓。那是她亲手为君泽所制的。她想着他贵为世子,什么稀罕物没见过,送什么他都不会稀罕。唯有这民间才有的玩耍之物,他也许没见过,或许会喜欢。她想了很久,才想出送他这个。又生怕他的小手会被木刺伤着,她打磨了一遍又一遍,可是……

君泽气呼呼地指着她,“她们都说,你来了后,丹青姐姐死了,小夕姐姐走了。都是你害的,你是坏人!弹弓,还给你!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说罢,君泽扭头就跑。

宫女着墨一脸歉意,“纳吉雅郡主,童言无忌,您可别放在心上。世子,哎,世子……”她望了望跑远的君泽,又望了望一脸尴尬的纳吉雅郡主,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担心着君泽的安全,只得快步跟上君泽。

“你是坏人!我不要坏人的东西!”

这样的话,出自两岁多的君泽口中,是直刺她的心的。只觉得,是这样的麻木……心搜肠抖肺地疼着,空落落的难受。

她站在硕大空落的王府中,望着地上静静躺着的弹弓,茫茫然眼边已无泪,手足一阵阵发冷,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突然,她动摇了。

君泽,是她唯一活着奋斗着的希望,却是这般看待她,就算她用尽心思将君泽夺回身边,她又能得到什么呢……会不会有一日……当她赢得了所有,却独独失掉了自己最想要的……

脚下虚浮无力,似乎是踩在厚重的棉花堆上,她走了很久很久,才踏上了通往驿馆的平滑坚硬的青石板。

天色向晚,驿馆之中,没有烛火,暗沉沉的深远寂静。心,亦是这样的颜色。

她颓然无力,倒在了**。蒙上被子,忍了许久的泪方才落下来,一点点濡湿在厚实柔软的虎皮毯上,湿而热,一片,又一片……

新年,正月初七,宰相府。

夜色,似寒雾弥漫入室。更漏声泠泠一滴,又一滴,滴滴都似紧迫的催促。正厅之中,莲花金钻地上映着窗外幽深纵横的枯枝乱影,恰如此刻诡异的气氛一般。

叩门声在静夜里悄悄响起。

“吱呀”一声,沉重的雕花木门拉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但见一道黑色长影闪身入内。

秋庭澜正栖于房顶,来人虽是罩着厚重的黑色斗篷,可他还是瞧清楚了容貌。若斧劈青山般的眉深深揪起,他轻轻一纵,倒挂与房顶屋檐,凝神听着里边的动静。

宰相府正厅中。

秋景华等了良久,终于等来了他要等之人。

屋中生了两处火盆,暖阳如春,秋端茗脱去了黑色斗篷,只穿着色彩丰饶的刺绣织金棠色长裙。深宫华裳贵妇,自然是荣光满京华。一枝赤金云合头钗从乌黑的发髻中斜飞而出,垂下无数红宝珠络,挡去了她脸颊之上冰冷的神情。

秋景华连忙请秋端茗坐下,恭敬道:“贵妃娘娘。”

秋端茗摆摆手,“自家兄妹,那么客气做什么。有什么事捡要紧的说,本宫不能耽误太久。”

秋景华倒上一杯茶递上。茶盏腻白恍如玉瓷,其身纯白如玉,隐隐透出一毫雨过天青的颜色。

秋端茗接过,微尝一口。

秋景华问道:“皇上的情况如何?”

秋端茗轻轻吹着茶沫,缓缓道:“这次病重。虽醒了,可时好时坏的,本宫打听到,太医说,合着也撑不过两月了。”

秋景华一愣,“这么快。”深吸一口气,道:“原本想将若伊安插在贤王身边,让霆儿娶纳吉雅郡主为妃,哪知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眼下,咱们的计划全乱了。时间又这般紧,我还真是没了头绪。”

秋端茗将茶盏往桌上一搁,气道:“霆儿如今越来越不听话了,不过哥哥莫急。我们的计划乱了,旁人的计划也乱了。怎样我们都不能自乱阵脚。”

秋景华颔首,“所以才请贵妃娘娘前来商议。如今贤王得势,若是再让他娶纳吉雅郡主,岂不是如虎添翼?”

“那就想办法,杀了她!”秋端茗冷冷一笑,深邃的眼眸中杀机顿起,“既不能为我所用,不如除之后快!”

“杀了她?!”秋景华听罢,信眉张起,难掩惊讶,“纳吉雅郡主可是北夷国使臣,两国交好,若是使臣无缘无故死了,要如何向北夷国的风延可汗交代?”

“交代?!”秋端茗唇边冷笑如同锋锐的剑刃般寒气煞人,一字一字道:“若是让贤王即位称帝,你以为贤王不知是我们害死了太子和柳良娣?你想日后他会给我们什么交代?你以为我们还有选择么?”

“这……”秋景华犹豫了,如今他们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没有退路。可,暗杀使臣……他虽是心狠手辣,可破坏两国和平,动摇江山社稷之事,他并没有做过。

“无毒不丈夫,别犹豫了。”秋端茗握紧茶盏,饮啜一口。手腕上一串素金绞丝镯子在烛光下闪烁着清冷寒意。

秋景华想一想,“嗯,不过我得从长计议。非但要除去纳吉雅郡主,还要将整件事做得漂亮。”

秋端茗颔首,刚要开口。

秋景华突然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噤声。他凝神听了一会,突然揪起飞扬的眉,几步走至门边,“霍”地将门陡然拉开。

秋若伊正立在门口,她虽是在偷听,此刻却伪装得极好。面带些许惊愕,她甜甜笑道:“爷爷,您真是神通广大啊,知道我来给您送苹果,我还没敲门,爷爷您就给我开门了。”语罢,她略略抬起手中端着托盘,里边苹果削好且摆得精致。

秋景华接过托盘,沉声道:“若伊啊,没事早点回房歇息罢。”

秋若伊往里张望了下,瞧见华裳一角隐现于门后,她心中了然,又笑道:“好的,爷爷。我去歇息了,爷爷也要注意身体啊,太晚了熬夜可不好呢。”

“嗯。”秋景华颔首,将秋若伊打发走后,他立即将门关阖好。

秋端茗朝门口处张望了两眼,道:“若伊这孩子乖巧伶俐,刚才让她进来也罢,没准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

秋景华摆摆手,“不急,我们先商议妥当,日后自然有用得上她的地方。我琢磨着,若是杀了纳吉雅郡主,再让贤王背这个黑锅,岂不是一举两得?对,我们要想办法借着纳吉雅郡主之死,给龙腾扣上一顶意欲谋反的罪名。太好了,之前我怎么没想到呢!”

“谋反?!哥哥你的意思是?”秋端茗凛了神色。

“还记得,从前我们认识的那些北夷国的好战贵族么?风延可汗赶尽杀绝,可总有些剩下的,想必恨透了风延可汗同格日勒部落的首领。我们何不利用他们的仇恨?”

“可这和贤王能扯上什么关系?要知道两国和平可是贤王一手建立,若是你想陷害他通敌卖国,只怕皇上不会信。”秋端茗提醒道。

秋景华摆摆手,“是陷害谋反,而非通敌卖国!我们……”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秋端茗耳畔,“我已思量过,整件事情分三个步骤——第一,在龙脊山中找一处偏僻的山坳。我会将从前私自制造的大批箭羽物料藏在那里,再放些与贤王有关的物事,做成好似贤王从前就藏在那里一般;第二,要杀死纳吉雅郡主,我会适当放出风去,故意让庭澜听见。庭澜这孩子,实在靠不住,他必定会告知贤王。届时贤王定会前去相救。我们一定要在他赶到之前,先下手为强,利用那些残余的好战贵族,杀死纳吉雅郡主,这样非但不会引起两国纷争,反而名正言顺;第三,我们这边要假装察觉了残余好战贵族的动静,请了皇帝圣谕,大举派锦卫前去扫平残余的好战贵族。如此一来既能杀人灭口,二来又可借机查出之前就埋藏好的箭羽物料,陷害贤王意欲举兵逼宫谋反。而贤王那日正是约纳吉雅郡主一同去山坳无人处商议谋反细节,清点检查箭羽物料。不巧被残余的好战贵族盯上,纳吉雅郡主不幸被杀死,贤王亦是百口莫辩。娘娘,你说,这法子好不好?”

秋端茗双眸陡然睁亮,赞道:“真是巧极!真是妙极!哥哥这几十年谋划真是愈来愈精准。从前的沈老太医,从前的霜太医,还不是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还有太子和他那不争气的柳良娣,谁是我们的对手?若不是从前佩吟不争气,我们大事早成。不过,现在也不晚。哈哈,如此一来,贤王龙腾想翻身,真是做梦!”

“呵呵,要就要一击致命!”秋景华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娘娘请放心,我必定做得天衣无缝!此桩事若成,我们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宰相府正厅之内,低语声依旧窃窃。

秋庭澜虽倒挂于屋檐房顶之上,不论他怎般凝神细听,都不曾听到一点半点。秋景华素来谨慎小心,他不敢过于靠近。可今晚,姑姑竟是深夜出宫来到了宰相府中,这太不寻常了。他有着隐隐预感,近期必定会有大事发生。

夜更深,他依旧凝神听着、等待着。

冷寂的月光一点一点洒落在他身上,像是凝冻无数细小的冰在他的发梢,渐渐寒透。

终,秋端茗套着来时的黑色大麾,踏着天际洒落的临近晨曦的绯白色雾霭离去。

秋庭澜一个利落翻身,整个人已是飞速跃上房顶,他脚下步子极轻,没有丝毫声响,穿纵在了层叠起伏的飞檐之上,终出了宰相府,轻轻落地,颀长硬朗的身影隐没于街尾。

……

新年,正月初十,风满楼。

天色已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重重楼宇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好似深邃的剪影,整个上阳城好似都浸没在浓郁化不开的阴沉之下。

风满楼中,龙腾望着铜盆里跳跃的火焰。黛眉蹙成柳叶般的弧度,愣愣出神。

窗户紧闭,从外边瞧不见里面的情形。

但见屋中,秋庭澜斜眉一挑,问向坐在一旁的秋若伊道:“若伊,那天晚上我明明瞧见你去送苹果了,当时你就站在门口,当真一个字都没听见么?”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秋若伊越说越小声,她只觉心沉沉地,“突突”跳着,一下又一下,热辣辣的,耳中只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那句话——非但要除去纳吉雅郡主,还要将整件事做得漂亮。

除去纳吉雅郡主!

她的心一时彷徨,一时苦楚。皇帝寿宴那晚本是天赐良机,若是皇帝将她许配给了龙腾,那她的心愿便达成了,可偏偏……也不知龙腾对纳吉雅郡主是何心意,她究竟要不要将自己听到的事情,说出来?还是任由爷爷和姑奶奶除去纳吉雅郡主,她则是坐收渔利。

秋庭澜疑道:“没理由啊,我瞧你站在门口有些时候,怎会什么都听不到。当时我在屋檐侧,离得太远了,所以才听不清楚。”

秋若伊突然立起身,眉宇间闪过一抹坚定,“我真是半点都没听清,爷爷实在是太小心了。不过……”顿一顿,她补充道:“不过,我瞧见正厅中有一名穿着华丽之人。”

“那是姑姑。”秋庭澜没好气道,“我早就瞧见了。要知道姑姑出宫一趟并不容易,又是深夜,没有极其重要的事,眼下皇上病重这个档口上,她不能去冒险。”

闭一闭眸,秋庭澜似有些急,“所以我才担心,他们肯定在密谋着很重要的事。”

龙腾微微侧身,始终背对着他们,他用铜挑子拨了拨炉火,神色淡定道:“急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秋若伊,时候不早了,你先走。要仔细自己的行踪,若是被人发现便不好了。我与庭澜再说上几句。”

“嗯。”秋若伊本就如坐针毡,听得此话立即起身出门。

秋庭澜还不忘关照,“若伊,你比我容易接近爹爹。眼下非常时期,若有什么消息,及时告诉我。”

“明白了。”秋若伊将肩头披风系好,匆匆离开。

转身,秋庭澜望着龙腾颀长的背影,开口道:“这几日宰相府中过于平静。越是平静,越是有问题。说实在的,我不在的那几天,皇上怎么就将纳吉雅郡主许配给你了?”

火盆中,一块燃烧的木炭爆裂开来。“啪”地,声音幽幽回**在了空落的房间中。

龙腾紧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眼前的火光侵入心头,仿佛就要将他烧成灰烬,是天意么?还是缘分?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娶她,有多么想名正言顺地娶她。还有什么,能比皇帝亲口赐婚更为荣耀的么?是苍天听到了他心中最真挚的声音了么?还是,这不过是一场梦,或者是一场更严峻的考验?

愣了半天,龙腾终于开口,“世事难料。我苦心两年,想将她安插回龙霄霆身边,这么好的局如今都破了。”

秋庭澜望着他的侧颜,突然上前,揪住他的衣领向后猛拽,直至对入他那双魅惑的凤眸中,“龙腾,你我是第一天相知么?你真以为你想做什么我一无所知么?不妨告诉你。你真以为我这次是去边疆处理军政事宜么?告诉你,我去了我们曾经一同前往的朝圣山,谜题从哪里结下,就得从哪里解开。”

龙腾一张俊颜在刹那间变得雪白没有人色,“你知道了多少?”

“比你想象的要多!”秋庭澜松开了他,“我会帮你到底。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告诉她。她已经学会了坚强,没有什么风浪是过不去的。”

龙腾凝眉,“算了,这事让我自己处理。”

秋庭澜微恼,偏置一边,气道:“我怀疑,我爹要对纳吉雅郡主下手。可惜的是,如今纳吉雅郡主身边布满了妹妹的眼线,我们是寸步都不能接近她。更别说提醒她小心了。少筠,这该怎么办?”

龙腾猛然抬眼,“秋景华他敢?杀害使臣,可是会成为历史罪人!”

“还有选择么?总好过让你如虎添翼。既不能为其所用,不如除之而后快。这是爹爹一向谨遵的原则。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可惜打探不到他们准备何时动手,又准备如何下手!”秋庭澜低叹一声,又道:“我真希望这桩事尽快结束。”

龙腾突然起身,他随手执起茶盏,将冰冷的茶水往火盆中一倒。

火盆瞬间熄灭,望着袅袅黑烟升起,他冷笑道:“有我在,他们休想动她分毫。”

“怕只怕,他们会连同你一起算计。毕竟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不好对付。少筠,我担心你会有事。”秋庭澜坐下,眉宇间皆是烦躁。

“你再去打听。”龙腾背过身去,本是平静的俊容揪起深深的涟漪。

……

新年,正月十五。

龙腾在焦灼的等待中熬过了几天。

临近傍晚时,秋庭澜终于带来了消息,却并不是好消息。

“少筠,不好了,我的消息迟了一步。霜……纳吉雅郡主她今早突然去了龙脊山贺兰谷,只怕要出事了!”

龙腾瞳孔陡然收缩,一个字未说,刚要走。

秋庭澜一把将他拉回,“少筠,我这么多天都没有打听到消息,为何偏偏今日爹爹说漏了嘴。少筠,若是圈套,岂不是我害了你。”

龙腾挥开他的手,神色坚定道:“庭澜,你留在这里。圈套怕什么?只要危及她,哪怕是地狱,也要闯一闯。”

语罢,衣袍撩起阵阵寒风。萧凉阴郁的天色下,再瞧不见他的身影……

上阳城郊,山峦起伏,有道道晚霞掠过天际,划出泼墨般的浓彩。

群山峰峦间,阵阵紧迫的蹄音如疾雨,踏破宁静。

龙腾纵马在山间一路狂奔,乌发如墨缎般散开,洒向风中,美极。他的背心,透出一层又一层汗,湿了衣衫,被冬日冷风一吹,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浸透全身。从未体味过的恐惧,逐渐蔓延,直到占据他的心头。

霜霜,你一定会没事的。

等我,一定要等我……

扬鞭挥下,马儿铃铛声“倏”地大盛,好似在寂静的山间湖泊中惊起一圈圈涟漪。

他只身一人,纵马飞奔,整个人如同一道利剑劈破山野,直往龙脊山贺兰谷奔去。

拐过一弯,又一弯。离贺兰谷尚远时,焦味一股脑儿的扑鼻而来。他纤长的黛眉深深揪起,有着不好的预感,蹬马跑得更快。此时,挡在他前面的是一汪宁静的浅水湖泊,晚霞铺洒于水面之上,反射出耀目的红色。他纵马踏破,激起身后白花丈高,浑然不顾,一任落下的水珠淋湿自己的衣衫和发丝。

又拐过一弯。热浪,似流水般滚滚而来。伴随着“轰”一声巨响。那声音,好似地狱之中突然有无数孽障汹涌喷出,轰鸣的声音,令地面都颤了几颤。

他忍住心中惊恸,纵马拐过最后一道弯,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整个人惊呆了。

只见一团蘑菇般的火云,在贺兰谷上方骤然炸开,如同地狱之花,盛开在了晚霞中。

天边,红云如火如荼,燃烧着半个天空,已然分不清是晚霞还是火焰,浓烟笼罩着整个群山峻岭,仿佛要将之尽数吞没。

极目望去,身后是惨淡的蓝,眼前却是染血的红……

“霜霜……”

他惊呼一声,心中陡然沉至底,弃马朝前狂奔而去。

火焰的热浪卷着铺天盖地的沙石滚滚而来,几乎要将他吞没,他仍是不顾一切向前跑去。眼前,惨烈的景象愈来愈清晰。他的俊容呈现出一种冷玉般的白,眼中亦是映入熊熊火焰,一同燃烧着。

这里,到处都是打斗过的痕迹,剑戟枪刀丢遍地,滔滔流血染满旗,横七竖八到处都躺着尸体。龙腾认出来了,有一部分尸体是跟随霜兰儿一同从北夷国来的使节护卫。而另外的尸体则是……

天!他震惊了!这里怎会有北夷国的骑兵?瞧那服饰,瞧那金羽帽盔,还有他们身背上刻着猛虎毒蛇的盔甲,这分明就是北夷国政变时逃脱的好战贵族残余——萨安部落。已如丧家之犬的他们,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他们是冲着纳吉雅郡主来的?杀了使臣,破坏两国和平,想令战事再起?萨安部落好从中坐收渔利?!

秋景华,好一招毒辣之计,想杀人于无形!

看来他来晚了一步,激战看似已经结束,也不知她现在是否安好。龙腾恨得直咬牙,额头青筋隐现。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她的身影,寻找着有没有幸存者。

终于,龙腾寻至一名北夷国的使臣护卫,那人尚有几缕呼吸,龙腾用力将他摇醒,焦急问道:“霜……不,你们郡主人呢?”

那人伸出满是血污的一只手,遥遥指向贺兰谷山坳深处,那里是火焰迸发起源之地,滚滚浓烟中,似能瞧见一个巨大的黑窟窿。耗尽全身的力气,那人艰难地说道:“郡主……之前去了那个山洞……突然就冲出来许多骑兵,我们只有上百人,对方……对方……”语未毕,他已是无力垂下手,再无声息。

山洞?!

龙腾望向不远处正冒着滚滚浓烟的贺兰谷山洞,他只觉双眸一黯,眼前似是天昏地暗。勉强支起身,他往那处山洞直直冲去。

脚下,踏过断裂破碎的旌旗,还有折断了的刀枪箭羽。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被猛然蹿起的火苗一一吞噬,越是靠近山洞,越是能感受到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烈,风助火势,在整个山谷中回旋穿梭,整座山坳都似熊熊地燃烧起来。

灼热的浓烟,令空气中处处弥漫着焦炭的气息,窒息般的感觉。

突然,一名北夷国的使臣护卫认出了贤王,他冲上前去,扑腾倒地,用尽力气拽住龙腾的衣摆,大声喊道:“贤王,不能去,你不能去啊!洞里已经烧没了,而且洞口就要塌陷了。贤王,你不能去啊!”

龙腾一臂将他震开。

然,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似是爆炸,又似是崩塌,天地都在颤抖,爆炸声让整个山谷都在剧烈摇晃着,冲天烈焰已是将眼前团团困住。

“不!”他大喊一声。眼睁睁看着巨石滚滚落下,将山洞口无情地堵住。

“不,霜霜……不!”

他几步冲至洞口,陡然抽出腰间长剑,用力劈下,再劈下,巨石坚硬,很快被他劈出数道焦黑的印痕。可不消多时,即便再锋利的绝世宝剑也被他劈卷了剑刃,再无用处。他愤然将剑丢弃,顾不得火焰肆虐的灼烫,徒手上前想将大石一一搬离。

熊熊火焰,近在身周,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时不时卷过他的身上,滚过他的肌肤,那是蚀骨的疼痛。

巨石难以撼动,且是滚烫的温度,不多时,他的双手已满是血泡,最后俨然血肉模糊。

无奈堵住洞口的巨石还是纹丝不动,他只得用力地去撞,用身体去撞,他凝聚了所有的气力,用力去撞,再撞,直撞得身子骨都麻木,再也没有半点感觉。身子的痛,他感受不到。心的痛,那样清晰,有如千万把利刃同时在绞割着,血肉模糊,痛入五脏六腑。

她不能有事,她千万不能有事,他废了那样多的心思,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他不过是希望她好好活下去。不仅仅是活下去,她还有她的孩子,她必须有能力保护她的孩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将来……除非永远铲除秋家,否然不论天涯海角,秋家都不会放过她的孩子。所以,他才要当皇帝,只有他当了皇帝,才能彻底铲除秋家,替她扫清障碍。他明知道的……这样做会置他们于险境之中……可他还是执意这么做了……他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如果她有事,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有什么意义……

“霜霜……霜霜……”

他在心底不停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你不能有事,你千万不能有事。你等我,你一定要等着我!”

他不停地撞击着大石,血肉之躯在坚硬的山石面前是那样的渺小。

心,一分一分陷入绝望,若她真在巨石后……他不敢想象……他无法想象……

漫天火焰烟尘中,他的耳畔,仿佛有她清泠泠的嗓音,柔柔唤着,“少筠……少筠……”

痛苦地闭上双眼,他凄厉大呼一声,“霜霜……”

脸上,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心痛至无法言语。眼前一眼模糊,他绝望地摇着头。他全身都在痛,可他早就麻木,热浪一波又一波袭击着他的全身,却远不及他心头那一团痛苦之火。他只觉自己就要崩溃,就要坠入无底的深渊……

若是她有事,那他活着还有何意义?

霜霜……他拼命地大喊着,直至声嘶力竭。

只可惜,呼啸的火焰热风中,没有人回应他。大火肆意地狂舞着,风成了它最好的帮凶,狰狞而邪恶的火光映红了整片天空,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它身边所有的事物。

就在这时,两名未死的萨安部落好战贵族残余骑兵,他们认出了龙腾,彼此交换了一个凶狠的眼神,大喊道:“就是你,是你害惨了我们萨安部落!你一个南人,我们国家的内政与你何关!今日我定要杀了你,替我们死去的可汗报仇!”

说着,两人挥舞着手中的长枪直直向龙腾刺去。

龙腾其实一早已是察觉身后有异动,可当他捡起地上长剑抵御时,整个人却突然停滞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若是她不在了……他还抵抗做什么……不如一同……

两名萨安部落人见他迟滞无反应,心中阵阵暗喜,益发猖狂,眼看着手中长枪就要刺入他的胸口。

突然,“啊啊——”两声惨叫连声响起。两人相继倒下,其中一人背后正插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弯刀,刀锋尽数没入,只余华丽的宝石刀柄,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汩汩鲜血流出,流至地上,汇成一条长河,流向远方……

龙腾并没有抬头,他心灰意冷地瞧着地面,瞧着那血河慢慢流淌着,止于一双精致小巧的鹿皮靴边。那靴子……如此眼熟……往上,是窄紧的黑缎裤腿,绣着他素来喜爱的刻花暗纹,再往上则是棕色的羊皮短裙,豹纹腰带,再往上,玲珑有致的身段包裹在白弧袄中,袖摆、衣摆缀满细碎的晶石,甚至还有精巧的铃铛,在火焰翻飞的热风中泠泠作响。

再往上,珍珠帽帘之下,似乎是他熟悉的容颜,灵动的双眸。

他彻底愣住,是她……还是幻觉……

霜兰儿方才似乎听到有人喊她,这才过来瞧瞧。不想会遇上有人正袭击龙腾。她颇为奇怪地望了望龙腾,疑惑道:“贤王?你这是怎么了?他们两个刚才要杀你,你竟然不反抗?!要不是我正巧看到,你现在岂不是要去见阎王?”

“我……”龙腾哑然。看着她活生生立在他的面前,还会说话。他突然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手脚皆不听使唤,原来过于惊喜后的感觉竟是这般的脑中空茫。

霜兰儿又望了望龙腾浑身狼狈的样子,双手,肩头皆是血肉模糊,美艳的俊脸上亦是脏污一片。她望了望他身后被大石堵住的山洞,再次望了望他。突然出声问道:“贤王,你该不会以为我还在里边罢。”

“我……”他再次语塞。天知道,他的确是这么以为的,差一点他就想随着她一同去了。

她挑了挑眉,解释道:“山洞里边全是箭羽物料,我眼尖,瞥见竟然还有你的物事混在箭羽里边,我想着这些东西留着肯定是祸害,定是有心人要陷害你,所以我自作主张放了一把火,将山洞中的东西全烧了。不过,你怎么会在这里?”

未待龙腾开口。她敏锐的眼神已然牢牢锁住他。

此时天边晚霞褪去,火焰却更盛,直耀得她清冷美艳的脸庞益发明丽。她审度着他,深邃的目光,像是能看入他的心底,一字一字道:“贤王殿下,我们的计划已破,如今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枚无用的棋子。”

顿一顿,她唇边划过一缕微笑,赛过明月初辉,“我想,你有必要跟我解释下,对罢?”

龙腾愣住,滞滞问,“解释什么?”

突然,他整个人似终于从云际回神,冲上前一步,紧紧将她搂在怀中,他搂得那样紧,那样用力,似是想将她整个人一同揉碎了,揉进自己的骨髓中。

“你没事就好……真好……我以为……”过于激动,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霜兰儿被他勒得紧紧地,几乎透不过气来,胸前肋骨都要被他箍断一般。可她的心中,却悄然滋生一抹甘甜。

伸出双手,她轻轻抱住他硬朗却仍在颤抖的背。侧过脸,她细腻的脸庞静静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扑通!扑通!”猛烈的心跳,那样清晰,只觉得自己的心,亦是这样的宁静。

熟悉的男性气息,熟悉的温暖,还有她所熟悉的——龙少筠!终于回来了!

启口,她微微一笑,声音若春日细雨绵绵。

“少筠,你从前不是说,我只是你的棋子么?那你对我这个无用的棋子,是不是太过紧张了?嗯,少筠?”

霜兰儿正等着龙腾的回答,两年多来,她曾怀疑过他无数次,可惜他一直都掩饰得很好,且藏得极深,从未出现过像今日这般情绪失控。

可她等了半天,他竟是一句话不说。

“少筠?少筠?”她又喊了一声。

他依旧没有回答。倒是她的肩膀上感觉愈来愈沉重,渐渐支撑不住他整个人的重量。

她推了推他,他不动,她又用力推了推他。

侧首,她这才发现他竟然昏迷了。

“少筠——”她惊呼,连忙小心地将他扶出山谷,一步一步,远离被火熏得灼热的山坳。终于走到了没有烟熏的地方,她将他平放于地,这才发觉自己早就累得汗湿透了衣衫。

抬袖,她擦一擦额头,她的袖口本是纯白的狐毛,被她这么一擦拭,立即成了黑黑的一撮一撮的毛。她的脸,亦是被灼热的风蒸得发红,好似一朵盛开的秋杜鹃。

“少筠——”她焦急唤了一声,见他长目紧闭,她刚想从袖口取金针为他诊治,就在这时,她却注意到了他胸口起伏的呼吸并不均匀,时快时慢。

秀眉微蹙,她轻轻搭上他的脉息,美眸陡然一亮。

原来……

好呀!她嘴角狠狠抽搐了下。好一个龙少筠,不知怎么回答她,干脆装作昏迷。好样的!她还真是小瞧了他,这样小孩子玩的把戏他都能使出来。他还有没有再高明些的招数呵。

唇边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她再次拿起金针,正欲照着他左手合谷穴刺去。她让他装!她看他能装到几时。

刚要下手,哪知身后马蹄声如同奔雷席卷而来,大地都为之微微颤动。

霜兰儿连忙收回手中金针,面上生出凛冽的神色,远远望向远方。只见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扬起一痕浅浅的黄色。

渐渐,蹄声更盛,几乎淹没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她眯眸,细看之下竟是大队人马扬起一人多高的黄沙,如一道屏障慢慢逼近,一时竟分不出有多少人来。

她心头陡然一沉,难道还有北夷国萨安部落的骑兵么?她自北夷国带来的使臣护卫不过百人,方才经历一场恶战,虽是将萨安骑兵全歼,可她的护卫也不知还剩下多少人。若是还有这么多数量的骑兵,只怕她与龙腾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她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紧紧攥住的手,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手心渐生的冷汗。

待奔到近处,但见一色军士服制皆是祥龙国军中式样,雄俊的马,虎虎生威,瞧装束显然是龙霄霆麾下的黑衣锦卫。她高悬的心,这才松落。

此时,前面约二十骑马奔到霜兰儿跟前三十余步,拉马向两旁一分,率先纵马出列之人,竟是秋景华。

霜兰儿从未见过秋景华戎马装扮,一时倒也觉得他威严凛冽,而这样的阵仗突至,也不知秋景华打得是什么算盘。不过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秋景华肯亲自来这贺兰谷一趟,必定有所算计。

秋景华一眼瞥见纳吉雅郡主,他不禁深深蹙眉,这怎么可能呢?她竟然还活着?

此时的天边,最后一缕霞色褪去,夜色如雾洒落,隔着浓烟火光,秋景华几乎瞧不清楚自己藏匿箭羽之地。当下,他冷哼一哼,肃然道:“纳吉雅郡主,微臣此前收到内报,道是有北夷国骑兵作乱,特赶来救驾,不想来迟一步,还望郡主见谅。郡主,您没事罢?”

霜兰儿斜眼瞧着他,心想:好一个老狐狸,装得倒是挺像。嘴上不露分毫,她淡淡一笑,“还好本郡主命大,承蒙宰相大人记挂。”

秋景华又瞥一眼陷入昏迷中的龙腾,佯作惊道:“咦?那不是贤王么?怎么了?受伤了?来人啊,还不……”

语未毕,龙腾已然悠悠醒转,双眼睁开的一刹那,他似是懵懵懂懂,挣扎着站起身,他望一望身边的阵仗,又望了望正立在身边的纳吉雅郡主,讪讪一笑,“咦,本王怎的昏睡了过去?难道是这几日酒喝多了?还是过于劳累?”

霜兰儿侧目,瞪了他一眼。他醒来的可真是时候,亏他还知道醒来,他为什么不一直装睡让人送回王府去得了。

秋景华见龙腾醒转,连忙率众人下马行礼道:“贤王殿下,我等请了圣谕前来救驾。”

“救驾?”龙腾动作优雅,将墨发往空中散了散,顺势理了理,有笑容漫漫洋洋泛起在他清俊舒朗的脸上,他摆摆手道:“宰相大人有心了,没事儿。你瞧,我们都没事儿。回吧回吧,都回去吧。”顿一顿,他瞧了瞧伫立着不动的黑衣锦卫,语意嘲讽道:“天都黑了,合着你们都不想回去用晚膳了?!还是说,你们还有别的任务?”

秋景华皮笑肉不笑,“贤王殿下,是这样的,有人密报说贺兰山谷中藏匿一批物事,臣这是……”

龙腾立即打发他道:“密报?那明日转去三司啊。现在刑部与三司都在本王管辖之下。”停一停,他的声音突然严肃,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仪,震声道:“怎么,宰相大人不是想僭越职权罢。”

“这……”秋景华不料龙腾这般难缠,一时说不出话来。

气氛僵滞,周遭静得骇人。

荒凉的原野上空,有孤雁横掠过天空,旋即隐在最后一缕明光之中,只余悲鸣嘶嘶。

夜色如同轻扬羽帐兜头罩下,山谷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闪烁着银亮的光,仿佛银汉迢迢,伸手可及。

突然,有清越的马蹄声悠然响起,闻声望去。众人这才发现二十骑所立之后,有一人正坐于马上,一袭银甲白袍,于灰蓝夜色下熠熠生辉,愈加衬得他身姿英挺。

冬风猎猎,那人缓缓踏来,马儿行得极慢极慢,再一瞧那人双目用黑色绢布蒙住,只露出笔挺的鼻梁和薄如锋刃的唇。

霜兰儿瞧清楚时,心中不免暗惊,竟是龙霄霆。他也来了!

倒是龙腾一脸无所谓,只淡淡道:“哦?这么点小事,竟是劳瑞王大驾。你眼疾未好,还要替本王操心,这怎么好意思呢。”

龙霄霆闻声,停住了马。薄唇轻启,他字字道:“贤王,若说宰相大人察查密报之事算是僭越,那本王亲自查证,总不算是僭越罢。”

龙腾凤眸微眯,闪过冰冷的光芒,面上笑容却不减,“那是自然,瑞王的黑衣锦卫自然有此权限。不过,此事既是宰相大人请的圣谕,若是等会儿查不出什么,瑞王自然要给本王一个交代罢。”

龙霄霆爽快颔首,“好。若是察查无物,本王当上请父皇将宰相大人停职两月,罚俸一年,怎样?贤王可满意?”

“这……”秋景华一惊。罚俸一年就算了,停职两月?!眼下是什么时候,皇上也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两月,在这么要紧的时候停他职,这不等于是拆台么!他眼前山谷的情况是一片黑沉,处处皆是火焚的焦味,也不知他的精心布局有否被人识破。心中急着,秋景华刚想阻止龙霄霆。

然,龙霄霆已然抬手示意秋景华噤声,字字冷道:“本王已决定,任何人休得多言。来人,搜谷!”

霎时,黑衣锦卫领命。

丛丛火把点起,松香味混杂着满山谷回**的焦味直冲脑门。龙腾将霜兰儿拉至一旁,他冷眼瞧着大批人马进入大火尚未熄灭的山谷中。

霜兰儿则悄悄附在他的耳畔,低低道:“少筠,只怕我先前瞧见的箭羽便是秋景华想陷害你的。好在我已经放火烧了,他们绝对搜不出什么来的。”

龙腾俊容沉静如水,他突然问道:“你今日怎会来了贺兰谷?”

霜兰儿解释道:“此前,随行的使臣将领来报,道是发现了萨安部落好战贵族的踪迹,我派人一路追查下去,得知他们人数不多,不过一二十人,今日会于贺兰谷中出没,这才带人来剿灭。”

龙腾面露不悦,“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同我来商量?”

霜兰儿没好气道:“你不是明知故问?驿馆被秋可吟的人围得连苍蝇都飞不出去,我怎么去找你商量?还有,不是你派人给我送来了纸条,告诉我使臣中有秋景华的人,要我事事小心,还告诉我近期会有人想加害于你我。”

“我没有派人送过纸条!”龙腾皱眉。

霜兰儿微惊,“啊,不是你,那会是谁?!今日前来贺兰谷中,我已隐隐猜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所以特地将人马分为两拨,分别前往贺兰谷。头先的人马遇上萨安部落骑兵,哪知对方人数众多,这才恶战了一番。好在后面一拨及时赶到,挽回了局势。当时我心知设下圈套之人定还有旁的目的,费了番功夫,才留意到了那山洞,进去一瞧,里面满满全是箭羽,还有你的东西混在内。未免你被人陷害,我这才一把火烧了。不过,我会如此谨慎,全是因那纸条。真的不是你?”

龙腾依旧摇头,“庭澜想通知你小心安全,尚且无法带信,更别说是纸条了。”

霜兰儿益发惊愕。不是龙腾,也不是庭澜,那会是谁?还会有谁暗中帮助他们?难道是秋若伊?想着,她已是问道:“少筠,那会不会是若伊?”

龙腾摇摇头,“不知道,最近秋景华盯得很紧,我也有阵子没瞧见她了。”停一停,他凝眉,“不过,想用箭羽陷害我谋反,这如意算盘秋景华可是打错了。想陷害我可没这么容易。查验细枝末节我素来所善,只要是人为,必有破绽。不信揪不出秋景华的差错来。只是,眼下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做得很好!”

“嗯,那是。少筠,不是若伊还会有谁?算了,等回头问问她便知了。”说罢,霜兰儿别过脸去,瞧着远处定定坐于马上的龙霄霆。月色、火光交映下,他纤长的身影,飘飘若天上谪仙,她的神情不由为之一怔。龙霄霆的神情,镇定仿若周边空无一物,天地间只余他一人潇潇。

她望着他,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今日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可能么?箭羽她已然烧尽,若是最后真的将秋景华停职两月,那龙霄霆究竟是何用意呢?

此时,微风拂动着她耳侧垂散的长发,愈加衬得她瘦削身量如一枝风中轻柳,盈盈生色。

龙腾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心中盘算着,方才他失态了,一会儿要怎般解释。

正想着,霜兰儿突然转过身来,她面上笑意似一抹浅浅的浮云,“对了,少筠。我之前问你的,你还没解释呢。”

她刚问完,还没有得到答案,不想这时前去搜山谷的黑衣锦卫回来复命。无奈之下,她只得作罢。

那厢,龙霄霆已然开口,淡淡问道:“怎样,可有收获?”

黑衣锦卫单膝落地,字字震声道:“禀王爷,整个山谷已经搜遍,有一处山洞被巨石挡住,末将率众人挪开一处缺口,点火把入内,里面似本来存放着许多东西,可如今尽数烧没了。王爷,是否需要回上阳城中请人进一步查验?”

龙霄霆摆摆手,“进一步查验,那可是三司管辖的事了,贤王自会处理,何需本王操心。”

“真的全烧没了?你可看仔细了?”秋景华本是深沉的眼眸此时已然黯淡无色,他急急问道。

龙霄霆循声偏首,寒风将他的话语一字一字清晰送出,“宰相大人,你不是说定能有所收获么?如今一无所获,教本王颜面何存?本王瞧着宰相大人如今年岁大了,耳目失聪,不如在家休养两月。朝政之事,暂且放一放。”

语罢,秋景华满是皱纹苍老的脸,瞬间苍白若凋尽的残荷。两个月,让他在家休养两个月,只怕到时都变天了。这些箭羽可是他半辈子积蓄的资本啊,这次,他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龙霄霆轻轻提起手中马缰绳,他的双眼虽是蒙着黑布,可仍是准确地寻至龙腾与霜兰儿所立的地方。

月光如银倾洒,似在他身上也带了一缕淡淡的银光。启口,他微微一笑,“贤王,纳吉雅郡主,得罪了!”

语罢,头前替他引路一马扬蹄嘶鸣,跟着,他挥鞭策马。

山谷漠漠,“哒哒”的马蹄声踏碎满地银光。再望时,他颀长的身影已然隐没于浓浓夜色之中。